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 上——墨崖
墨崖  发于:2012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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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今天到此为止,你们都散了吧。”言罢,他走向扶日殿门。

刚跨出门槛,史选重重的叹一声,一屁股坐下,把一股无名气全发在坚实温润的扶桑木椅上。

嫣如婕面无表情看着清无紫走出。司绝尘若有所思,修长手指在膝上轻叩着。

清无紫略微一停,继续走下阶台,由月廊曲向倚贤苑而去。上午的阳光有些慵懒,却又不失灼气,令人的心情在闲适中生出一丝愁闷来。

心中一片白晃晃的,却又似随时有一股红光迸出来,令他有些心神不定。只是,想到午时巴掌大的小脸,那袭白袍仍是不改轻盈的向前拂去。

“师父!”刚刚跫出月廊,一个雀跃的声音连着软软的身子一齐迎面扑将过来。“人家等你好久了。”午时语气委屈得不行,小脸也巴巴的皱成一团。

微微一笑,他俯身摸摸小女孩的头,“午时,你该学学做徒弟的礼数了。”

“才不!”午时撅了会嘴,表情又回复到那股兴致勃勃,“师父,‘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是什么意思?”

暗下一惊,清无紫的笑容慢慢隐去,迟疑一会,才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不是啦,午时正在背师父给的功课,那个叫苏魄的哥哥进来了,看到午时就说了这几个字,午时当然就很奇怪的问他缘由,他说师父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后一句话无紫已经没有听入耳了,他直起身来,看向倚贤苑阶上立着的青衫男子。

第三章:往事依稀

一时间,怔怔的,胸臆中有什么微微一扯。他不禁微微皱眉。

然后是翻涌而上的历历记忆,零碎,坚持,破灭,几乎远在前世的湿润气息,旧梦,江南。

眼前的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潭;乌发柔顺的挽起,插着一支莹润的淡色玉簪,安静地伏在颈后;修长的身形裹在靑丝绣螭的长衫里面,悠游的水气透过衣饰,散发在北地干燥的空气中,却没有一瞬就不见,只是兜兜转转,迷人眼鼻。

无紫的眼光只迷茫了一会,便抚了抚午时的发,低声道:“师父待会向你解释,先自个去玩,别走偏僻了。”

午时先是喜上眉梢,而后又现出一丝疑惑,师父要支开她么?这一转念,心下好奇,磨磨蹭蹭摇着师父的袖子不肯移步。

“去!”无紫突地轻喝了声,小女孩便是一呆。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又放软音调,“午时。”不变的是决然。

青衫男子看着午时嘟着小嘴跑开,一笑,“好一个被宠坏的小仙女啊。”无紫抬头对上他的眼光,感觉那里面也是化不开的水意,看不真切,“她对你的依恋,说是父女之情也不以为过。”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无紫淡淡回应。

他已经不用去想这青衣人是如何闯过扶日阁重重的机关了。自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种久违而强烈的印象一出,心中便是一片澄明。尤其,他竟然还知道那场夺门之变极其隐秘的内幕。

“靑螭绣紫苏杭楼,绿水衔天松芜舟。”苏魄,江南武林名家苏家的二公子,这样的容貌和气质,也不做第二人想。正逢新朝皇帝召见江南世家的代表,他自京城折来千幽山门所为哪桩,无紫心里亦隐隐猜到几分。

语气仍是波澜不惊,“苏公子远道而来,想也有些疲倦了,不如移步到苑内一谈。”

“这样的日色,应是贵山门福相,不是么?”冒出莫名的一句,望向无紫,青衣人眉间含笑,眼光悠然,“久闻白鹤使温文豁达,在下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公子说笑了,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游览山门胜景?”

与那双幽然的眸子对视良久,清无紫方开口,“远来即是客,我怎好不尽尽地主之谊?”

