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发生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冷漠?还是爱强出头,就算清楚这不是自己能扛的事,好像不这么做,无法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思绪中回神,甫走进医院的他低头看表,「啊,来早了……」习近勋复健的时间还没结束,他决定先到大厅等约定时间到了再去复健室找人。
无论如何,这次虽然冲动介入习近勋的生活,但他相信自己对他而言是有用的,真的可以帮他的,他们的确需要他不是?至少现在……
蓦地,他双手同时拍上脸颊,「啪!」的一声,接着对自己这么说:
「把握当下,把握当下最重要!」没错!就是这样!
深吸口气,章宇恩打起精神,朝等候大厅最少人坐的一排长椅走去,游走的视线猛然扫见一张儒雅俊丽的脸,倏然停步,身体更因为这动作晃了下!
他……为什么在这?第一个疑问登时跳出脑海,章宇恩不敢相信,用力闭眼再睁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依然在那;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道自眉心横至左眼下方的浅白伤疤,损了那尔雅斯文的外貌,留下一道沧桑的刀痕。
真的是他……真的在这里……章宇恩恍神,来不及阻止自己出声:
「风、风羽哥……」
被他轻唤的男人动了下,迟缓地抬起头,朝右侧转,木然的反应令他不解,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风羽哥?」
这次沈风羽听得更真切了。「这声音……黎阳?是黎阳吗?」双眼一细,顿了会,转向左侧,抬手在半空中像在找什么似地挥舞了一会,叹口气,垂手放弃。「我听错了吗?明明是他的声音……」
「也许真的听错了,」沈风羽低喃。「毕竟都过了四年多……」
站在左侧的章宇恩将他一连串的动作收入眼底,也听见了他低声喃叹,脸色大变。
眼睛……「风羽哥的眼睛……」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受伤的不是左眼吗?为什么连右眼也——」
「黎阳?」沈风羽霍地起身,一手扶着前排椅背,一边朝声音的方向移动。「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风、风羽哥——」章宇恩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手掐住胸口,猛烈的疼痛逼得他弯背屈身,顿觉呼吸困难。「我……对不起……对不起……」
四年多前的记忆翻然涌上——在手术房外等待手术结束的焦急如焚,步出的医生一脸沉重,用平板的声音宣告绝望的讯息——
……很抱歉……沈先生的左眼恐怕会失明……
蓦地,眼前鲜红一片,呼吸间闻到的是浓得化不开、如铁锈般的血腥味,另一个男人恐怖的沉默、恨懑瞪视他的视线……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我是祸害、我果然是个祸害……不管到哪里都会害人!都会害人……
「唔!?」章宇恩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两只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无法抬起,走近对方一步。
晃动的人影、淋漓流动的鲜血……红色的、黑色的,在眼前纠缠交错。
为什么愈来愈黑?为什么风羽哥的脸愈来愈模糊?为什么——
磅!
「啊——有人昏倒了!?护、护士小姐——快点!有人昏倒了!快来啊!」
过去……想逃开的过去……还是追上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风羽哥……爸、大哥……」
就算看不见,从四周的反应多少能猜出自己眼前发生什么事,沈风羽欲蹲身照看久违的人,中途被人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拉起他的男人有着冷调的嗓音。
「你回来了。」听见熟悉的声音,沈风羽松了口气,轻拍扣住自己的手。「帮我看看黎阳怎么了。」
黎阳?叶子豪俯看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没见过、完全陌生的脸。「他不是黎阳。」
「可是声音——」沈风羽疑惑,几近全盲的眼只能看见情人模糊的轮廓。「会叫我风羽哥的只有黎阳……」
「你听错了。」叶子豪道。「他不是黎阳,我没见过这个人。」
「咦?」
「不管他是不是,不准你再接近他一步。」叶子豪拉起又打算蹲下去的沈风羽,俯耳低语:「不准你碰我以外的男人,更不准你记得我以外的人。」
