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著他的眼，希望能就此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但一个人如何能窥见另一人的灵魂，我所见到的只有摇曳如蜜的金色眼波，无法分辨其中所蕴含的讯息。

半晌後，我垂下眼，睫毛掩盖了我动摇的视线：「我知道了，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吧……」

「夜儿最听话了……」他抱紧了我，吻了吻我的脸颊，解开我随意系绑的发，爱抚似地梳理著我一头散落的黑

色长发。

……我终究是一个人类。

艾尔多再如何样疼宠我，让我与他平起平坐享受著同样贵族般的待遇，我依然不会摇身变为德亚人。

即使我生下了他的子嗣，这也对我是个人类，是个在德亚中地位仅是贵族所饲养的宠物的事实，没有任何的改

变。

安静的倚在他怀中，头靠在他肩上，我闭起双眼，阻止眼中不知何时蓄起的泪水外流。

我究竟是你的爱人，还是你的宠物？

你认可了我是你女儿生身之人的身份，却不打算给予我能继续待在你身旁的权利吗……

我紧闭双眼想阻止越发泛滥的泪水，透明的水珠却依然还是从眼缝中滑落，落入了颊边的黑发中。

如果艾尔多在此时回头的话，一定能见到我颤抖著睫毛无声落泪的模样。

但他没有，他没有回头。

他的眼光也许早已转至小床上的女儿，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发现到我心伤的泪水。

身体明明这样接近，为何此时此刻的心，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咫尺天涯，指的就是如此吧。

……如果这是你真心的决定，那我愿意将这个位置，还给原本所属的伊夫利特。

我相信你与伊夫利特会善待我的孩子，只因为你们的一切都是相互共享，你们的情谊，没有任何人能够介入。

艾尔多……请你与伊夫利特，尽你们所能给予的一切，让这个孩子平安无忧虑的长大。

这个孩子的外貌继承了你的完美，是个标准秀美如精灵的德亚人，除了那双眼稍嫌特异之外，没有任何德亚的

人会轻视瞧不起这个孩子。

而我虽然是生下她的人，是她的亲生之父。

但自始至终，我在这，都只是个突兀不协调的外来者……

19

坐在小床边，我独自凝望著床上这个怀胎十月所生下的宝贝。

艾尔多因为有事在前一刻先行离开，房中又恢复成我与床上安睡的孩子所属的宁静世界。

望著女儿，看著她精致小巧全然不同於我这个人类的眉眼，明明是个看似与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孩子，但唯

