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一口饮下了杯里的茶,扔下茶杯起身告辞道:“柳公子既然再无他事,那么温亮先行告辞了。”
说完起身便走。
他要走我本觉的十分高兴,但不知怎的,在看到他微微有些发抖的身形后,心中很莫名的抽动了一下。很快的,一种难以言明的,淡淡的,叫做难过的东西就在我胸中弥漫开来。仿佛一个珍惜了很多年的珍贵的之物,就要失去了。
于是我脑中一热冲口而出的喊道:“温亮,等等……”可喊完之后我便后悔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不该喊他,而且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此时李玉明已经停住了身,并缓缓的转了过来,长睫掀起,将清亮的眼睛定在了我的脸上,并静静的看进了我眼里去。
我的心不禁颤了颤。因为这双眼睛它看着我,我的心便有些抖,有些快,还有些乱。
干咳了一声,我很是有些艰涩的说道:“温亮,温亮兄,我,我还有些事要与你说。”
他看着我,“何事?”
“那,那个,我……我可否请温亮兄将贵堂妹劝回娘家居住?”
我终于想出了一件与他相关的事。只是越发的觉得对不住他。
李玉明的脸色更加的苍白了,长睫再次盖了下来。
“好。”
他应到。说完便转身向翠园走去。
我没敢跟过去,只是打发了小忠赶快跟上。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我一个人沉默的向枫园走去。
……
当晚,李玉明就将大肉丸子带上他的车拉走了。
其间我曾两次让小全前去请他来吃晚饭,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他走时,也没有让小忠来喊我送,只是一个人静悄悄的带着大肉丸子走了。
……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落寞。
望着窗外的月亮,我突然想起了两句酸诗‘肤若凝脂温如玉,目似星辰赛月明。’
原来它竟真的如此贴切,人如玉,目如星……
第八章:画中往事七张画(李玉明番外)
我知道他给我画过一张画像。
我也知道他将那张画像放在了他书桌左边的缸筒里。
我还知道那画像的旁边有他所作的两句酸诗:‘肤若凝脂温如玉,目似星辰赛月明。’
我知道他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是,只是,他却从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意。
……
他不知道我亦曾给他画过像。
他也不知道我所画的绝不只一张,而足足有七张。
他更不知道我画旁的诗句是:‘水流云去漫思恋,今生唯谙是恒一。’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画,不知道我的心意,甚至连我们第一次是何时见面,他都不知道。
……
他一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他十一岁时,在他的府上。
可,其实不是。
我第一次见他,他才十岁,那是在我堂妹‘翠娘’的府中。
抽出第一张画,展开,画中一个如仙童般的小人儿站在桃树下痴痴的望着,眼神执着而惊喜。
对,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的画面。那日阳光很好,若大的园子里他一个人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一颗桃树下痴望着,那时的他还散着发是个孩童。
我走到他的身边,他转头望了我一眼,但很快便又转了回去痴望着那桃树。可也就是这么一眼,这一生他便都映在了我的心里。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我问道。
他仍望着那棵树。
“我是柳如是。他们说时节已过,现在这树上已经没有桃了,可是我却看见了一个,你看——”
说着他向树上指了指。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有一颗晚桃半藏在树荫中。
“要我摘下来给你么?”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我问道。
他惊喜起来,转过头欣喜的望向我,“真的可以摘么?”
我笑着为他摘下了那颗桃,答道:“当然。”
他拿了桃,用力的在衣袖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真甜。”
而后望了望我,说道:“你吃么?”将桃举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就在他咬下的那口边咬了下去,赞道:“果然是甜!”
那晚,我的浑身遍起了一层红疹。
我从不吃桃,且一直对桃有敏症。
而这夜我看着一身的红疹说道:“真甜。”
……
抽出第二张画,画中的小童躲靠在假山边恳求的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害怕与惊惧。
是的,这就是他所说的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一年他十一岁,我十六岁。我的堂妹‘翠娘’刚刚嫁到他府上去。
那日,我随爹到他府上看望翠娘。爹去了书房,而我则独自到后花园去找翠娘。在假山边我看到了瑟缩躲靠在暗处的他,额上抹着一道泥痕,无限惊恐的瞅着不远处。而不远处翠娘正发疯一般的喊着:“恒一,恒一……”
我再望了一眼他,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恳求。
于是我对他安慰的一笑,走向翠娘。
三两句话将翠娘打发回了自己的住处。我回身走向他,伸出手,说道:“出来吧,翠娘已经回去。”
他小心的向外看了看,谢道:“谢谢你。”
然后颠跛着走了出来。
“你,你的脚怎么了?”我大惊道。心疼不已。
“不碍事,刚刚跑的太急,扭到了。”他摇着手,皱了皱眉头,然后看着我问道:“你是何人,嫂嫂为何听你的?”