日影渐高,木荫盘桓,微风时来,树影斑驳,水光粼粼。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日、月廊上曲折移动,隐约有爽朗的笑声与低声的交谈在树影和轩台中闪烁。

直至,转弯处日门驻了另一道人影。

“恕孔雀使冒昧打扰。”说话的人有一张清秀无伦的脸,浅浅的一络刘海下是暗藏寒芒的眸子。

“什么事?”无紫不紧不慢。

“这位青衣公子是?”司绝尘抬头,目光带了试探。

“哦,南来的远客,我带他随意走走。”

“是这样……白鹤使的客人就是千幽山门的客人,不过,客人不辞辛苦南来,也应稍作休息,我们山门不才,却也备了几份江南茶点,请客人薄品。”

“绝尘,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分寸。”不知是不是司绝尘的错觉,无紫的声音有点凉,像是有水浸过。

这时,苏魄微微颔一下首,笑得意味深长,“孔雀使的美意,在下心领。久闻孔雀使年纪轻轻便心智过人,心思缜密,为千幽山门谋策之柱,今日得见,果然不虚。”

司绝尘勾了勾唇角,“客人真是谬赞了。‘苏家一声走,长江弯三九。苏二螭令擎,海蛟竞穿云。”反倒客人的名声之大,连司某这久居山门之人也一清二楚呢。”

客套的话暗藏机锋,二人俱不让步,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无紫忽的一甩袖,眉头一蹙,“绝尘,我和苏公子还想走走,没别的事,你就先下去吧。”说完,先跨步过日门,向前走去。苏魄似是笑叹了声,拍了拍司绝尘的肩,擦身而过。

眼光深沉如夜,孔雀使过一会才转头望向已经走远的两道身影,直到发丝被微风吹起,挡住了视线,才举步离去。

千幽山门的廊道分日廊和月廊两种。此两种廊道的不同之处在于,植物栽种的方位和属性相反,兼廊道尽头设置的日门和月门造型和作用各异。廊道纵横迂回,连接各个殿宇和苑阁,其中暗藏阵势乃山门创始人独置,若无山门使者带领,外人走出一廊之远也是要花费一番不小的功夫。廊道的日月门可收绿荫摇曳下的山门各处景致,几处更是山门的要穴所在。

如今,山门主使亲自把苏二公子请进了这要塞之中。这意味着什么?

想着,司绝尘的脚步慢慢沉重起来。当今朝野异动,新君亲南弑北的态度更使南北武林的局势胜于水火,千幽山门本应是置身事外,却因为地理位置成为争夺战中不可忽视的要塞。若是清无紫也倒向江南苏家,情势会马上急转直下。

既然要做得如此决绝,势必是要我们作壁上观了。只是这壁上观的位子,三年前丹凤使夺门之变时险险坐了一回,现在应该要斟酌再三才是。司绝尘暗道,把这山门拱手让给苏家,还不如请朝廷介入,他亦可以早日脱身回京城。

扶月池退到视线以外的时候,苏魄轻轻叹息一声,“美丽的东西,总是危险。与戈壁火琉璃同为名物的扶月之水,终可谓名副其实。”说完,不经意扭头看向无紫。

身边白袍的青年并没有马上答话,只是微微一笑,望了他一眼,云淡风轻。

这个笑容,苏家二少爷在很久以后还是记得很清楚。清楚到一想起,心中就爱痛纷杂,恨不得拍裂玉石,仰天长啸。

暖阳,长廊,白色的影子和淡薄的微笑,温和得就像要溶在光线里面,飘飞而去。

随后两人俱各沉默。直至拐过最后两道回廊,走完千幽山门的一周,回到起点——倚贤苑的出口。

“我就送公子至此了。后面的路,公子只能独自一人,恕清无紫就此别过。”无紫一揖手,神色间温润敛去,转为漠然。

“白鹤使,不,无紫,”见对面的人一愕,苏魄径自笑道,“你就真不打算问我为何而来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风起,才响起一个轻柔却冷淡的声音,“公子是明知故问了。你希望我如实所陈还是答非所问?”