独她那双异色的眼，昭示著她与我真真实实存於血缘上的羁绊。

我怀了她近十月，在昨日之前每日每刻我都在感受著她，而现在，她挣脱了我的怀抱，来到了外界开始了她这

一生的成长之旅。

而我，原本应是与她最为亲近的生身之父，却再也无法参予她往後的每一日的生活……

前去南方的别庄……这代表了什麽，我不会认真去期盼艾尔多所谓的「去住几个月，过阵子他会带著女儿来找

我」这句话的兑现，无论他的理由是什麽，我都明白了一件事──

我无法在待在他身旁，至少，艾尔多现在没有让我继续待在这里的打算。

只要明白这点就够了，其馀的一切想望，身为人类的我已经不想也不敢继续去奢求……

「宝宝……你睡的这麽熟，天一亮爹地就要远离你了，你知道吗……」

孩子依然沉睡著，不曾听见我独自的低语。

「你会记得爹地吗？以後长成小美女了，还会记得爹地这个人类吗……？」

泪水沿著脸部的曲线再度滑落，我弯下身抱起依然睡著的女儿，轻轻拍抚摇晃著，感受著婴儿特有的温软与奶

香，满心酸楚的爱怜几乎溃堤。

睡吧……孩子，在你父亲的羽翼辟护下，你一定能不受外界恶意的窥探与打扰安然成长，而你父亲那位地位崇

高，清冷如水的爱人，他定也会待你如己出，教导你、给予你这世界上最宝贵的知识。

抱著女儿，我没有阻止眼中水珠的溢流，缓缓从记忆深处的匣盒中抽出一首在我幼年时期，母亲曾在床边轻声

吟唱，伴我入梦的摇篮曲……

躺下吧，孩子

而我会为你唱起久远前的摇篮调子

唱著，loo—lilai—lay

以此曲安抚你入眠

以此曲伴你到天明

以爱祝福你

因你即将远行

你会一帆风顺麽？

你会去到那美好广阔的丰饶之地麽？

那里会有满满的钻石与珍珠

点缀你全身麽？

而你又是否

能永不受流离灾祸？

你所遇上的天使们会不会

从天堂里仔细照看你？

降下羽毛指引你

守护你，陪伴你

让你免受一切伤害？

你会去爱与被爱麽？

你会带来欢乐的色彩麽？

直到终结的那天

你会在爱的围绕中回来麽？

现在，睡吧

我不会阻挠你

我只是想再坐一会儿

唱著，loo—li，lai—lay

窗外的黑夜已退，随著清亮如天堂曙光的晨色，映照於这个美丽如仙境的世界。

白日高升，昭显新的一日即将开始启动。

我低声哽咽，恍若轻叹的吟唱声，伴随著滑下颈项坠入包裹女儿的雪白纺纱中的泪，逐渐被吸收消逝，再也无

人能得知它曾经的存在。

……

窗外的景色是三十二世纪的地球上所无法见到的自然景象，伴随著长途旅程给予人在舟车劳累中一丝慰藉。我

坐在马车上倚著窗，外头的一切像是浮光掠影，映入我眼中却无法残留下任何痕迹。

……精神很慵懒。

总觉得全身都提不起劲……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艾尔多的宅邸，离开了我住了将近一年多，度过了我在德亚的五年人生中最平静安稳，感受

到幸福日子的地方。

艾尔多在後门送我离开的时候，在我上车之际却将我反拉回他怀中，紧接而来是他温热的唇，狠狠压下落在我

唇上的纠缠。

我摸摸嘴唇……唇上似乎还残留著他给予的触感。

他的吻带著莫名的焦虑以及一种急切的悸动，在我口中激烈的勾腻著我的舌……

久违的深吻让我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他怀中，这种几乎要将我灵魂都吞噬的激情，让我的心更加酸涩……因为，

既然已经要远离我，又为何要用带著让我几乎落泪的情愫的吻来与我道别呢……

伊夫利特没有来送我，孩子也没有被抱出来，也许伊夫利特正在房间中陪伴著她；也或许他不想出现在我这个

即将退场的人面前，来藉此保留我们之间最後的友谊吧……

总之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已乘坐在艾尔多所准备的马车上多时，距离那间拥有我诸多回忆的宅邸数里之

遥。

……其实离开了也好，至少可以让我回味过去只身一人努力生存的日子，这一年多来，我自身的变化大的连我

自己都快认不出，安逸的日子加上爱情的滋润，融化了我原本坚硬的外壳，使我变得软弱易折……

我苦笑，收回放在窗外却根本没在看的视线，拿起胸前垂挂的一条在离开时艾尔多为我挂上的坠链端详。

细细的银色鍊子，尾端坠著一个雕工精细的坠子，坠子上瓖著一颗月白色椭圆形状的宝石。宝石晶莹剔透，阳

光透过它所折射出来的光，有种月光般的朦胧莹润感……我对宝石不是很懂，却觉得这颗很是漂亮。

艾尔多说这颗宝石名为月光石，不是什麽贵重的宝石……虽不贵重，但还是希望我收下并戴著它。

我不晓得什麽是月光石，贵不贵重对我而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赠与它的人那份心意。

艾尔多对我的确是有情的，他的行为，他的眼神，他炙热急切的吻，以及我生产时他为我流的泪水，为我奋不

顾身的謢产之举……再再都让我感受到他对我的情意。

不是我自我安慰，他是真的喜欢我……也或许可以说是爱著我。

只是他没办法留下我，就是这样而已。

光是有爱，还是无法使我们两人抛弃周遭的枷锁厮守终身。

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复杂的，有太多太多的因素，让他无法只守著身为人类的我一人。

我只有他而已，我能倚靠依赖的对象就只有他一人，但他的世界却不止只有我，他有他的地位，有著无法摆脱

的诸多责任，也有著伊夫利特这位知心的爱人，他无法只守著我一人而不去顾及其馀的人与事。

这就是我与他之间最大的差别。

在德亚，我的世界单纯无牵挂，而他，却是地位崇高职责繁多的德亚贵族。

除去他之外，现在能让我牵挂的人，仅剩下我才生下一天就不得不离她而去的女儿，但却也是同样的情深缘浅

……

留不住。

或许这一切本就不属於我，只是命运的一时错轨，才让我得到了幸福到让人喟叹的爱情，以及延续自身生命血

脉的孩子。

如今命运再度修正了脱离的错轨，繁华退尽後，留在原地的，原来还是只有我。

从头到尾，都依然是孤独一人。

20

马车以平稳的速度持续前进，在後方装著两个外表看似简单里头构造却精细的箱子，外表简单是为了不引人注

目，构造精细是为了防止有人觊觎里面所放置的物品，所设的防盗装置。

那是艾尔多给予我随行物品──一箱是我的衣物以及一些小饰品，别小看那些衣服，光从质料与做工来看，就

知道那些都是一件足以抵过平民一年所需生活费的不凡品；另一箱则是装满著足以让人奢侈的生活大半年都不

用愁的钱财珠宝。

很没情调又充满铜臭味的两箱物品，但却很实际。

其实在得知箱子里所装的物品那时，我瞬间有种收下了「分手费」的感觉……

不过我自虐的想法没维持多久，随即就被艾尔多那个激烈的离别之吻吻到我头脑缺氧，心跳剧烈起伏，再也无

法去多想其他事。

放下项鍊，我再次倚回窗前，周围的景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自然景象，一边是树木高耸入天的原始山林；另一边

全然相反，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我乘坐的马车就奔驰於山林与悬崖中央一条不算大，但还能容许两辆车交错

