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当年才会错估了形势，义无反顾地选择跟他去了云州，虽然后来的事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一直未曾

后悔。

四年里，海陵总是把齐襄的刻薄狠毒任性骄纵，都归结于自己的错误。如果不是自己一下子给了小襄这么大的

打击，小襄也不会扭曲成这样的。

小襄本性还是善良的，你看他对那些男宠下人多好……每次被虐得狠了，受着伤独自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时

候，海陵就这样想，聊以安慰自己。

如今海陵却想，当年那个明理的小襄，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现在的齐襄，甚至还不如箫纹懂事。虽然最近箫纹做了一连串的错事。

“你以为我只是为萧纹的事和你闹么？”齐襄咬牙切齿地道，“折子里说的，是怎么回事？”

他看够了海陵这副所谓隐忍的表情，你以为任由我打骂作践后，就可以把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当作没发生过么

？

海陵一想，齐襄拿的那几封军情报告，都是关于落月城的，神色一下子转为严峻。

原来落月城投降之后，征北军迁了一部分军队过去，是为了把落月城当作进攻乌和汗的基地。进去的军队可以

说是纪律严明，对落月城百姓也秋毫无犯，可毕竟是异族，是征服者，不得人心也是正常的。而最近针对征北

军将士的暗杀事件层出不穷，正在一点一点地耗尽先锋营的耐心。

求援的急件雪片一般地飞到了偃城北营，军中开了好几次会议了，目前大部分将军的意见是，屠城。落月城不

能丢，征北军的士气也不能乱，唯一可以牺牲的，就是那些平民。

海陵心中其实仍在犹豫，可面对齐襄他却不能承认，只能故作平静地道，“就是你看的那些，折子里已经说的

很清楚了。”

“你支持？”看到海陵在空白处写下的批语时，齐襄发现自己拿着折子的手是发抖的。那一瞬间，海陵和箫纹

做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完全不能容忍海陵瞒着自己上前线去，而后，可能死在那里。

海陵道：“我没有理由不支持……”

“那是八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啊……”齐襄简直快哭了。

落月城之事，一头牵着海陵，一头系着方澜，一有差错就是你死我亡的结局。齐襄不想这样，他更不想，海陵

为此背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青都那帮御史天天盯着这边找茬呢，这么大一个把柄，海陵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那不是大齐的百姓。”他想齐襄可能是在担心方澜吧，也是，方澜在安乐山庄陪了齐襄两年多，不是亲人也

有亲情了。

不是大齐的百姓，不是大齐的百姓……海陵真以为我是为了落月城的百姓？

齐襄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松手，起身，把海陵也拉到了岸上。

“好了，之前是我错了，你别去好不好？”换上了请求的口吻。

海陵默默地看着他。

齐襄每次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时候，总是会想一些阴毒的花招，这次又是什么呢？

见海陵仍不说话，齐襄便有些急了。

“我也不是为那些百姓，反正我与他们也素不相识，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去。”

海陵叹了口气，“我会活着回来的。”

如果，你今天说的这些话里，还有半句是真正为了我。

“那也不许。”齐襄整个人都扑进了他怀里，“我们一起回青都吧，过几天就回，不要管这边的事了，好不好

？”

海陵轻轻地搂着他，说，“不好。”

齐襄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又要发作，海陵便扶了他的肩膀，认真地道，“襄殿下，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怎么

就不能明白一些道理呢？”

齐襄正欲反驳，海陵又道，“我既然是征北军的将领，按规矩就该听主帅的命令。出征也好，屠城也罢，都是

不能随意违抗的。你若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该做的不是在这里打我，而是，去军前会议正面抗争。目前军中

的意见还未统一，你完全可以用你督军的身份，拉拢部分将军支持你，只要你有充足的理由，未必不能取得上

风。而在这里对我又打又骂的，又能改变什么呢？除了增添你自己的恶名。”

见齐襄似乎有些听进去了，海陵心中叹了口气，接着道，“至于我与萧纹的事，说实话已经和殿下您毫无关系

。五年之约已经满了，如今你我之间，最多还扯得上同朝为臣的关系而已。再说我是边将，您是亲王，往后见

面的日子大概也不会有，殿下您也该放下了。”

“我怎么放下，你叫我怎么放下？”齐襄抽泣着，霎时褪去了盛气凌人的假象。

“不放也没有意义了。”海陵淡淡地劝他道，“别哭了，哭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你今日这样，我也不会回头

。还记得吗，在安乐山庄时，哪怕你怎么折磨我，我都没在你面前掉过一次眼泪。因为我知道，当时我就算哭

着求你，你也不会对我心软的。如今也是一样，您身为皇子，这样对着别人掉眼泪，只会让人从心底看不起而

已。”

“言尽于此，偃城时我说过一遍，现在再说一遍，拜托您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了。”海陵放开手，起身离去。