苏魄看着对面那张秀美却没有表情的脸,眼睛里慢慢生出一种异样的光来,“无紫,你已经答非所问了。”说完步下台阶,停一停,“我记得,白鹤使也是来自徽州以南,江淮一带吧?”不等无紫回答,青衣便踱开了去,声音在风里仍然清晰如一,笑意不改,“很快会再见的,我期待着。”

无紫立定,任一阵风拂起袍袖,一个手势,山门出口的扶日阁上,注视着这方的药守已全数退去。目送那袭青色消失在山门口,忽觉无比疲倦——是昨晚太累了么。

苑外,日影高临,俯瞰着这一世形形色色的命运。千幽山门的命运,由这个时刻开始改写。

起纷争于乱世,看枭雄并起。小寒,这是不是你要的结果?这个由我一手制造的结果,也许会让你惊讶至极吧。而这惊讶之中,会有喜悦的成分么?可惜,我是再看不到的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句话,是三年前他亲口说出。震怒之下,说得义无反顾。

三年前,秋寒。师父把少年的他唤到塌前,亲手把信交到他手里的模样,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当时,看到“无紫至清,璧寒至深,二人同心,千幽乃成”的字句,心也曾被狠狠撕裂开来。小寒,你走得那么远,离我所明白的的轨道那么远,不是我不愿跟随你,而是我不能。

无紫咧咧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恍然中,感到背后的视线,转过头去,午时倚在廊柱后面,怯生生地探着头,见他望过来,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才开口:“师父,午时,午时饿了。”

那道犀利的视线在转头时,就已经无法感觉到了。他知道那是谁。

无紫轻叹一声,蹲下身来,对午时招招手,笑得和煦,这孩子,好像真被吓到了。“别站那么远,过来,和师父一起回去吃饭。”

午时似是真的饿了,埋着头就是苦吃。而无紫仅是象征性的向一盘色泽鲜亮的菇类探探筷子,便静静看午时大快朵颐的吃相,“慢些吃,别噎着。”

“师父,你怎么不吃?”偷瞄一眼无紫,午时的吃相收敛了点,大眸子里浮出一丝疑惑。

“师父不饿。”无紫微微一笑,“更别说,看午时吃,便已饱了三分。”

午时脸上顿时一红,咬咬唇,碗筷铛的一放,鼓起腮帮子,“师父,你嘲笑人家。”

一股倔得可爱的天真,让无紫的笑容愈发舒展开来。“怎么了,我的小午时生气了?既然这样,就把饭菜全都吃光光来消气如何?”

午时瞪了对面带笑的男子一眼,终于拿起筷子,却是夹了一大块菜,扔在无紫碗里,接着自顾自扒饭,把碗沿弄得叮当作响。

无紫一愣,看向午时,只见到低头的女孩子乌黑的发和素白的颈项。接着心中一暖,无论怎样的孩子,终归会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然后,然后……长指慢慢握紧了筷子,又轻轻松开,移向碗中,一抹鲜嫩被送进淡色的唇里。

待药守撤下杯盘,无紫踱往扶桑苑外,午时磨蹭了一会,也跟了出去。

“……午时。”

在师父身后凝神好一会儿,见没有了下文,午时不解的望向长身而立的背影。

凭着直觉,她觉着师父自见了那个不明来历的青衣哥哥后,便有了心事。她一路躲闪,在树荫下,看到师父和那个青衣哥哥以从未见过的轻松和爽朗交谈,那笑容,明亮得让她神往不已,亦嫉妒不已!

她不解地,又暗带不平的瞅向阶前白衣出尘之人,他绽唇而愉,如浴春风,却是为了一个陌生人。于是女孩子这眸里,第一次闪出一种复杂的光来。

难得的,下午阳光轻柔温暖,绕过檐角,投在无紫启唇仰首的面庞上,下一刻,声音如穿透阳光的凉气般散出来。

“想不想吃江南才有的松江鲈鱼?午时若尝过一次,定会爱不释口……”

午时一愣,她完全没料到师父会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不相及的话来,一时语噎。

无紫转过头,脸在阳光里犹若透明,“师父让你去江南尝尝吧。”

午时的嘴慢慢张圆了。眨巴眼睛,刚刚的复杂情绪全被这意外的问话挤到九霄云外,心中莫名振奋不已。江南,应该是很远也很好玩的地方……这意味着,可以离开这个枯燥无味的山门了么?

