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谢桥之与梅同疏 下——俞洛阳
俞洛阳  发于:2013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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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疏道:“他现下是对你不错,但是古人有语:‘狡兔死,走狗烹’。等得他江山稳定、天下太平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如何待你?我倒是提醒你一句,既然外面都是你皇兄的人,这里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必定有人及时地传讯回京师。你来到这里,也许你皇兄已经知道了。或者更有可能,马天宝去找你的事情你皇兄也知道,正等着你来。所以不可在这里多加耽搁了。”

杨晔道:“这我知道,可是云起病成这样,眼见得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让我如何抛下他就走?他还念念不忘宁馨,宁馨在长安,如今连死活都不知道,我这心里难受的,恨不得要去撞墙啊!”

凌疏默默看着他,看他满眼悲伤绝望之色,却终于缓缓地推他到一边,沉声道:“杨晔,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跟我说没用。”

跟他说的确没用,杨晔深知这个道理,但看到他沉静淡然的神情,波澜不惊的眼光,却忽然发怒了:“怎么我跟你说说都不成吗?我伤心成这样,你劝我几句不行?你哄哄我不行?你主动一点不行?你这冷心冷性的活死人,要是总对我这么不冷不热的,你不如滚吧!”一边抓着他的肩膀大力摇晃。

凌疏道:“疯子。”想推开他些,抵不得他力大,两人纠缠撕扯了片刻,凌疏忽然道:“杨晔,事情不太对!”

杨晔道:“什么不对?”见他脸色郑重,也跟着凝神细听,终于听出异常来,他伸手一把将凌疏揽了起来。恰此时,门被通通通地擂响,一声紧迫过一声,听马天宝颤抖的声音在门外叫道:“王爷,云起醒了!”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杨晔顿时惊跳起来,正打算狂奔出去,凌疏道:“杨晔,很多人往这边来了,你赶快跟我离开!”

杨晔回头道:“我不走!云起才醒,我真不能走,我得赶紧看看他去。”

凌疏皱眉道:“如果是京师来人捉你回去呢?”

杨晔道:“谁敢捉我?要走你走,你若是不管老子的死活,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凌疏恨恨地瞪他,见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只得起身跟过去。

杨晔随着马天宝冲进北辰擎的房间,扑上去细看,果然见北辰擎眼睛微睁,那眼神却是黯淡呆滞,茫茫然不知看到了哪里。杨晔小心翼翼地握住他一只手,道:“云起,你醒了?我等着你醒来,等好多天了,等得我快要疯了!”

片刻后,他听得北辰擎一声轻叹,低微无力:“小狼,宁馨在长安,还活着吗?”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晔无法回答,只是哽咽不语,片刻后道:“没有噩耗,应该还活着。”北辰擎凝神看着他,眼中渐渐现出几分希冀的光彩:“你替我带着他吧,如果他还活着。”

杨晔慌忙点头,北辰擎唇角微翘,轻轻微笑了一下,想抬手摸摸杨晔的头发,却终究有心无力,片刻后道:“把我葬在云梦泽,我似乎记得……那是我的家乡。”

杨晔又慌忙点头答应,点完头警觉不对,忙道:“你别这么说,别总是说些不好的话……我不想听……”听得他隐约又是一声轻叹,余音袅袅,仿佛无尽的遗憾在其中。

夜色沉郁无边,有风声掠过白杨树的树梢,如群鬼在拍手欢唱,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往这里逼近,似潮水要湮灭所有。杨晔把脸埋到了北辰擎一点点冷下去的手中,失声痛哭,悲怆难言。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一丝丝一缕缕,杨晔转首看看窗外,道:“马天宝,把门打开,咱们透透气儿。他妈的太闷了!”

房门被马天宝打开,室中顿时跟着明亮起来。放眼往外看,薄雾轻云笼罩着整个兖州城,待旭日初升那一刻,雾便渐渐散了开去。

门外院落中,杨熙手下侍卫森然林立。为首的魏临仙和白庭壁见得房门打开,在院中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杨晔缓步走出来,瞥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这狗奴才,跪在这里干什么?”