尔雅斯文的男人双颊微红,表情无奈。「你太霸道了。」
面对他低声的指控,叶子豪的反应竟是难得地扬笑:
「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见自己的反问让向来自制的人露出愕然的表情,叶子豪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强势地阻止他再去关切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走了。这里是医院,死不了人,剩下的交给护士。」
「可是——」
「走了。」叶子豪索性将人扣进怀里半拖半带离开。
另一方面,闻讯赶来的护士们七手八脚将忽然昏倒的章宇恩搬到移动式的病床上,进行紧急处理。
病床上的人却不肯配合,双臂像是急欲摆脱什么似地挣扎挥舞不休,口中重复呢喃模糊的碎语,唯一听得清楚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风羽哥……对不起、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对不起……勋……」
不明原因的歇斯底里最后终结在一针镇定剂之下。
第四章
有人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写得仓促,匆匆忙忙地书写自艾自怜、伤春悲秋的文句,写下自己对世界的愤怒、咒骂世界对自己的忽视;装订得拙劣,迫不及待想要放进世界这个图书馆内,成为其中的藏书之一。
有人说,青春是一纸放浪的狂草——
左驰右鹜,千变万化,诡异变幻得难以捉摸,太多的随意、过度的潦草,所作所为,不问动机、不思考未来,单单就眼前可见的、想要的,恣意而为,不管是否会伤害自己、伤害别人。
也有人说,青春是一笔不清不楚的胡涂帐——
只记收入,不管支出,冲动地做每一件自己认为再对不过的事,执迷不悟、顽固得像颗石头,就算最后收支不平衡,也当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甚至引以自豪。
青春,有太多的比喻、太多的象征,有诟病、有讴歌、有怀念、有背弃——
但对章宇恩来说,只是一段他不想面对的过去。
甚至可以的话,他想抹杀——过去的一切,自己对别人所做的,别人对自己所为的,全部烧毁成灰,撕成碎片,重新计算。
这样,他就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不算家的家,也不会记得自己曾是被利用的棋子,更不会记得就连初次恋爱的对象也当他是报复工具,在事成之后将他丢到一旁,离开时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没有这些记忆,他更不会记得自己为了得到家人关心做了许多傻事,还有为了讨好初恋情人,窃取打击父亲事业的机密数据,更不会记得后来东窗事发,他被同父异母的大哥推倒在地被踢被打被辱骂,甚至最后被赶出家门去依靠那人的时候,那个曾经承诺会爱他、照顾他、事成之后会带他离开那个家的人只是冷眼旁观,笑说这一切都是黎家人自找的,他罪有应得。
「谁叫你是黎远重的儿子,父债子还,合情合理。」当他冲到那人面前质问一切的时候,看见那人和平常一样微笑着这么说。「黎阳,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你们黎家也该尝尝什么叫做一贫如洗、一无所有!」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拥有的爱情只是虚幻的算计。曾经天真地以为就算得不到家人关爱、因为性倾向被讥笑,至少有那人陪在身边,接受他、爱他。
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出卖家人——十九岁,冲动荒唐的年纪,在多年努力还是得不到家人关爱决定放弃之后,只想用尽所有方法守住眼前唯一的温暖,守住那人给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席之地也是假的——从初恋的情人那得到的温暖是假的、拥有的爱情是假的,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是真的,全是假的。
只有无法承受的痛是真的——被嘲笑的痛、被父兄打骂的痛、被赶出家门的痛、失去一切的痛、被抛弃的痛……几乎都在同一天发生,痛得他一度放弃自己!
看不见的痛,在心里;看得见的痛,在——
章宇恩下意识地想摸自己右手,左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疼痛。
「唔……」痛觉停顿了他的动作,也将他拉回现实。手臂怎么——「痛……」
下一刻,章宇恩感觉有人握住自己右手,温热的触感有些熟悉。
章宇恩缓缓睁眼,在看见床边的人时惊诧得瞠目抽息!
