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 上——墨崖
墨崖  发于:2012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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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该吃药了。”

“放下吧。”伏案的人动也未动,合上报录,又翻开一本名册。

端着药碗的孩子不再说话,放下暖壶,把唯一正大敞的窗拢上,这院里大,安静极了,纸页翻动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折回,看青衣的瘦削人影还是那个姿势,微黄的纸面让骨节突出的手更显苍白,甚至隐约发蓝。孩子在心里嘀咕一声,又紧走几步,把两个火盆都添旺了些。

天光在寂静里暗了。

坐着的人终于站起来,抬起头,有点惊讶,“午时,怎么还在?”

正凝神看他如瓷侧脸的孩子眨眨眼,“药已经热了三遍了,现在还温,喝了吧。”说着走上前拿起暖壶,把药碗用热水冲了,倒上药来,隔着桌案递过去。

苏珏有点失笑,接过一饮而尽,“对了,今天见二少爷了吗?”

“没有,”午时乖巧地垂头回话,“听管家说,二少爷还是老样子,昨天彻夜未归,今天上午才回,又是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苏珏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轻轻咳嗽,渐渐有些气息不稳才停下来。他挥挥手,道:“午时,你先下去吧。”

“可是,”已经上前一步的女孩儿一脸担忧,“少爷你的身体……”

“没事,”临转身,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叫管家来我房里一趟。”

“……是。”

“别让二少爷知道。”

等到女孩儿掩上门,脚步声远,苏珏才慢慢走到窗前,推开半拢的窗扇,吐出一大口混着药汁的暗血,不意外的又咳了好一会。这身子真是越来越弱了。从小到大娘遍访神医,奇珍异药当饭吃,还是拖成今日此时。看桌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暖壶,他不由苦笑。窗外一树红梅,开得正傲,那口红色很快浸入土壤,只在外面留下层暗色的冰壳。

四处的地面都是雪白的,水面一层薄薄的霜花,偶尔有几处墨黑的水面露出来,倒映着天光云色。苏珏眼前不禁浮现几天前在深水山庄所见的那些画面。那个清容如玉的人,与两年前云湖会上初见时相比,像是什么都不大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苏珏到场时,他刚刚说完话坐下,白裘衬得脸清瘦如许。于是心里一恻,江南第一公子,算是不负其名?江南名家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都被不软不硬收服了。不知道来年冬天,江淮的势力又该怎样暗中翻天覆地。尤其现在的苏家,由于二弟的消沉而处于低谷,早不复往日领袖江淮的气势。

苏魄自两年多前第二次从北地回来,便性情大变,甚至几乎不出席以往最重要的祭祠礼和一切该主之事,整日流连于烟花柳巷,甚而出资助“十二钗”楼建起,从此金陵为家。

看着亲弟一日日如此,苏珏焦急如焚,一次次的正面询问兼旁敲侧击,甚而把爹娘临终前交代的话都说的尽了。然而那张和自己六分相似的脸永远都是含蓄而坚决地笑过言它隐晦不明。

那日,苏珏从绣紫堂训武场接到管家消息特地抽身,暮色里刚刚沾到苏府地皮就欲离去的背影又被叫住。

“苏魄。我要你给我一句话。”

看到背影停住,苏珏捏指成拳,一字一句:“你还要不要冠苏这个姓?”

他听到一声闷笑,“大哥,如今你是家主,这种小事,你做主就好。”

明知是一句敷衍之词,那一瞬,苏珏却几乎,真正以为看到了江南苏府的摇摇欲坠。荷塘月下,美景如画却阻不了怒急攻心。殷红的颜色从喉头涌出,天旋地转下,落入水中。

苏魄安顿了兄长,仍然没有留下来。两天后,他着人从金陵送来书信。

“千幽纷谢,白鹤未归。道相忘相忘,却如何舍弃。子安,给我三年时间,届时我会始末尽诉。”

