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呢?
告别了主帅出来,遇到了守在门口的梅若卿,还有站在梅若卿身侧的赵冲。半月前匆匆出兵,赵冲并没有前去
,他一到落月城便发现李如珪出了事,就更不能让赵冲率军去支援了。
海陵不敢去看赵冲的脸,这个先锋营的猛将,一向脾气暴躁的二哥,如今安静得像一尊塑像。
“二哥,你都知道了?”
赵冲点了点头,“这没啥,如珪那小子常常把马革裹尸挂在嘴边,如今不过是得偿所愿罢了。”
梅若卿拍着他的肩道,“海陵你也别难过了,这没法避免的。”
没法避免?
海陵快把下唇咬出血了。若不是齐襄放走了方澜,让落月城的敌军得知消息后疯狂反攻,一夜偷袭了数个营地
,李如珪这么谨慎的人,岂会如此轻易就中了毒箭,差点没撑到见海陵最后一面。
可他偏偏,不能把这事告诉赵冲。海陵很清楚赵冲与李如珪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别看赵冲现在冷静得像冰块似
的,到时候绝对会拼命把齐襄给剁了的。
李如珪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海陵也以为,自己回来会杀了齐襄。可终究是,下不了手。
他只能选择,默默递上李如珪随身的手弩,对赵冲道,“二哥,这是三哥说要留给你的。”
“他……他还说了什么?”坚冰忽然开裂了,赵冲紧紧抓住海陵的胳膊,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似的。
“还说,请二哥保重。”
“那家伙,那家伙……”赵冲说不下去了,仰头看着天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脸上,已是满脸的泪。
梅若卿便悄悄拉走了海陵。
“让他一个人静一会罢。”梅若卿对着海陵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已见哽咽。
姐夫面前,海陵终于不能冷静,一拳击在帐前的旗杆上,“为什么……”
风过旌旗,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梅若卿敏锐地发觉到海陵脸色不对,赶紧扶了他的肩膀道,“你这些天也一直没合眼吧,要不到姐夫这儿睡一
会?”
海陵摇头,“睡不着。我还是先回去了,萧纹也该等急了。”
他一回营,萧纹就得知了消息,想必现在都备好晚饭了。海陵其实毫无食欲,但想着吃饭,总能让人心里好受
一些。
梅若卿见他这么说,就没有再勉强他留下。
然后,就在先锋营主将的营帐里,意料之外地与齐襄重逢了。
海陵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到桌上,“殿下,我累了,没事请回。”
桌上放着晚餐,红烧猪蹄,红烧猪肉,红烧鸡块,红烧鹅,还有栗子鸡块,清蒸猪蹄,五香牛肉,辣子鸡……
海陵一路看过去,脸色就黑了。
齐襄冷笑道,“怎么,嫌荤腥了?其实还有一道烤全羊没上,听说那几个晚上,落月城的大火,把那些畜生都
烤熟了。萧将军吃过那儿的人肉宴,自然就瞧不上这儿了,可惜啊可惜,都是现杀的鸡鸭牛羊呢。”
“你滚……”海陵压着怒气,低声道。
“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齐襄歪着头,故意装作没听清楚。
“滚——”海陵猛然起身,一把拽起齐襄的胳膊,把他扔出了军帐。
齐襄呆呆地站在军帐外面。
这是海陵第一次赶他出门,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以往这么多年,海陵从未对他动过粗,前些日子那么逼他,
他气急了也只是凶几句而已,不像如今……
齐襄低头去揉被海陵抓疼了的胳膊,无奈地笑了一下,又黯然收起了表情。
差不多了,从今往后,海陵想必不会再心软,也不会再想见到自己。
他不再进去大吵大闹,而是转身慢慢走了回去。亲兵营给他新换的两个侍卫,赶紧跟着他的身后,却不敢走得
太近。谁都知道齐襄这个皇子任性残暴不讲理,所以谁也不敢去接近他。
自作自受么?或者该说是求仁得仁。
在军中的这些事,大概都如数被汇报给那个人了吧。齐襄回到督军帐中,坐在桌前想着想着冷笑了,我既然敢
跟你赌,就是赌海陵对我的痴情。就算今日他伤了心,断了念,你也别想渔翁得利。
还有萧纹那小贱人,也别想乘虚而入。
一想到萧纹,齐襄又后悔了,后悔刚才这么轻易放过海陵了,起码最后也要闹一场,给海陵留点深刻印象才对
。这样才能让他从此离萧纹远一点。要不然,等到最后自己辛辛苦苦,机关算尽,却便宜了萧纹这小狐狸精,
还不得吐血而死。
还有屠城一事,他是真生了海陵的气,本想好好教训一把,结果事到临头自己倒心软了。就讽刺了一句话,倒
被海陵赶了出来。他原以为安乐山庄那五年,已经把自己的心,磨得像石头一样硬了。可是面对海陵这块石头
时,却成了易碎的鸡蛋壳。真是可笑极了。
所以说,谁深情谁吃亏吧。
