崔太傅心中有些诧异,竟不知儿子对自己的手段如此了解,脸上却一片平静,“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杀他?他是你命根子,我怎会如此做?”
崔浩松了一口气,心想若徐树逃走,两三月之内必给自己消息,若没有,必是遭了不测,自己便随他去了就是。
心中主意已定,崔浩站起来,看着崔太傅,“父亲,我生在崔家长在崔家,别的事我都依您,唯有徐树,我绝对不能放弃。”
崔太傅点点头,“你如此说了,我也放心了,赶紧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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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回去后自己也派了些人暗中打听徐树的下落,第五日便有人报说在斩首前夜见到两人将一人杀害后丢入护城河中,那载人的马车浑身漆黑,什么标志也没有。
崔浩心中已知那便是徐树,心里却还抱了希望徐树大难不死,一直等了三月,天气已经开春万物发芽,还没有徐树任何的音讯,崔浩便知徐树是真的死了。
这时崔浩已没了别的感觉,他不怪父亲,父亲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怪的是自己。
徐树那日说“你若没生在这爵爷之家便好了”,崔浩这时才知道这话的真实含义。
若他没生在崔家,他便能与徐树一起游走天下,春天往北方前进,冬天在南边看大海。与心爱之人一路同行,没有这荣华富贵又如何?
若他真的狠下心抛弃这一切,徐树又为何会为了自己丢掉这性命?父亲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徐树一定是为了自己才答应做那事的。
崔浩站起身来,将绝笔信折好放入信封内,用浆糊沾上,题上“父亲大人亲启”字样后放在自己屋内的八仙桌上,慢慢走了出去。
那当初自己一跳才留下徐树的池塘在夜色下波光粼粼,当时被徐树扯断的荷根早已不在,自己被徐树抱在怀里的温暖也只存在于记忆之中,那个自己爱了十一年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崔浩坐在池塘岸边,将自己双脚捆上,两手也插进腰带中,随后往前一跃,“噗通”一声进了池塘。
第32章
不幸中的万幸,是崔平在听了老爷“看紧大少爷”的话后认真地每日盯着崔浩的行动,见好几日大少爷没有异常,已放松了警觉,但今日见大少爷深夜出门,虽然睡意未消,还是慢腾腾跟去看了看。
结果正看见大少爷捆了自己的手脚滑进荷花池里。
崔平在夜色里揉了揉眼睛,确定那刚才做在河边的大少爷已没了踪影,只能看见平静的池水在夜光下显出一圈圈涟漪,立刻长大了嘴,扯开嗓子叫起来,“来人啊,救人啊!大少爷又跳池塘了!”
崔府在这几声叫喊中仿佛怪兽被惊醒了一样,慢慢亮起了更多的灯,许多人衣衫不整跑出来,然后奔到池塘边,刚才还一片昏暗的池塘慢慢亮了起来,最后灯火辉煌一片明亮。
崔浩跳进去虽早,可初春的池塘里没有别的植物,一片清澈,在灯光的照耀下很快就被发现了踪迹,几个仆人将挣扎不已的大少爷拉上岸边,崔太傅已在岸边定定站着。
崔浩浑身湿淋淋蜷在地上,发着抖,根本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崔太傅将身后的人拉到了崔浩的前面。
崔浩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双小小巧巧穿着锦袜的脚,抬头往上,是有些发福的女人的身子,再往上,是谢韫兰的脸,那双眼睛平静无澜地看着他。
“你妻子已怀了五个月身孕,你竟想死?你想过自己的妻子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没有?你这一死,他们孤儿寡母如何在世上生活?你想过没有?”
崔浩低下头,将自己裹紧,还是继续蜷在地上。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谢韫兰抱着肚子慢慢蹲下来,摸着崔浩的脸,“夫君,你先起身,我们回房换件衣服吧。”
崔浩又蜷了一阵,才慢慢站起来,拉着谢韫兰的手回了自己的小院。
洗澡水已备好,谢韫兰拿了一套衣服过来,将崔浩牵到澡盆边,“你去洗洗吧,有什么你洗完了再说,我在我院子等你。”
崔浩麻木地在澡盆里浸了一会,起身换上干净衣服,走到了谢韫兰院子里。
谢韫兰已备了些水酒和点心。
崔浩喝了几口酒,才定定看着谢韫兰道,“徐树死了。”
这话刚说完,崔浩泪水便喷涌而下。
谢韫兰静静看着他无声地哭泣,过了一阵才上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哭了就好了,哭了就好了。”
崔浩觉了心里好受了些,擦了眼泪也抱住她,“这几个月你受委屈了,我都不知道你已怀上孩子的,对不起,对不起!”
谢韫兰笑了笑,“你别在意,这孩子我得来也不够光彩。”
崔浩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韫兰,今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做今日的举动,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韫兰笑了笑,心知总算将崔浩劝了回来。
可崔浩的心呢?从此之后还在这身体吗?