苏珏在榻上怔忪半晌,低眉长叹。还是为情一字,千古谁人能逃得了。

五年前,天下初定,如今的圣上在前明左相及嫣后的帮助下,戮皇帝,缚太子,在朝野一片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沉然登位,改年号为成佑,史称南明。坐上龙座以后,拜左相首肯,迅速撤换巡城御史及吏兵两部尚书,另遣散三千后宫兼推迟选妃七年,在深宫中修清净殿,请嫣氏入住,并尊其为仲父。于是京城一片人心惶惶,时人形容:护城水再无胭脂色,五府仆不叫雀进门。

成佑三年秋,太平初现。圣上下旨召见江南有名的氏族世家。以在江南声势鼎盛的扬州苏家为首,宣安齐、湖州洛、勃州冷,以及助圣上夺天下后请赐邸金陵的萧家,此五家各出代表齐聚京城。钦赐御题金匾,承认江南武林世家在新朝的地位;并授驿站文书,给予发展盐粮水运的特权,实际上,是将江南暗地的钱粮交易合法化了。这几乎无疑于割地封王的消息刚刚传出来,一时朝堂江湖为之震动。天子心最难测,这年轻天子的举动,更无处不让人惊异。

而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永远没有结束。与对江南世家的态度相反,北地,皇帝借“前朝谋逆余孽犹在”为由,以惊人的速度和手段先后取缔了大批江湖势力,其中,避世临渊的千幽山门因扶月殿主之旧事竟然首当其冲,令还未喘过气的武林上下一片哗然。除去按兵不动的深水山庄,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本该暗下增援的江南三府却迟迟疑疑。

是时,已主持苏家大部事宜的苏二公子一反沉稳步进的行事风格,不惜动用江南四府通令,避开驿站关口,与苏家门下靑螭楼七十二楼卫一路星夜北抵千幽山门,与皇帝的暗杀集团及军队公然对峙。这个时候,千幽山门下,三殿主已一死两变。门主白鹤使据说已死,尸体却不知所踪。几乎是一座空城。但见天子的人马只把千幽山门围了个严实,却没有进入。靑螭楼七十二楼卫与山门外围真宗的暗杀集团“司命”拼杀三日,重创敌人,闯入山门,据顶而守,相持不下。

皇帝得知,亦不顾嫣氏劝阻,撇下态度从支持到突然暧昧不明的左相及门下一干大臣,秘密亲临千幽山门,与苏魄于扶桑苑里聚,灯光彻夜未熄。

天亮以后,靑螭楼所有弟子撤出千幽山门,先行退回。三日后,苏魄乘皇帝专设楼船到达扬州,之后至今。这是公之于天下的始末。但,苏魄所谓的始末,恐怕远远不止这些。

之后,苏珏还没有等到弟弟对自己和盘托出,却有人已找上门来。

没有错,一年前的云湖会上,他是因为自个的旧疾复发而先行回府。而管家带来的大夫却不是往常的熟面儿。褪去孤傲,那人秀丽的脸孔,近了看,越发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雅之气。衣裳和发尖的湿意丝毫没有减损他的质气,反倒增了几许落拓之美。

原来千幽山门的白鹤使清无紫,江南第一公子清晗,正深陷宫闱,不得脱身。此中缘由,他没有说,苏钰也不能问。午时,便是那时被托给了苏珏。

清晗道,皇宫里处处险恶之极,我没办法分心来照顾她。而况这孩子千幽山门里没少读经世药典,照顾公子再好不过。我脱离禁锢之后,会亲自来接她。苏公子,清晗在此谢过。

为什么?我二弟……为何不亲自去见他?苏珏的心里有些复杂,对于弟弟爱上一个男人,还是难免介怀。尽管,这个男人是如此的……

那个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说,不是我不去见,是他不愿见。身在深宫,不由自己,我一直在等一个别君侧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再原谅我。你告诉他,他对清无紫的情意,我都记得,恩铭于心。

你知道苏魄他想要什么么?