经过的路径上，周围人烟几近绝尘，走上这路径至今只与一辆马车交错而过，之後就再也没遇过人了。

空气中散发著来自树木的自然气息……应该就是所谓的芬多精吧，使我一直处於恍惚倦怠状态的头脑稍微清醒

了些。

如果我没有任何钱财的话，该怎麽在未来的日子去维持自身的生活？

即使艾尔多的别庄中有足够让我生活的一切，但我是个人类，一个人类想使用并支使庄园中的用品与服侍的侍

者，没有足够能给予他们的赏赐，又怎麽能让庄园中的德亚人放下身段，服侍著我这个虽然受到主人宠爱却依

然被远放的宠物。

艾尔多一切都帮我设想到了，没有他的陪伴我根本不可能独自出门上街，所以购物之类的事我不可能会去做，

仅是维持基本的生活也不需要这麽多钱财，他准备了这麽一大笔数目的原因，只是为了让我能用这些财物来驱

使庄园中的人，并用财物来维持我未来能安然待在庄园中的一个立场。

如果没有爱，他又如何能为一个人类宠物做到这一切呢……

但只是光有爱还是不够的，我们互相有爱，他依然还是留下了我所生的孩子，送走了生下她的我。

耳边除了山林中寒冷的风吹过树梢枝叶的沙沙声，就只剩下马车行走时所带起的声响，前头拉著车的那匹马身

山羊角蜥蜴头组合的「马」，行走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因为它的脚没有马那样的蹄，而是类似蜥蜴爪的模样；马蹄在行走时会与地面接触发出「喀哒」声，但蜥蜴爪

却不会发出声音，因此整辆马车除了车身行走时碰撞的声音外，并没有其他额外制造的声音。

这是一趟很单调的旅程，单调到让人觉得无聊，却也无可奈何。

前头的车夫从起程後就没说过任何一句话，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想与我这个人类说话──因为在一般德亚人的认

知中，人类是种智慧不高的动物，说话只会说单字，更别提普通对话聊天之类。

窗外的自然山林在冬季里大多呈现红黄色的景致，景色美归美，但看久了也是四个字──枯燥乏味。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有关艾尔多，以及伊夫利特的一切，眼睛无意识地盯著窗外不停变化却差异不大的景色，

思绪渐渐开始神游。

记得从前在地球上曾看过的电影与小说，在这种荒山野岭间行走，最常会接下去发生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是遇到山野盗贼或路霸袭击；第二，则是遇上荒山精怪或是孤魂野鬼。

第一个还有可能，毕竟这里真的挺偏僻，至於第二个根本不可能……不过也难说，这里不是地球，而是个什麽

都有可能发生的异星德亚，搞不好下一刻我就遇上了什麽精灵鬼怪也说不定……

「嘶嘶──」

才刚这麽想而已，拉著马车的那匹「马」突然发出了高昂尖锐的叫声──

下一秒我就因为惯性定律的作用，整个人猛然往前撞击在车厢的木板上，虽然车厢四周有铺设一层软垫以防撞

击，但这麽大力撞上，我还是感到身上骨骼神经闪过一阵疼痛，脑中也开始晕眩了起来。

「怎麽回事……？」

忍著痛探头出去，幸好车厢没翻，不然这做工看来很坚实的车厢一压下，这下我不是变成了车下亡魂也会弄成

了伤残，那我连往後的日子都不必愁了，不是上了天堂，就是待在艾尔多的别庄让他供养终身。

不算宽阔的路上，立了几匹蜥蜴羊角头的马，几个金发，打扮看起来颇有潇洒味道的德亚人正骑在马上。

一共五个人，正好把整条路给挡了起来。

这里没其他人，就我这辆马车而已，他们挡在这，摆明就是来找碴的。

我叹气，不会这麽刚好吧，才刚想而已就遇上了山贼盗匪，我应该要摆个算命铺才对，未卜先知，神准无比。

「……我说过了，留下车上的人与财物，你就可以离开。」

声音来自中央一个绑著头巾的男人，看来应该是这些人中的首领，德亚人得天独厚的容貌配上有些桀骜不逊的

打扮与气质，让从目前为止除了最初的宠物店店长以及里头的工作人员外，只见过德亚贵族那种高贵姿态的我

，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那边的在看什麽看？……你！？」一道惊呼声从旁传出。

糟了！我忘了将能掩盖住我异样外表的帽子戴上就探出了头，这下子我的黑发与外表都暴露在他们面前了！

我赶紧缩回车厢内戴起帽子，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模样早落入了他们眼中，几个人骑了马过来将我包围住

，我低著头将头上的帽子拉的更紧，希望自己就此能消失在这个车厢内。

「喂！你是什麽人？这不是赛德拉斯家族的车吗？」一道声音与气不善地问。

我没有回话，接著又另一道声音传来：「我刚看了他的发色……好像是黑色的。」

有人嗤笑：「你看错了吧？这世上怎可能有人的头发是黑的，那不成了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