他已忘了我,可是我并不在意。
没有任何犹豫,我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我是你嫂嫂的堂兄,你可以称呼我,温亮。”
他望着我,晶亮的眼睛闪了闪,说道:“温亮,你待我真好。”
我向他微笑,“靠在我身上歇歇吧。”
他听话的点了点头,将头靠上了我的胸口,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道:“温亮,嫂嫂她……你要是能永远陪着我就好了。”
愣了愣,我吻上他的额角,坚定的说道:“我会的,恒一。”
……
抽出第三张画,满天的荧光闪烁在画卷上,而比这些莹光更亮的却是那画中人的眼睛,闪亮的,惊喜的,还带着难以掩饰的向往。
画中的这一年他十二岁,这一天是他十二岁的生辰。
当晚,他的生辰宴中,我再一次将他从翠娘的纠缠中解救出来,看着那忧郁的小脸,我将他带出了府去,去到了那郊外的芦苇滩边。
天上的星星很亮,他站在滩边抬头静静的仰望着天空,仙子般轻灵出尘。两年来他已渐渐的退去了一些稚气,悄悄的长成为一位俊美的少年。
看着天空他忽然的说道:“温亮,你带我走吧。”
“好。”我应道,“恒一,你要去哪里?”
他望向我,“嫂嫂找不到的地方,最好是到星星上。”
郁郁的他又说,“可惜星星太远了,我够不到它们。”
看着那忧郁的眼睛,我的心一阵阵的抽痛。天上的星辰,你为何要这样遥远?
一阵清风吹来,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兴奋起来,提身便冲进了那苇地。
莹虫,漫天的莹虫飞舞起来。
我在苇间更加卖力的奔跑扑赶着,泥水溅满了我的衣袍,可是我并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在我的眼里只有那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比莹光还要灿烂的眼睛。
抓住手边的一只莹虫,我走向他,将莹虫轻轻的放进他的手中,对他说道:“恒一,别怕,星星我来帮你够。”
……
抽出第四张画,一个俊美的少年,鼻尖处沾着一个墨点,歪着头,有些欣喜的看着我,嘴角盈着羞涩的笑容。
我还记得彼时他看着我说道:“温亮,你来的正好,我正在为你画像,你就来了。不过你这一来,我便知道自己画的不好。”说罢,嘴角便盈上一抹羞涩的笑容。
这时,他已十三岁,正在跟着师傅习画,他本不善习画,但因翠娘极怕这位教画的师傅在他习画时是不敢进书房找他的,他便爱上了习画,日日躲在书房中甚是认真的习画。
那日我去时天色已晚,翠娘依然坐在书房前的石阶上吃着糕点等他,而他也依然执着的躲在书房中习画。
我将翠娘再次打发走进入书房后便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我上前看了看他的画,他的面色便有些红。看着那些粉粉的颜色在他的面上蕴开,我开口说道:“恒一,你画的是什么样子,我便是什么样子。”
他抬眼看了看我,继续画了下去。
不久,画完,他向我问道:“温亮,你说我是不是该在旁边提两句诗文?”
我答道:“好。”
他看着我,说道:“那便将你的名字嵌进去吧。画的不象,只好用这个补上。”
于是,画像旁便有了这两句诗文:‘肤若凝脂温如玉,目似星辰赛月明。’
我一生中读到过的最好诗文!