齐襄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时不能接受一向温和的海陵，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海陵走到半路，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青玉半璧还给齐襄，“这么贵重的东西，今日的

萧海陵承受不起。”

这是海陵最后一次，对齐襄说这些话。

他不知道齐襄听进去多少，他也不知道，今后一年，甚至十年，他都没有机会再与齐襄说这些话了。

与此同时，远在青都的二皇子府，也有一场对话发生。

二皇子，也就是刚刚受封为敬王的齐烨，无比得意地看着躺在楠木漆盒里的断指道，“齐襄这个笨蛋，也快落

入我手中了。”

他身侧面容清雅的男子便也跟着微笑，“恭喜兄长。”

齐烨合在盖子，“不过我还真没想到，齐襄对海陵的感情会有这么深。深到为了救他不惜伤害自己”

男子道，“两人毕竟相处十来年了。”

“也对，”齐烨恍然大悟，“就像我和蘅儿你一样。”

他给了齐襄“棠梨之华”，就是知道以齐襄的性格，会忍不住把这个药用在海陵身上。结果也如他预料，只是

迟了整整四年。那四年，齐襄一直把海陵往死里整，齐烨倒挺佩服萧海陵的，这么能忍，明显是痴心一片，可

惜齐襄看不到。

如今萧海陵死心了，齐襄却仍不明白形势，以为还在山庄里，可以随着性子打骂海陵，于是他越想抓住海陵，

反而倒把海陵往外推了。军中的那些事，别看远在晋北，传到青都也不过三四天的时间，如今新帝齐昭的脸色

，已经越来越难看了。

就因为齐昭一向与海陵亲善，所以他才决心要断齐襄与海陵的关系。

不然，有萧家这个大麻烦在，齐襄就不会完全听命于自己。

可笑齐襄这个笨蛋，眼巴巴地把手指送给了卢霄，却不知卢霄给海陵的所谓解药，只是更加加固了棠梨之华的

毒性。棠梨之华既然是宫廷禁药，那么能看到方子的人就寥寥可数，而卢霄，是少数几个能看到方子的人之一

。可叹齐襄，居然让制毒之人，去为海陵解毒，到时候海陵毒发，他怎么哭都不知道。

这样一来，连萧家都会恨不得剁了齐襄。

等到齐襄众叛亲离了，自己控制起来也就会方便许多。

齐烨沉浸在对自己宏图大业的构想里，仿佛看到了齐襄生不如死的样子，不由愉快地笑出声来。

他身侧的齐蘅，便摸着漆盒盖上繁复的花纹，暗自叹了口气。

第三十八章

海陵不知道自己的语重心长，被齐襄听进去多少。或许又会像偃城那次一样，被齐襄当做耳边风。话既然说出

口了，他也就不去多想，浑身湿透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却见姐夫正一脸阴沉地坐在帐中。

“姐夫……”海陵笑不出来了。

“你还嫌折腾不死自己？！”梅若卿责了他一句，赶紧让他进去换衣。

萧纹候在后帐，一边帮他更衣，一边小心地道，“海陵，不是我把副帅叫来的。你不生气吧？”

“我是那么会生气的人么？”海陵苦笑着接过干爽的衣物道，“我自己来。”

“对不起，我……我习惯伺候主子了，所以一时口误……”齐襄是容易发怒的性子，一丁点儿的错误都要责罚

，于是萧纹习惯了事先小心翼翼地询问，被海陵一说，便觉得有些窘迫。海陵的脾气一直很好，自己怎么就忘

了呢？

海陵自己穿好外袍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以后在我身边，别提襄殿下。”

萧纹看着海陵走出后帐，一时竟也怔了。

海陵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与齐襄决裂了么？似乎还有一丝决定把自己留着他身边的意味。

萧纹捧着海陵换下的湿衣，忽然觉得满心欢喜。

另一边，梅若卿再三斟酌后仍是决定对海陵说，“那天你说过的想法，我不同意。”

海陵基本上能猜到是这个回答，也不吃惊，只是淡然地问，“理由呢？”

“理由就是你是萧家唯一的血脉了，这个风险，军中谁都承担不起。何况你的身体还未见好。”

海陵笑了下，“我保证过我会活着回来的。就算万一我回不来，有瑜儿了……萧家也不会绝后。”

“你以为瞒过老爷子了，也能瞒得过我？”梅若卿道，“老爷子多年不问事了，你姐夫我可是三天两头跑军营

的……”

海陵吃了一惊，“姐夫，你……”

“放心。我帮你瞒着。但有约在先，等你回萧府了，必须把绿衣，雪柔那两个丫头收了，早点给我生几个大胖

小子出来，好让老爷子抱抱曾孙。”他瞥着海陵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心道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你和齐襄再