“怎么,不想去?”

“想!”午时大声叫着,忘形的扑到无紫身上,前一刻的矜持不安全不见踪影,“师父,你说真的吗?没骗时儿?什么时候动身?绝尘哥哥他们去不去?我们去了还回来么?”

无紫稳住扑上来的小身子,“这么多问题,师父要先回答哪一个?”

午时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心情一好,又撒起娇来,“师父一个接一个回答就是了嘛。”

“恩?”无紫抿唇一笑,“好你个女娃儿,命令起师父来了。”话音甫落,笑容一丝丝淡淡隐去,“师父说个故事你听罢,你不是想知道‘庆父’这成语的意思么,缘由,都在于这故事。”顿了一顿,凤目定定看住午时,语气中是渐渐清肃起来的凝重,“你要记得这故事,若是以后师父不能在你身边,做了你不能理解的事情,这故事里的每一句,都是师父赠与你的理由。”

山风和阳光盘桓交错,喁喁低语,山门各殿默默屹立,宁寂如一。

殿角高啄,廊道静谧,偶尔传来的林涛声让阳光在斜地上的斑驳愈发深刻得犹如凹痕。

第四章:庄主夫人

南明真宗五年冬,江淮南岸,罕见的大雪。

五更时分的金陵城里,长街肃穆。只几盏灯火透过临街店面的门缝折射出来。

深水山庄门前却早已有数名小厮在清扫路上积雪,刷刷声响里,夹杂几声憩鸟的怪鸣,茫茫雪光把高悬的牌匾上三行劲傲的小楷都照得入目可辨。

“水堑秦江两岸,势浸淮南五家。成佑四年题”

内院,霁雪居。

“啊啊……呼…呼……”呻吟声略略拔高又被压抑下去,火盆微红,一室温暖如春。

粗长带有薄茧的手指在雪白的翘臀上最后一拧,意犹未尽地掀开床帐和外层纱帏,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不舍,“再好好歇一会,接下来的事,全由我来安排。这销魂的身子,太劳累了会让我心疼。”

修长赤裸的身体毫无反应,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侧贴床褥的脸。只稍显急促的呼吸在带动背脊微微耸落。

“清晗,今日真可谓是我萧深水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日。”低低一笑,男人起身,怕惊到绝世瑰宝般的放下帐帏,肌肉纠结的手臂在微明的天色和微弱的烛光映射下有一层刚刚发汗的油亮。接着,他精赤着身子走入前室,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套在身上,腰间锦带一合,眉下深陷的眼眶里立刻射出两道精光。

外门掩上,门锁的哐当声让空气一冷。

床上的人当下一动,手慢慢划过丝质的被面,微颤地撑起身子,乱发披开,苍白俊秀的脸上,眼神深幽如潭。他刚要曲腿坐起,却一个轻喘,眼中一丝痛苦一瞬即逝。

吃力地落脚于地,刚刚想立起来,软绵绵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下跪倒在地。一声低呼只出了半句便被硬压回了喉咙口。屋内地毯厚软,跌在上面虽然没半点不适,莹滑如玉的额上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年轻男子眼中只茫然了一忽,又重新澄明。他半爬半挪至窗边,扶着墙壁站起,喘出几口气,使力开了窗扇。

一股寒风带着细细的雪花呼地扑将进来,让赤裸的身子猛的一缩。但下一刻他便直起腰背,任风吹起长发,雪花在胸膛上融成点点水星,渐渐身体凉透,那双欲凝望远山却被高墙挡住的眼睛才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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