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并不急着进门,“萧庄主,我来拜庄,你竟然不行亲自迎接?江南第一庄的礼数实在欠缺了。”
萧深水听了这明显放肆带刺的话,只朗然大笑,步下矮阶,道:“安天爵,你这不是已经到了么,我倒是极想得到这荣幸,可惜已经没有机会啊。”
座中人都一惊,安天爵,即京城第一爵。据说曾是真宗座下第一谋士,皇帝钦赐头衔府邸,并享免上朝,觐见圣颜免行跪礼待遇。更一度让人揣测,他就是真宗推迟选妃的原因。如今一见,虽不如清容公子那般美得脱俗,却别有一种无心的狂狷风情。
少年一笑,明明平凡无奇的脸上却折射出一道难以言明的光芒,一瞬间甚而盖过座上苍白冷然的清晗。“萧庄主真会说话,明明是借口,经庄主之口说出来,就是让人气不起来。”
萧深水笑笑,不以为意。
接下来,安天爵被安排在上席。萧深水与清晗撮香对案,简单行了结拜之礼,宴席即可被安排上来,觥筹交错间,这些平日刀口剑尖讨生活的人也暂时放下各自的心思,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而上席这边,则相对安静矜持,苏珏抿了一口酒,便托词说身子不适,出门透透气。
清晗一直维持着淡笑,与萧深水一起轮番和客人敬酒,而宾客敬两人的酒则大多都进了萧深水的肚子。这期间,萧深水都紧紧握着清晗的手,握得生疼,而清晗却眉也不皱一下,仿若未觉。
安天爵在上首,以惊人的平易近人和身边的世家大贾寒暄笑谈。一双眼却时不时飘到清晗身上,眼中光芒深邃难解。
萧御风静静的喝酒,一手的拳头却没有松开过。
萧深水看着因为酒水脸上泛出晕红的清晗——尽管清减了许多,脸色也大不如前,但是,两年前那个舞剑挥毫,叱咤惊傲的少年已经在心底再度鲜活起来。
两年前,十年一度的金陵云湖会,在春刚临的三月。云湖会兴起于前朝,由江南武林名家轮流主持承办。本是江湖人士同聚一堂切磋玩乐的一大盛宴。却不料,在一次会中出了个文武仪容皆凌驾众人的后辈——渊轻甲。轰动一时之际,主持大会的扬州苏家送了他一个江南第一公子的名号。这往后,云湖会迅速变成了武林中年轻人争夺“江南第一公子”的擂台。可惜,后来的所谓“公子”,无有人能出渊轻甲其右。
每到大会举办前夕,金陵府内外城戒备森严,实行宵禁。客栈爆满,长街走马逛店的年轻公子瞬间多了几倍。姑娘家迎来了十年来最八卦的时刻,连垂髫小儿谈论的都是哪个客栈的哪位小哥儿今天又被人不明不白“请”出了金陵城。
今年这次,是南明以来第一次。改朝以后,铁马冰河的洗礼让昔年六大名家只剩四家。迅速崛起的深水山庄后来居上,拔得头筹,作为第五家接手了此次大会。
云湖会的“公子”之争有八天的文会,十二天的武会,剩下十天,由各人自展其他才学。
到了这两天,云湖会的前段已经落幕。文争了武也斗了,最后的自展才学五花八门不知所云,只让特地放下纷繁事务来过个眼的萧深水觉荒谬透顶。
台上是归藏门燕门主的独子,据说是今年最有希望获得名号的。听了一会,白衣少年故作姿态的吟弹让心情更添烦闷,正准备退席,一声嘲讽的笑使全场人的注意力都掉往西南座上。他也偏头,从特备的楼座往下,看到了笑声的主人。
“我说,十二钗的姐儿唱的比兄台好听的多了。”坐得很低手持酒壶的背影,声音清雅灵动,说出的话却刺耳之极。顿时一群人哄然大笑。笑什么?十二钗是金陵最有名的青楼之一,里面只有女子,且大多有副好歌喉。这话,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座上其他名家名派都没有笑,只是脸上神情各异。
“御风,等等。”摆手制止了身后人欲唤人清场的举动,他饶有兴味的看向场下。
“你说什么!”古琴铮的一响,台上少年霍地站起,一手指向台下那边厢,一手抓住腰间剑柄,大有受辱一拼的架势。
“我说你无耻。”
“你!你说什么?!”