他看见习近勋坐在轮椅上停在床边,直直看着自己。
「……勋?」
「你确定你们住在一起?」填完病号单、放回床尾,血气方刚的医生忍不住开口:「如果真的住在一起,为什么你会没有发现他血糖偏低、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已经出现过劳的症状?」
「过劳?」
「过度劳动,他才二十四岁就过劳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医生顿了会又道:「从你要求医院将他转到个人病房的表现来看,我想你应该很重视他吧?」
「什么意思?」习近勋防备地盯着医师,近乎本能地扫了眼别在左胸的名牌——傅成烨,他记住了。
傅成烨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不悦,仍然皱眉:「如果你这么重视他,怎么会没有发现他的异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他的血红素供氧功能欠佳、肝功能检查来看都是长期累积的结果,你怎么会没注意到?至少也会发现他经常头痛、胸闷吧?」
「……」习近勋沉默,实在是因为他看见的章宇恩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不曾无精打采或萎糜不振,更别说是胸闷头痛了。
因为没有看过,所以习近勋从来没想过他会忽然倒下来,比起医生,他更惊讶。
见他不语,傅医师的火气更大了。「如果想看他疲劳猝死就别管他,让他继续这样日夜不分地过日子——」
「我以后会注意。」
这还差不多。傅医师点头表示听见,脸上稍见霁色。「等他睡醒,点滴滴完就可以出院。之后,还请你随时注意,提醒他多休息。」
「我知道了。」习近勋拧眉,忽又想起什么,补充:「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治病是我的工作,失陪了。」傅医师很不客气地说,无视习近勋惊讶的注视,把话说完后便从容离去。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习近勋操纵轮椅移到床边,看了熟睡的章宇恩好一会儿,又将操纵杆再往前推,直到扶手碰上床垫才停下。
他倾身,双肘压在床垫撑起自己凝视熟睡的脸孔,长长的眼睫底下微肿的眼袋、淡淡的青影,净是疲惫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习近勋问自己。
视线再度回到章宇恩脸上,忽然有种陌生的违和感。他似乎没有见过章宇恩无精打采的时候。
他松肘回到轮椅,握住章宇恩的右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就算是夏天,他的体温仍然偏低,跟记忆中的那人一样。
四年前的车祸过程习近勋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知道自己被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全身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部位像是死了、消失了一样,模糊的意识辨别不出真实与虚幻。
他的神智浑沌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清楚的只有重复无数次让他想一死了之的痛楚。
半梦半醒,疼痛呻吟,反反复覆看不到终点的日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活下来的可能性、复明的机率、双腿能不能走……明明谈的是他,却没有一个是在跟他说话;不到五成、很可能失明……一个接着一个的结论都是绝望,不知道得忍受到何时才算到了尽头的绝望,真的会让人很想死。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到有人碰他的脸、跟他说话——每天同一个时间,那人就会走进他的病房,用那双手碰他还能感觉的脸,用沙哑得像被石头磨过的声音跟他说话。
那人说,他会活下来。
那人说,他会好起来,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那人说,只要不放弃,坚持到底,就会有好事。
那人还说……那人说过的那些愚不可及又没有实益的鼓舞多到不复记忆,但当时的自己就是靠这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才活下来,忍受每一场难熬的手术。
多少次在那人凉冷的掌温下清醒,在那沙哑的声音里度过晨昏。就算当时的他失语无法响应,那人也乐此不疲。
后来经过医生说明,他才知道那人是故意跟自己说话,让他藉由倾听让大脑持续运作,延长他清醒的时间。
「我哪也不想去,你哪都去不了,我们俩刚好配成一对。」沙哑的嗓音带着笑这么说,自嘲嘲人。
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那人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那人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是长相——短暂性失明让他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处于全盲的状态,虽然逐渐好转,但在他能看清楚东西之前,那人已经不告而别。
来得突然,消失得毫无预警。留下的,只有那只手的触感与沙哑的声音。
他忘不掉那人。在失去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之后,脑子里只剩下复仇的念头,直到那人出现,在他最凄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陪伴他、鼓励他,成为他唯一的寄托——怎么忘得了!
他想那人,想看看那人的模样,想当面道谢、想回应那人曾对着他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让那人知道自己有多么想他,想到这份念头转变成一种近乎爱情的依恋,思念成狂,到最后甚至为了减轻这份痛苦、让自己好过一点,不惜封尘与那人有关的记忆,欺骗自己早已忘记,直到遇见章宇恩——
他的手与那人相似,近乎鸡婆的热心与体贴也不遑多让。
冲动使然,在明白章宇恩这么做的原因后,他顺水推舟将他留在身边;但……习近勋阖上的眼睫用力闭了闭,脱离过往思绪回到现实。
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原以为章宇恩对自己是好奇多过于喜欢,只是少不更事的冲动和正义感作祟,而他也受够何敏华的骚扰,更需要一个人在身边替他处理琐事、照顾宁宁——他热心助人的鲁莽解决他许多困扰。
是以当他发现章宇恩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想也不想便丢出诱饵引他上钩,给他一个合理借口走进他的生活,也给自己一个合理使唤他的身分;甚至在当时就已经想好结局——不是章宇恩受不了照顾他这个残废男友和宁宁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他受不了章宇恩的多事决定赶人。只是——愈相处,愈熟悉,愈明白章宇恩这个年轻人。
在这场他以为不可能维持多久的快餐爱情里,他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为我和宁宁做这些事、付出这么多……」习近勋低喃。看见他眼角滑出泪液,不加思索倾身,以指背拭去。「一开始我是乐见其成的,你真的让我省了很多事,但现在——」
因为他,他忆起那人的手、说话的方式、口气;但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将眼前的他和那人重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