……
抽出第五张画,画中少年的散发已经束起,身穿新制的华服,头戴崭新的玉寇,这个如玉的人儿终于长成。
双手执着香,目光虔诚的祭拜着祖先天地,十四岁的戴寇礼上,他明媚耀眼到让人不能逼视。
而我,我终于等到了他长大的这一天。
礼毕,他转过身来,透过人群看到我,而后朗声的对柳老爷说道:“父亲大人,孩儿现已长大成人,从今日起孩儿要跟温亮走,跟温亮一起生活。”
观礼场上一片哗然,柳老爷十分震怒,“孽障,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克制住想要上前执起他手的冲动,我不住的向他摇着头。
他看着我,执着的说道:“孩儿不愿再跟嫂嫂生活在一起,孩儿要跟温亮走,天涯海角,只要跟他在一起。”
柳老爷更加震怒,举起身后的椅子便打。
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将他护入怀中,椅子砸在了我的肩上,我看见了他闪泪的眼睛。
推开我,他跪倒在地,仰望着柳老爷,目光决绝的说道:“爹,你打死孩儿吧,要么我必跟温亮走,哪怕是嫁与他做断袖,我也要跟他走。”
椅子于是便砸中了他的天灵盖,嫣红的血顺着他白析的面孔流淌而下,他倒在了血泊中……
我亦倒在了血泊旁。
从此他被锁在自己的房中,不能出屋。
从此我被禁足,不能再到他的府上去。
……
抽出第六张画,画中的人儿趴在墙头上,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目光甚是急切,恳求的望着我。
这时,已是他戴冠后的一年。
这一年我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
他依然执着的要与我走,柳老爷将他锁在家中,常常打的遍体鳞伤。而我爹也因知晓了戴冠礼上的事,警告我说:“温亮,你若与他有私情,那我便要了他全家的命。”
于是我便假装对他毫不在意。
于是我便不再登他府门一步。
于是我只有窝在书房中一张一张的描绘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而这一天,书房边的侧墙头上,却出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容颜。
他趴在墙头上轻轻的唤着我的名字,“温亮,温亮。”
我的目光焦灼在他额头的浅痕上,口中却轻淡的说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
他看着我急切的说道:“温亮,带我走吧。家中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说着将一封信抛向我,“温亮,这是时辰和地点,晚上我们在那里见面,一起逃走。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说罢,恳切的看了我一眼,便退下了墙头。
握着手中的信,我的心像撕碎般的痛——如果可以,天涯海角,我亦随去。
只是我们没有天涯亦没有海角。
亥时,我的头一下一下的撞着房内的墙面。
我的恒一正在那里等着我,而我却不能去,不能去……渐渐的,血迹印满了墙面。
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从娘那里我知道了三个消息:
恒一的腿被打断了。
柳老爷被气死了。
我爹为我订了一门亲事。
……
抽出第七张画,少年站在人群中望着我,若有若无的笑让眼神清淡到几乎虚无。
这时他的腿已经好了。
这时他已解禁可以随意出府。
这时我刚刚中了科举头甲第二名,骑在马上随着喜庆的队伍出游。
他站在观礼的人群中淡淡的望着我,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一年,已近一年未见。我恨不能立刻跳下马去,拉住他,拥进怀中。可是此时我却只能忍着,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不见了。
出游结束,当我骑马回到府门口,他的贴身书童小忠正等在那里。
于是我收到了这一生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温亮兄高中榜眼,恕恒一不能亲自登门拜贺。随信送上白玉螭虎带钩一枚,祝温亮兄自此平步青云。’
接过小忠奉上的锦盒,我问道:“你们家少爷没有别的话了么?”
小忠答道:“少爷说,大人高中,已与往昔不同,以前的事若是能忘了就忘了吧,大少奶奶他已经习惯了,不要因此误了大人的前程。”
能忘就忘了吧——
将手中的信扔向风中,我仰天长笑。
这一年我拼命的读书博取功名,为的就是有理由让爹退掉亲事,为的就是使自己有能力保护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他天涯海角。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我不过是因为翠娘的痴缠,我仍是愿意拼尽全力的与命运一搏。
可是,可是,结果终还是走到了这样!
总有一日,他会亲自对我说这些话吧,那时我又该怎样哪?
……
第九章:情丝未断
当然这一晚我失眠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小肉丸子一直哭个不停,实在是吵的人不能睡。最后一众丫环小厮加忠叔全拿他没了办法,我不得不亲自去了翠园,去哄他。
小肉丸子坐在大肉丸子屋里的地上,哭的一张胖脸肿的更不像个样子。看见我来,翻滚着爬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腿大喊道:“叔父,娘,我要娘。”鼻涕眼泪抹的我一袍都是。
我本欲发作,但看到他一脸的悲痛,心中颇有些不忍。
想想,他已经没了父亲,现在母亲又被我赶走,如此小的年龄也确实可怜。我既然是他的叔父,便也算是他的父亲。
于是,我颇为费力的将他抱起来,搂到怀中说道:“富贵不哭了,娘不在,叔父来陪你好不好。”
小家伙肿着一张脸,趴在我的肩头说道:“叔父不是不喜欢富贵么。”
我的脸红了一下,说道:“谁说的?叔父喜欢富贵,要是富贵现在能乖乖睡觉叔父就更喜欢了。”
说完,我气喘吁吁的将他放到了床上。少爷我抱不动他了。
富贵的哭声小了些,扒在我的身上说道:“叔父,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过来陪我和娘睡?”
我的脸‘咵嚓’一下青了。一屋子下人的窃笑在屋里‘嗡嗡’的散开。
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我将小肉丸子从身上拎开,塞进被窝,说道:“男子汉要自己睡觉,不能和别人睡。所以从今以后你也要自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