那人慢慢从西南角座上站起来,侧过湖白旧衫,抬头,一脸的冷漠如霜。“无耻之人首先贵在无知。”
那清高孤绝的姿态,根本没有把人放在眼里,台上少年更加恼羞成怒。几个前几天文武会获得优胜的也纷纷起身,目带杀气扫来,却都一一被身旁长者按下。楼座上的人都没有发话,他们亦不想自己麾下子弟莽撞多事。
这边萧深水见了容貌,心里惊异,脱俗的水气缠上眼眸深处,仿佛他就是站在那里,周围都散出淡淡的白光。这样的人,这张脸,真是和他犀利的话毫不相符。
台上台下一径愣了,好一会,少年才记起他是要还口的,“混账!你是何方弟子?师承哪门哪派?!”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嗤笑,“清晗没门没派,父教母养。”这话又引起一阵骚动。因为按规定,没有派别的弟子是不可以参加云湖会的。
“你!我看你就是混进来闹场子的!”台上少年涨红了脸。
“呵,那就算是吧。一首乌衣曲,唱出的是且肆偎红倚翠,看来江南人都是醉死的。”一口酒倒进嘴里,长袖擦擦嘴,“醉死在云湖会上。”在众人惊愕的眼光里,自称清晗的少年放下酒壶,一晒,下面的话更是放肆,“现在是时候挂白丈,点白蜡,默哀下葬了。”
一片哗然,人头攒动,不少人忍不住都站起来,开始有叠声的怒骂。
“爹!”一直隐忍不发的萧御风急了,“这小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沉住气。”一旁长须白眉的道长双目微眯,“这是个聪颖可嘉的后生。他这样说,必定有他的理由。”此话一出,在座的都是老江湖,早已不是年少气盛的年轻人,都各怀心事地微笑点头。归藏门主捏指成拳,气势欲发,却最终没有动。
眼看萧深水也不置可否,萧御风只得退在后面,心里不屑,再怎么聪颖,不还是为了争个名号这样费尽心机……也不见得高明到哪去。
正在不平,下面突然一片惊叫,接着一片喝彩。
萧御风马上定睛往下看,台上的少年公子不知何时已施展轻功,举剑立于西南角座上,剑尖离对面一袭湖白不足一尺。
“你是个什么身份,敢在这里嘴巴不干不净?”少年脸色在人群鼓噪下已经有一丝兴奋的狰狞,“别以为姑娘家的脸和一张刁嘴做噱头,就可以捞个声名,有种的,就和我们比试比试,看看你除了会损人,还有什么本事。”
“我不和你比。”对手的反应冷淡到极点,甚至还捏着酒壶没放。
少年剑尖一逼,“你怕了?”
“我不想杀你。”根本不顾几乎就在颈侧的冷色金属,清晗眼底也浮起薄薄一层霜,锁住对面少年的。
少年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这种藐视终于让他铤而走险,咬牙一剑刺出,“狂徒,看剑!”
回身避过,清晗猛地一个甩袖,少年只觉颊边一凉,下意识收剑护头,一手摸上面皮,大骇,“你,你洒了什么过来?”