齐襄想起下毒的那个晚上,海陵还几近绝望地说过,“齐襄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那时他是狠毒,真的在把海陵往死里整,所以也不觉得这话有多么让人痛心。如今想来,倒是有点体会到海陵
当时的心情了。
齐襄其实最讨厌暗地里付出这种事了,不过谁叫自己上当受骗给他下了棠梨之华呢?齐襄自认为自己是恩怨分
明的人,这几年为母亲的事折磨海陵,他理直气壮毫不愧疚,而将来哪怕要为了给海陵解毒折磨自己,他也毫
不犹豫绝不言悔。
他趴在木桌上,用手臂枕着头默默地想,“海陵你这白痴,木头,这次我偏偏不告诉你,哼。”
齐襄一走,萧纹赶紧叫人撤了一桌的肉菜,再重新做一些清淡的饮食上来。他看出来了,海陵不喜欢。不过一
向不怎么挑食的海陵,怎么忽然就发那么大火呢?萧纹想这是海陵第一次赶走主子吧。以往他心底再有情绪,
在主子面前总是默默忍着的。
陪着海陵久了,萧纹就发觉,海陵并不是以前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对主子一味的隐忍顺从。但大半时间里,他
总是温和的,很少对人发脾气。一般不说话了,就代表有点生气了。不理人了,就是比较生气了。这一次,大
概是很生气了吧。
萧纹现在不会再为齐襄说话了,他心道我该高兴海陵不理主子才是。不过也高兴不起来。相比自己内心不切实
际的愿望,萧纹其实更希望海陵开心。只要海陵开心,就可以了。
可是这一次,萧海陵的情绪似乎异常低落。
赶走齐襄后,就回到桌前,沉默地坐着。萧纹命人换菜并询问他的意见时,只是淡淡说随意。待到新菜上桌,
就安静地扒着饭,仍是不说话。
萧纹不太明白原因,可一想到齐襄临走时的那些话,还是觉得担忧。
于是犹豫着,斟酌着字句小心地问道,“海陵你在想主子说的那句话么?主子一向很刻薄的,你别往心里去。
”
话音未落,海陵就“啪”地放下了筷子。
萧纹连忙道歉,“啊,我也是随便说的,你不想听就当没听过……”
“海陵,海陵!!!”他眼看着海陵蹲下去,捂着嘴呕吐,连忙抱住了他的身体,“海陵你别吓我。”
海陵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萧纹见海陵并没有吐血,便相信了他的话。谁知第二天吃饭,海陵仍是吐,第三天还是如此,吃什么吐什么,
后来连喝水都喝不下去了。萧纹快急哭了,请了卢霄过来看。卢霄诊断了半天,疑惑地说,“没什么病啊,身
上的伤也没恶化,毒也没复发。”
海陵便道,“我知道没什么病,是萧纹大惊小怪,麻烦卢大夫了。”
卢霄道,“可我看你的气色,确实不行。”
海陵笑了,“就这样了,慢慢养着总会好的。”他的笑容淡淡的,说不出的萧瑟。
卢霄走后,萧纹便捶着海陵的肩膀说,“你骗人,明明有事。”
“大夫都说没事了,别担心。”
“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告诉梅副帅去。”
“不许去。”海陵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这事不许告诉姐夫。”
“那你总得吃饭吧?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襄主子的那句话?是的话我去找他过来。”
海陵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原因我自己清楚,所以你别乱找人。你也别担心,只是吃不下而已,过几天会好
的。”
萧纹怎么可能不担心,可见海陵坚持,也只好缓几天再说。现在去通知梅副帅了,海陵必然会生气,而上次春
药事件之后,萧纹是不愿再惹海陵生气的。
海陵不止吃不下,其实也睡不着。只是这一点,不太容易被人察觉到而已。齐襄做的那桌子红烧肉类,不过是
个导火索,之前在落月城,他就有失眠厌食的症状了。海陵自己倒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的,他以为自己多年征
战,早已熟悉了尸横遍地的状况,可结果,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啊。
这样的情况,在他的生命里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刚跟着父亲上战场的时候,看到尸体就吐,吐得好像连肠
子都无法剩下似的,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后来日子久了,才慢慢习惯。第二次是刚进入暗阁,和那帮杀手一
起灭了问剑阁云家七十几口人的那场,他忍着没有当场吐出来,回来后却有整整一个多月,几乎吃不下饭。不
过那时齐襄给他的饮食标准就很苛刻,不管他吃得下吃不下也就那么一点塞牙缝的量,因此没有人发现,他那
些日子的不对劲。
海陵想以前那两次都顺利过去了,如今这次,应该也会过去的。可现在每夜闭上眼,眼前浮现的都是落月城遍
地的污血,耳边听到的,也都是妇孺的哭声。当凄惨的场面,一遍遍地在脑海里重演的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
着呢?