清神如玉的人把目光越过薄薄的窗纸,不知望在何处。他想要的,或许是这世间所没有的一个想象。而清晗已是一个没有想象的人。

苏珏纵有满腹问题,也没有再问下去。

而午时便一直跟着自己,她虽然容貌丑陋,却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她照顾他两年,给他带来了许多欢乐和温暖。有些窝心,甚至是苏魄都从未给过的。

听到走廊上轻微的脚步声,苏珏收起回忆,定定神,伸手关窗,回到书案前坐下。

来人推门而入,脚步刻意放轻了。

苏珏心下道这老管家平日里最讲礼仪尊卑,今日却怎省了敲门这么重要的程序,不料鼻尖忽然闻到一丝清雅香气。

诧异地抬头,望见门口正在阖门的青年时,一时脑中有一瞬的停滞,忘了动作。

“大哥。”苏魄转过身,一脸柔暖笑意似乎让整个书房都明亮起来。

苏珏看他一会,闭了闭眼,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以为,这一刻我还要等更长的时间。看来天仍眷我。过来吧。”

苏魄静静站了一会才移步,在案前凝视那一本本厚厚的报册。接着随手一翻,即微微动容,看向对面单薄苍白的人影,“大哥……子业有愧。”

“哦?说说看,你愧在哪儿?”

见苏珏脸上故作的冷淡严肃,苏魄绕过书案,半跪在兄长身前,紧握住膝上那双有些凉的手,有些邪气的咧嘴,“愧在,放了冷了这双堪比寒玉的手。”

“……苏子业!”苏珏微怒,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潮红。

“大哥,”苏魄不禁笑笑,站起来时一收手,拉起苏珏,径直朝右进的卧榻走去,旋身搀他在卧榻上坐下,“今日起,子业再不会负你,府里府外事无巨细我再接回来,你只好好调养,别的都不需插手了。”

苏珏定定看着弟弟,任他给自己盖上软被,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见到他了?”

苏魄的手一停,又继续掖好被角。“恩,见了。”

“他承诺给你什么了?”

对上苏珏有些锐利逼人的眼睛,苏魄直起身子,眸中光芒流转,“天涯海角,如影相随。”

“哦?是吗?可是,现在他能脱得了身么?”苏珏惊异于那八个字,也惊异于弟弟如此轻易地信任,一气说完,别过头轻咳。爱情果然盲目得可怕。

“大哥,你……知道他是谁?”揽住榻上人颤动的肩,苏魄有一丝讶异。

“恩。”苏珏一笑,“徽州前朝丹青世家清家少爷和千幽山门主使白鹤使及江南第一傲骨清容公子,就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大哥……”苏魄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魄。”苏珏抽出被握得温热的手,拍拍弟弟的肩,“这些消息稍加揣摩就能得知。我也从未想过去反对什么。只是你执意瞒了我这许久。”停了停,看苏魄一眼,他又继续说下去,“人道‘靑螭绣紫苏杭游,绿水衔天松芜舟’时,都说如今的苏二是苏家创家以来难得的人才。人才如何,你的责任便要比常人更孤绝困苦。如若不是苏府一败,江南将危,这千秋伟业又算得了什么。我只得你这一个弟弟,这么多年以来,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认真拦过你么?”

苏魄没有说话,只是附过身紧紧把苏珏抱住,半晌才放开。

窗外红梅,在微弱天光里微微颤动着,艳丽如胭。慢慢的,远近的房屋都掌起灯来,照亮那一池茫茫冰花。

第八章:昨日

虽然雪已停了一天,地上的雪花却化去不多。

清晗与萧御风站在位于繁华地段的十二钗门口时,将近戌时,正是青楼生意开始红火的时候。这地方萧御风也来过多次了,自然是轻车熟路。

不只风月场,这周围的酒楼也一派兴隆,似乎丝毫没有因寒冷的天气而有所改变。各处都传来歌吹谈笑声。楼里不断有人进出,其中为数不少的目光都在两人身上打转,尤其是一袭白裘的清晗。他站在这门口,几乎如一株夜昙,泠泠的光华直让离去的人频频回首,全然忘了臂上挽的美娇娘。

世人贪恋一切美的东西,尤其是还没有得到的美。

“啊呀,这不是萧公子吗,真是贵客,快里面请。”

两人刚刚停在门阶下,转眼间,就见走出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探询的向静静打量门楼窗饰的清晗看去,女子眼里也闪过一抹惊艳。“若奴家猜的不错,旁边这位,应当就是清容公子了?琉璃有幸,今日亲眼得见,果然不负江南第一之名呢,奴家都该自惭形秽了。”

十二钗的坐堂琉璃亲自来迎接,显然是早就接到了暗报。萧御风哈哈一笑,扶住清晗的手,踩上门阶,“琉璃姑娘,怎么对自己的美貌如此没有信心,谁不知道,十二钗的姑娘,随便挑一个就能迷倒半个金陵城?”