“第一招你便输了。”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空酒杯抛下,清晗看也不看他,“你这样的,尽早进了南馆,自有一堆江南第一公子来捧你的场。”
抹去脸上酒水,在笑声中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下收起急进之心,煞气暗运,一声不吭蓄势奔来,使出的竟然招招都是夺命的招数。
眼见得湖白的背影已经被剑光封住退路却还不动如山,众人即使都是观望,心也不由都悬了起来。
只听嗡的一声长鸣,长剑去势正急,却被突然满盛的白光卷入,场中观者无不抬手闭目。待光华弱去,首先出现的是洁白修长的手,长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奇怪姿态被反握在这只手里,青光幽然,映出蓦然阴冷的容颜,仿佛冰棱也不足以形容其冷,夜昙也不足以衬托其高,众人顿时想到了一个在北地已经消失的名字——千幽山门白鹤使清无紫。直到冰凉的声音倾下,才让人跌落凡尘,“再苦苦相逼,我说不定真杀了你。”
萧深水心头一震。脑中不知为何闪过半月前御风呈上的一首匿名诗,说是诗采斐然,但是涉及忌讳,让他亲自定夺。当时看过,先惊艳,再慨叹,现在想起,一字一句,当只有眼前音容能镌刻所成。
再视,先前少年正呆怔看向地上已经失去光芒的剑,嘴里喃喃。不一会有人过去,欲扶了他起来,被他狠狠一推。他慢慢站起来,径自擦了擦嘴角鲜血。这时,归藏门主燕十六悄然离座,急急走下楼去。
第六章:别君侧(1)
而清晗已经跫往门口,所过处,虽有不忿,却都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萧深水不禁站起来,沉声喊道,“清晗公子,慢!”
白影不停。暗说一声这架子端的大。萧深水眉一动,“公子有惊鸿之志,为何不早留下名来?”
清晗顿住,衣袂微拂。但只是一会,又举步前行。
云沉雪霁老鸦鸣,暮早天霜凤华凋。东风十道宴琼楼,沥粉金陵万里遥。回忆那诗句,萧深水更加笃定心中所想,是以至此,必须有个说法,于是顺水推舟笑道:“公子连日从北地赶来,断不是只为了评论一首变了味的乌衣曲,今日之事,江南第一公子的名非你莫属了。”
已到门边的人闻言终于转身,定定的看了萧深水半晌,“何其的荣幸,萧庄主三度留我。”那种寒戾之气淡了,清冷眉眼如画,“小子浅薄,不敢入了庄主的眼,劳烦庄主丹青入案,清晗赠与庄主一礼。”
萧深水挥手,萧御风一醒神,马上吩咐下去。
清晗脚步微移,上了前台,案上古琴已被移开,铺上了上好新宣,于是拔毫,莹润长指落向纸面。面上静如水,走笔之势却飞纵难测,点拖指挑,横勾斜撇,一举一动,熟练轻巧,如入无人之境。只让人遐想纸上定是千种才情万般风采。
华光浮沉,窗鸣风动,霖然似有点点雨声。没有了刚刚执剑的惊鸿一瞥,众人却还是无声的看着。似乎动静之间,没有了天地,那个湖白月影是唯一值得去注意的印象。
不过一刻功夫,沾了银朱的笔放下,掌指展开,凝于画上,突地中指一曲,纸被卷起,抛向空中,那手又虚空一弹,卷轶紧成一线,疾飞往楼座上的萧深水。
萧深水平平接住,纸到了手中,去势已缓,心中一凛,这功力,拿捏极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定然不是无名之辈,只是不肯报上名来罢了。
再视全场,有意无意往楼座方向不明一笑,清晗飞身下台,留给所有人最后一个鲜明背影,门一敞,几缕发丝遮过神采奕奕的凤眸,细雨中淡淡的影子很快隐没。
“爹……现在怎么办?”萧御风的眼光紧紧追在门外。
“结束今日比试,开始宴客。”
“那燕门主……”
萧深水转眼一扫,萧御风立刻垂首,“御风明白。”
萧深水点点头,看身后座中缺了一位,低声问过,是苏家大公子,说是每年春天的隐疾复发,先行休息去了。
“各位,晚宴开始,犬子在此招待,大家尽管尽兴,萧某先失陪一下。”