又是一夜夜半醒来。
萧海陵披衣起身,一个人走到了帐外。
夜风吹来,有一点点凉意。他抱着随身的长枪,走到先锋营与亲兵营交界的僻静处,停下脚步道,“殷叶,你
出来。”
黑影忽然出现在空中,然后轻轻飘落到海陵面前。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殷叶搭着海陵的肩膀,一脸嬉笑。他是个和海陵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一身黑衣,
眉目也算英俊,就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容。
海陵默默看了他一眼,“半个月前,城墙上的那只毒箭,不会自己转弯的。而当时我身边,没有谁擅长暗器。
”
“没错,是我拿银叶子打掉的。谁叫你躲也不躲,存心寻死。”他捏捏海陵左边的脸颊,收了笑容道,“我说
你怎么回事,那么想死么?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海陵。”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海陵略有迷惑地答道。那日在落月城里,他明明已经看见了飞来的羽箭,也明明躲得
掉,可那一瞬间,身体好像定住似的,一动也没有动。他想自己并没有故意去寻死,可确实,那日若没殷叶出
手,今日海陵就已经死了。
殷叶也不追问,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就凭这个,你猜不到是我吧?暗卫那么多,而我一向是不做暗卫的。
”
没错,殷叶是暗阁最顶尖的杀手之一,虽然话唠。海陵曾经和他一起出过任务,本来也不熟,后来在某次两人
都差点丧命的任务里,中了陷阱,又逃了出来,最后顺利完成了任务,也彼此交了心。若说海陵在安乐山庄,
除了二师兄外还有谁可以信任,大概就是殷叶了。殷叶的性格,其实一点都不像个冷血杀手,海陵也觉得他不
该做杀手。可海陵后来多半独自执行任务,并不清楚殷叶几时转的暗卫。
他静静看着远处漆黑的山林,“我之前就知道你在了。林沅将军是很谨慎的人,可他居然没有发现方澜被人掉
包了,假齐襄还在众人的瞩目下,大模大样地出了军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齐襄身边,有人极擅长易
容。我在安乐山庄待了将近五年,在暗阁也待了三年多,里面的人物,多少有点熟悉了,齐襄身边,擅长易容
的只有你一人。”
他转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殷叶,“不过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待在齐襄身边,直到那只毒箭转了个弯。你几时开
始在我身边的,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也不算久啦。”殷叶又开始笑嘻嘻了,“从你第一次去落月城,才跟的你,之前一直在主子身边的。”
“齐襄命令的?”海陵的脸色很苍白。
“是,主子命令我暗中跟随你,不惜代价保护你,所以我不能让你轻易就死了呀,否则我就陪葬了。”
“我不需要。”
“不不,你需要。”殷叶道,“海陵你现在比以前,可软弱多了。一点点挫折,就自己对自己过不去。”
“一点点挫折?”海陵失笑,“我自己清楚,一辈子都洗不掉滥杀无辜的恶名了。”
“你觉得自己背负不了?”殷叶心里当海陵是朋友,说话便十分不客气。
海陵轻轻摸着枪上的银缨,“我无路可逃。”
第四十一章
一直到六月初,征北大营迎来了一位贵客的时候,齐襄才知道,海陵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行了。一开始只是吃不
下饭而已,可人是不能不吃饭的,吃什么吐什么的结果,就是急剧虚弱消瘦。梅若卿从卢霄口中知道了具体情
况后,气得想把海陵打一顿。这样糟糕的情况,还瞒着?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给大家添堵的?可真正面对海
陵了,就下不了手。当时海陵的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他一边叫卢霄下针把海陵弄昏过去,再灌米汤进去,另
一边则赶紧派人送信去了淮州。
海陵的病,是心病,心病必须心药来医。梅若卿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比娇妻稚子,更能激起人的求生欲望
。
淮王府接到他送去的信后,大吃一惊。于是淮王亲自护送着箫家少夫人梁芷柔过来了。
齐襄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海陵的帐中。原来梅若卿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对海陵重要的人,在梁芷柔到来之
前就把齐襄请到了先锋营。
齐襄根本没料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讽刺,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虽然气海陵冷血无情,可也不想真的把海
陵往死里逼。逼死了海陵,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很听话地守在帐中,不吵不闹,有时候还能帮忙递个水之类。可是海陵不想见他,他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清醒的时候箫纹说主子来了,海陵就干脆地转头向内,连看都不想看齐襄一眼。
齐襄不是不难过,可目前的情况,难过之类的情绪,只能压在心底了。
海陵现在这副样子,他还能动不动就动手责罚么?
他安静了好几天,渐渐地箫纹也敢和他说话了。因为海陵大半时间是昏迷的,箫纹也无事可干,和齐襄一起坐
着,焦急地等待着卢大夫的问诊结果而已。
箫纹轻声问道,“主子,您也担心海陵。”
“废话。”齐襄白了他一眼,我几时不担心他了。
“那……那主子当初您就不该气他……”他缩了缩脖子,等着齐襄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