面对夸张的赞美,琉璃咯咯一笑,“萧公子这话折杀奴家了,两位请。”

清晗不动声色挣出搀扶,走在前面。萧御风只愣了一会,眉间微有怒色,却也没再言语。

厅堂里,俨然可窥得主人的财势惊人。光是暖座下中原难觅的大块羊毛地毯就颇是价值不菲,更别提墙上所挂的,前朝都已少见的巨大象牙镂雕春色图了。随琉璃沿着廊道上得二层,厅堂的喧氛淡去,周围的布景也由富贵盈春变得简洁雅致。

琉璃在拐角厢房的门口停住,向两人点点头:“清容公子,请进去吧,苏二少爷已经在房里等你。”

清晗推开门。

一股似乎遗忘在前世的特殊墨香味让他怔在原地。

身后,琉璃迅速而轻盈的把门阖上,对目瞪口呆的萧御风款款笑道:“萧公子,奴家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喂,为什么只让他进去,不让我……”

琉璃听得高叫,情急下伸手捂住萧御风的嘴,压低声音狠狠的道:“萧公子,你也是聪明人,你说你进去干什么,房里又不缺石敢当。”

翻个白眼,心说这妮子讲话真是不客气,咬牙看看那道门,还是乖乖跟在琉璃身后下了楼。

萧御风对苏魄最深刻的也是唯一的印象,是约莫两年前的千幽山门。那时,他刚满十五岁。犹记得他与父亲临阁俯瞰,一群白衣中,靑螭纹紫那人凌厉的眼神扫上来,一瞬间他惊得竟然立刻反身,不敢再看。以前对苏家二少传闻的微微轻视之意,退得干干净净。

“……琉璃,你对苏二少爷的事情都很清楚么?”萧御风打破两人的沉默。

“苏二少爷很少对我们说有关他的事。”琉璃脸上有一刻有那么一丝迷醉,“奴家只知道,苏二少爷是奴家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

“是吗?那清容公子如何?”

琉璃笑笑,“他们是不同的,这个恕奴家无法妄论。”

“为什么?”

琉璃忽然停住,折回身,“萧公子,你问的真多。琉璃的看法,对你很重要么?”

萧御风状似无辜地一摊手:“琉璃妹妹,万请指教一二。”

琉璃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她背过身,转开楼角,“金凤钗岚颜姑娘,特地推了所有客人,说只见萧公子。”

看琉璃离去,萧御风耸耸肩,这妮子还是这脾气,一点都没变。

爹说,欲得江南,必据金陵;欲得金陵,必取扬州。接手了十二钗,下面的事,就已经方便许多。只是,苏魄何等样人,又怎会不知这些利害?他会如此轻易就让出庞大的势力?望望楼上,萧御风皱起眉。

同时。南明都城幽州。城里一片繁华景象,比之金陵,有过之而无不及。穿过外城、九街市集、朱雀大街、内城、皇城,皇宫的朱红大门在望。

巍峨沉重的红色宫墙从街口直直的矗立过去,宫门顶部的翘角与夜色的界限仍然分明,映着灯火,显示出皇权无比的威严。

宫内相对起来安静得多,甚至是非常冷清。从皇帝上朝的乾极殿往后,后妃的未央宫、韶华宫及玉清宫灯火长燃,却一片寂静。皇帝宿的中枢殿,位于皇宫中心偏东,两进院落,设有厢房。再往北走,穿过东宫门口,即是太后所居清净殿。芳魂寂寞处,娇娥不复见,只闻清心捻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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