魏临仙道:“微臣见过淮王殿下。微臣奉旨而来,请淮王殿下和北辰将军回京。”

杨晔道:“我不去,我要带着云起离开。他临走时交代我,他要葬到云梦泽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魏临仙劝道:“殿下,陛下在京城日思夜盼着您和北辰将军回去。陛下前些日子忙于长安那边的叛乱之事,这边对北辰将军疏于照拂,致使有些闲言碎语传了过来,导致误会重重。如今得住消息,已经深自悔悟,特命微臣专程来接淮王殿下和北辰将军回京。殿下不可意气用事,这就随我回去吧。”

杨晔忍不住阴阳怪气:“他说接北辰将军,是接活的呢,还是死的?如今活的没有了,只有一个死的,他还要不要?”

魏临仙无法回答,伸袖拭去脸上的泪水,片刻后接着叩头不止:“请殿下这就随微臣回京师。”

杨晔却忽然大怒:“魏临仙!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挟制我?你给我滚开!好狗还不挡道呢,你莫非连狗都不如了?”

魏临仙俯首叩头:“殿下不回去,微臣无法复命。不如就请殿下将微臣就地处决在这里也行!”

杨晔哈哈狂笑,如疯似癫:“好!死一个不够痛快,多死几个也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原该路上做个伴!”反身就去找刀。

魏临仙跪着不敢动,却向着其余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白庭璧扑上来,伸臂搂住了杨晔颈项,道:“殿下,你真的要杀我们几个?小白我怕死啊!”

杨晔道:“怕死就放开我,赶快滚回洛阳去!”魏临仙蹭前几步,抱住了他的双腿:“殿下,回去无法复命,还是要死!”杨晔被这二人抱住,忽然神智一阵恍惚,接着双腿双臂俱是忽然一麻,竟然被他二人出其不意地点了穴道。他本就心情激荡,此时更是狂怒:“你们疯了,敢抓我!快放开!凌疏,凌疏,快来救我!我要去救宁馨,我不能回洛阳!”

他突然想起凌疏来,可是凌疏去哪里了?为何不见了?狗日的难道跑了?

杨晔不敢乱问,心中却砰砰乱跳,再一次恐慌无比,忽然喉头一阵腥甜,鲜血从唇角不受控制地落下,接着眼前一黑,渐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最后只依稀听到白庭璧惊慌失措的呼喊之声:“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他再醒来,只觉得身体载沉载浮,耳中是辘辘的车声,原来已经处身马车上。杨晔懵懂半晌,动了动手,却听到一阵轻微的铁链碰击之声。他诧异起来,举手看看,原来竟被上了手镣,接着发现双脚上也有脚镣。但那铁镣铐都被人细心地缠上了柔软的棉布,与肌肤相接并无任何不适。

他忽然怒喝道:“来人!”白庭璧应声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一叠声地道:“殿下您醒了?要不要用膳?要不要喝水?”

杨晔试着运功,却半点内力也无,白庭璧觊觎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殿下,昨儿魏临仙趁着您昏迷,给您灌了化功散,最多一个月,您的功力就可以恢复。不会有别的事情,您别担心。”

杨晔沉吟片刻,举起自己的手镣看看,道“我如今是犯人了,对吧?正被尔等押解回京师。既然是犯人,还用什么膳,喝什么水?有那残羹剩饭,施舍我几口就够了。”

白庭璧伸手抱住他,眼泪侵染透了他的衣衫:“殿下,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白我也不活了!”杨晔看着他的泪眼,一阵悲从中来,伸袖搵去他的泪水,问道:“云起呢?“

白庭璧道:“云起的灵柩在前面。”

杨晔道:“你把车帘打起,让我看看他。”

白庭璧依言打起了车帘,前面不远处一副巨大的灵柩,在兵士的拥簇下缓缓前移。招魂幡在空中烈烈飞舞,灵柩前开路的兵士洒出了漫天飘飘扬扬的纸钱,打发拦路的孤魂野鬼。

杨晔看见这一片惨白之色,再一次心痛如绞,哽咽道:“云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了他要葬在云梦泽,他跟我说了的!小白,看在咱俩认识了这么多年……唔!”白庭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殿下别说了,说了小白也做不到,殿下好歹饶了我!”