回到庄里,打开画卷,没有意料中的松姿竹节兰风梅骨,只朱唇皓齿的美人正掀起明黄绣凤的轿帘,质气与一年后的庄主夫人——真宗皇帝的义妹鉴兰郡主异常相似。右下角还有几行字:天高地远,各分南北。美人如斯,尽早入怀。宗室之力,无可限量。御笔朱批,大业既成。
这几句却带给萧深水更深的震动,几乎惊得把纸一扔。
他对自己心事竟然一清二楚。走到窗前,沉吟良久,似乎,金陵的春天,就因了清晗不明的一笑而姗姗来迟。
两天后,云湖会评出江南第一公子——名号是傲骨清容。排名甚至超过渊轻甲。只是这江南第一公子却没有再露面,仿若自那一刻惊艳过后,便自人间蒸发了踪影。
萧深水却无法忘记他莫名的笑容,甚至会在梦里都见到那颀长单薄的身影,他想,这少年,如果他再出现,就是能助我得到天下的人,我不会再放过他。
所以半年前见到他满身血迹倒在自己跟前时,心里的惊喜简直无以复加。
看着回座的清晗侧脸,目光沿着衣袍的曲线,仿佛能看到下面如玉的身体,萧深水停止了回忆。他要这个少年,他要这个人完全属于他。不仅是身体,还有意志,灵魂。
华庭里热闹起来,推杯置盏,一片笑语奉承之声。左座上的一双眼睛暗暗看着清晗和萧深水,眸中神色复杂。那是苏家长子,苏钰。
苏珏被扶上马车时,深水山庄已是一片灯火通明。金陵城各个酒肆、青楼及夜市因江湖人士的再一次云集而更显生机勃勃起来。
大船扬帆,渐渐远离照红半边天的喧闹,从金陵驿连夜驶往扬州。苏珏在舱里看着手中一卷宣纸纸片。
“朱廊笋店,光灯华业。山宴水楼商若蚁,太平万户一朝荣。
同醉看罗敷。”
苏珏把纸揉碎了,从小窗抛入水里。
这是他和清晗擦身而过时,落入掌心的。
句中暗语,苏珏一一领会。金陵商户在深水山庄的整理下一片繁荣,而繁荣的中心,艳冠群芳的青楼十二钗,却俨然是二弟名下。萧深水显然要打算全面接收金陵,正面面对苏魄,为期是不远的了。而清晗作为二庄主,就算是名义上,也必然不可能置身事外。望一眼水上淡淡雾气和朦胧月色,苏珏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暗叹一声,喃喃自语,“清容公子,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二弟,你们的见面,当是何景?”
苏珏裹紧袍子,清咳两声,立刻有小小的身影从门外进来,“公子,你没事吧?服药了没有?”
“早就服了。我没事。”苏珏摸摸小小身影的头,“午时,不早了,去睡吧。”
午时眨眨眼,“好。我特意多添了个塌,就睡公子房里,方便照看您。我去铺被褥。”
苏珏还来不及阻止,女孩子便手脚利索的在另一张榻上张罗好了。
摇摇头,苏珏半开玩笑的道:“午时,常此以往,若哪天你嫁了,我怎么办?”
午时动作顿了顿,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映着满舱烛光,竟然如星子闪烁。
“午时愿伺候公子一辈子,终身不嫁。”
苏珏一怔,抬眼望去,眼前的孩子神情里竟然是少有的认真和决心。仅仅是几秒后,他扑哧笑了出来,“傻瓜,那等我不在了,你还是要嫁的。”
“公子若不在了,午时也就不在了。”
走到苏珏身前,午时一笑,有一种超脱这个年龄的明艳。
苏珏静静看她一会,忽然伸手揉乱眼前的一头青丝,笑道:“傻瓜。”
只有孩子,才会毫无世俗顾虑,身心牵绊,心无芥蒂的直视你,跟你说出这样平平淡淡却惊天动地的誓言来。
午时,你要是一直这样不再长大有多好。
舱外,天色灰蒙蒙的,雾气下,月亮也不见了踪影。暗处的靑螭楼楼卫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船周。欸乃的桨声和着隐约飘来的歌声,让寒冷的夜色平添了一分萧索。
这时,苏珏压根不知道,今晚,就是十二钗里清晗与苏魄的面对面。也就是今晚,苏魄轻轻松松就把十二钗让了出去,眉都没有皱一下。
第七章:别君侧(2)
扬州。腊月初九,雪初霁,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