搅合在一起了。他本是极疼海陵的，如今更是后悔当年默许了他们俩，才导致后来这一连串的祸害。

两日后的军前会议，齐襄出人意料地参加了。

一进来坐下后就紧紧盯着海陵看，看得海陵如坐针毡。连身边的同僚将军，也发觉齐襄的目光不对劲了，分别

在心里暗暗同情海陵。

倒是刚从前线回来的赵冲，恶狠狠地反瞪了回去。你看什么看，我家将军又没欠你什么，凶狠的目光里，大概

是这个意思。

齐襄自从上次被赵冲打了后，还是有点怕他再动手的，于是被赵成反瞪之后，悄悄低头，转移了视线。

海陵便松了口气。

赵冲回来，自然是特地来参加针对落月城暗杀事件的部署会议的。讨论开始后，帐下的将军渐渐也就不顾齐襄

了。齐襄听着他们一个个理直气壮，口若悬河，就觉得背上如有一条冰冷的蛇爬过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讨论起来，胜利是重要的，时间是重要的，唯有人命，敌方百姓的性命，是不重要的。

他想起两日前的那个夜晚，海陵竟能平静地说，那不是大齐的百姓。更觉得浑身发冷了。

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对着正滔滔不绝讲着屠城必要性的辎重营将军秦建耀，出言讥讽，“秦将军，前线的事

貌似与您无关吧？”

“你……”秦建耀噎住了，对着齐襄怒目而视，偏偏又骂不出来。没错，自十多年前受过重伤，从死人堆里爬

回来之后，他就开始考虑家中的妻妾子女，于是开始慢慢地退出了战场，目前虽然掌管着粮草军械，地位确实

不如其他营的将军们。他深以为憾，可一想到家中的娇妻，一想到战场上的尸横遍野，就没有勇气了。再说在

军中，其他营的将士虽然暗中都看不起辎重营，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尊重的。哪有像齐襄这样，大庭广众之

下，给他难堪的。

蔺元帅见气氛僵了，忙出来打圆场道，“襄殿下大概第一次到军中吧，您不知道辎重营虽然不像先锋营那样冲

锋在前，却是军中将士的衣食父母，粮草军械，可是一场战争的重中之重啊。”

“呵~元帅这话可说偏了。没有大齐朝廷的支持，没有后方千千万万百姓，哪有征北军的今天。”齐襄冷笑着，

毫不客气地道，“诸位将军今日在此妄断他人生死，就不想屠城一事，会削弱大齐军威，让朝廷蒙羞么？”

这下梅若卿都忍不在了，“殿下，说话前请三思。”

“我三思过了。”齐襄收起了讥讽的表情，郑重地道，“我确实不懂军事，也确实第一次到军中，但今日，我

齐襄以大齐五皇子、征北军督军的名义，对在场的诸位将军说几句话，希望各位大人，能认真听我一言。”

他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海陵，才继续说下去道，“诸位将军只知屠城有利于安抚我方军心，不知有没有

想过，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为，会失了民心？或许诸位将军认为异族的民心就不是民心，那我要特意指出一

句，大齐立国百年，多次征战，才有今日的辽阔版图，西州，炎州，皆是后来归于我大齐的，如果没有父皇的

仁爱之心，把这些百姓也视为我大齐子民，就没有今日的河清海晏，天下归心。若诸位将军执意屠城，让北方

各族的百姓寒了心，就算最后攻下了乌和汗国，能保证百年不出战乱么？若是不能让西北也归于大齐，今日耗

费百万兵力，一路远征的意义又何在呢？此其一。”

“其二，落月城刺客频出，致军心不稳，屠城确实可一劳永逸，然诸位将军，皆是百战之才，除屠城外就没有

其他更合适的方法了么？诸位图一时之快，便置落月城八万百姓性命于不顾，我想问一句，在座诸位也是有高

堂妻儿之人，夜半静思，均能问心无愧不？”

“再者，大齐以“仁”立国，朝中衮衮公卿，莫不以“知仁守义”为傲，若知屠城之举，必然群起攻之。诸位

皆知朝中文官素与武将不和，今日征北军中，有谁能领军屠城，而不思后路？诸位将军既然自己不敢亲赴险地

，是打算硬逼帐下将士前去屠城么？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望诸位深思。”

帐下一时无言。

萧海陵赞许地看着齐襄，心想小襄终于长进了。齐襄的话里，一开始就搬朝廷来压人，最后又归结到在座各位

将军的身家性命与前途，不容人不犹豫。这些话若在往日，未必无效，今朝的形势，却不是齐襄能考虑完整的

，可惜了……

果然，步兵左营主将钱路之沉思片刻，便开始反驳。他道，“军令在前，仁义在后，若不是当年萧家军攻下西

、炎二州，仅凭天子仁义，能收了南疆么？今日之势也是如此，我们是粗人，只知道行军打战，用胜利来报效

朝廷，其他安民之术，就不是我们能顾及的了。末将不才，也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屠城之举，为征北

军所为，非天子之罪，这个责任，我军自会承担。至于朝中廷议，呵呵，襄殿下，诸位将军都不会怕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