第33章
时间一晃便又过去了五个多年头。
肇庆皇帝已驾崩,三皇子已登基,崔家与谢家因为拥护太子有功,家中子弟在朝中四处任职,崔太傅与谢尚书两人则更是只手则天,位极人臣。
失踪已久的裴勇大将军和李尚文右仆射在灵山中被找到,虽然两人不愿再理会俗事,却愿意对每一次皇帝送来的文书批录上自己的见解。
如此一来,虽宫中争斗愈加激烈,天下却在黄河以南开始一片太平的中兴。
京城在五年后扩展了十几里,人口增加了十万户,人们已忘了三十年前在黄河鹤渡那场惨烈的战争,只专心于自己富足康乐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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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秋分过后的第十日,天气是越发的萧瑟。
京城外王家桥旁的小巷内,缓步走来了一个男子。
这人身材高大,穿一身青布衣,却戴着一顶黑纱的蓑帽,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男子牵着一匹左右托两个大木箱的棕马,缓步来到巷中的小茶铺中,要了一碗茶,将马栓在一旁,随后坐下歇息。
此时正是午后,小巷中的人家用过午饭,都在街边享受着秋日不多的暖暖阳光。
茶铺旁边的门口处,坐了一名女子,带着一个大约刚满一岁的男孩在缝纳鞋底。那孩子大约刚会走路,十分调皮,在女子前面爬来翻去,又不断打扰女子的针线活,女子有些不耐烦,便随手拿起一枚钉鞋的圆铁钉给孩子,让他自己去玩。哪知那孩子不知这圆铁钉的厉害,玩了一会儿便一把丢进了嘴里,然后吞了进去,随后哇哇大哭起来,竟是将那铁钉吞在喉间出不来了。
那女子见状大惊,急忙将小孩拉过来,倒提他双足,用力抖动,欲倒出铁钉,哪知小孩被抖了几下,反而鼻孔喷血,女子见状惊恐尖叫起来,屋内的男人听见叫声,也即刻奔了出来,听了女子哭泣的话语,见着孩子躺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
那戴黑纱帽的男子喝完茶,见那女子已将孩子抱正,孩子立刻“哇”地一声哭开了。
那男子将茶钱给了茶铺老板,几步走到女子面前,扳开孩子的嘴看了看,转过头对女子和那男子道,“铁钉已入肠胃,要取出来实在难办。”
这男子的声音粗哑,仿佛是沙子在树皮上摩擦,十分难听,这对夫妻早吓得六神无主,这时见这男子似乎俨然是位大夫,已顾不得对他声音显出惊异,只是迭声哀求男子想想办法。
那男子陷入沉思中,在街上来回踱步了好一阵,才开了个方子,让夫妻去药店取来活磁石一钱,朴硝二钱。
活磁石、朴硝取来后,那男子打开棕马左边的箱子,拿出一对青石做成的小巧臼和杵,将活磁石和朴硝倒进臼中细细研为碎末,然后又让孩子的母亲自家中拿出些熟猪油、蜂蜜,和着磁石、朴硝岁末调好,让孩子即刻服下。
三人在街上静待了一个时辰,孩子突然想要大解。
那母亲抱起孩子便要回屋,那男子拦住她,要了一个竹篓,直接垫在孩子的臀下,孩子在母亲怀里张开双腿,不多时,就解下一物,大如芋子,润滑无棱。
男子用一根树枝拨开这芋子,三人一看,里面正包裹着误吞下的那枚铁钉。
那夫妻感激不已,朝男子拜谢,“大夫,您真是神医,敢问您是为何想出这个法子的?”
男子用那沙哑声音缓缓道,“《神农本草经》上有‘铁畏朴硝’一句话,在下便是据此想出这治疗的法子。芒硝、磁石、猪油、蜜糖四药,互有干系,缺一不可。芒硝若没有吸铁的磁石就不能跗在铁钉上,磁石若没有泻下的芒硝就不能逐出铁钉,猪油与蜂蜜主要在润滑肠道,使铁钉易于排出——蜂蜜还是小儿喜欢吃的调味剂。以上四药同功合力,方能裹护铁钉从肠道中排出来,而又不伤小儿肠道一分一毫。”
这年轻父亲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悟道:“大夫所言极是!难怪用药讲究配伍,原是因为各味药在方剂中各有功效!”
那丈夫随后见他开始从马匹托着的大箱里一件件取东西,似乎是要摆个铺子,急忙上前道,“大夫,您是要在就地行医?若是这样,不如就宿在我家中,我家中虽不宽敞,还有一间空房,大夫可随意使用。”
那男子回过头看着他,“这个……不大好吧。”
那丈夫摇头,“您救了小儿,无以为报,这些不足挂齿,还请大夫接受我们的谢意。”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便让那丈夫将马牵进了院子,随后摆了个医摊。
因为适才这男子用这神奇的法子救了孩子,周围的人立刻都涌了过来看病,那大夫一问一切脉之间,倒也从容,很快便给十几个病人开了方子。
不多时便到了傍晚,男子收了医摊,计算了一下今日的医费,随后慢慢踱步出了这小巷,往西城门走去。
城门还有一个时辰就关闭,男子却不进去,只在城门大道边找了个小食摊,慢慢吃着煎饼、稀饭、卤蛋,吃完后又要了些茶,一直慢慢喝到城门关闭为止。
连接十来天,这男子每日都到同一个食摊吃同样的食物,从不说一句话,那小摊老板倒也认识他了。一日食客没有那么多的时候,那老板便与他聊上了。
“客官,您每日在这里吃饭,别是在等什么人吧?”
那人平静地喝着茶,“老板为何这么觉得?”
这男子声音粗哑,十分难听,老板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您虽每日来吃茶,可总是望着城门外的方向,定是在寻什么人。”
那男子正想回答,突然道路中奔来几个骑兵,那骑兵大声呵斥着,“让开!让开!爵爷回府!爵爷回府!挡路者死!挡路者死!”
周围正在大道中行走的百姓慌忙让道,一时间都挤进了小摊中,老板急忙起身去照看摊子,那男子猛地站起来,随后又立刻坐下,看不见脸的黑纱帽子却望着道路的尽头。
又过一阵,一辆乌漆鎏金的马车疾驰而来,尘土在马蹄和车轮下飞扬。
那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速度极快,也就一瞬间已奔过了小食摊,奔入城门中。
城门立刻关上,尘土还在飞扬中,眼前的道路已经一片空白。
躲在食摊中的百姓陆陆续续又回到大道中,那男子掏出些铜钱,交给老板,缓缓又喝了些茶,才踱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