杨晔举手,勉强推开他的手,他看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钟离针和年未都未曾到兖州来,想来是杨熙防备着这二人私放了自己。如今走也走不得,只得惨笑道:“那好,我不说。你们把我弄回京师吧,为了大衍皇朝的长治久安,我任人宰割。我不想坐车里,我想下地走走,可以吗?”

白庭壁答应住,小心翼翼地扶他下了车。杨晔拖着脚镣,跟在马车的旁边,道:“悲歌可当泣,远望可当归。小白,咱们唱歌吧,男儿汉大丈夫,总不能一路嚎哭,那可太丢人了。”

白庭壁低声相劝:“殿下,您唱歌不好听,还是别唱了。”

杨晔侧头瞪他一眼:“我偏要唱,我唱给云起听的,他必定不嫌弃我。你不爱听就捂上耳朵。”言罢放声唱到:

“塞上秋来兮荒草苍茫,画角长鸣兮剑拔弩张。千里烽烟兮国土难守,游子飘零兮梦回故乡。

云垂四野兮天风浩荡,星辰坠落兮日月无光。英雄绝命兮魂魄何处?骨肉暌别兮不诉离殇。”

歌声嘶哑嘲哳,在旷野中远远传了出去,有曾经的赵王府侍卫黯然垂首,有从前追随逝者的兵士呜咽出声。众人远远近近,踯躅前行。

一个月后,一干人抵达洛阳。

第128章

闻听北辰擎的灵柩回京,杨熙率领文武大臣和一城百姓出城相迎。杨晔初始一直坐在车里,如今已经坚持披发赤足,跟着灵柩走了许久,早已是行尸走肉不复人形。魏临仙等人一直陪侍在他身边,百般相劝他,但他们的话,他却总是恍恍惚惚听不到。

这一日,他看到了帝都那巍峨高耸的城楼,看到前面似乎来了许多人,自己身边的魏临仙等人纷纷下跪,口呼陛下。杨晔呆了片刻,茫茫然抬头,看到一抹明黄,看到那十二旒冕冠下杨熙犹如石刻一般无有一丝表情的脸,看到杨熙两鬓已被秋霜浸染,平添几分沧桑。看到杨熙伸手抚上了北辰擎的棺木,良久良久不曾放开。看到杨熙冲着自己走过来,伸开了双臂:“小狼,你终于回来了。”

这怀抱曾经如此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依恋,但如今杨晔却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臂,接着下跪,深深叩头:“陛下。”

杨熙顿住,片刻后道:“怎么……改称呼了?”

杨晔再一次重重叩首在坚硬的地面上:“从前是罪臣不知进退,以后不敢了。”

杨熙抬头望着远处,暮色四合,倦鸟正归巢,他沉声道:“谁给我们淮王殿下上了镣铐?赶快去了。”旁边立时过来几个侍卫,将杨晔的手铐脚镣去除。

杨熙复又低头看着他,再一次伸出了手:“小狼,跟我回宫。有话回去再说。”双手托在他肋下,将他从地下硬扯了起来,接着就势揽入怀中。

满朝大臣众目睽睽,杨晔无法挣扎,只得由得他揽着,但身躯却僵硬异常。杨熙觉察到了,温声道:“记得你小时候,自己偷跑到皇兄的赵王府来找我,还一来就要吃要喝的,那时候我的小狼多乖!如今却在外面疯得不想回家,那怎么行?”一边说,一边要揽着他上御辇。

杨晔靠在他肩头上,心中却是难言的悲怆,低声道:“云起临去时,说他想葬在云梦泽。陛下恩准了他吧。”

杨熙恍如不闻,只管揽着他前行,杨晔又重复了几遍,杨熙站住了,静默片刻,淡淡地道:“不,他只能陪着朕。朕前一阵子疏忽了他,以后会补偿他,经常去看他。他的陵墓朕已经选好,就紧靠着朕的陵寝,云起他哪儿都不能去。你将来……也一样!”

杨晔哑声道:“陛下,你定要逼我至此吗?”

杨熙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忽然冷笑一声:“我逼你?我……如何逼你了?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带着你走过来的?从扬州回到洛阳,我先封赏是谁?你不肯要小岑郡主,也由得你了,皇兄赔上这张脸给皇后羞辱。你说你缺钱,我连铸钱的铜矿都给了你。你整夜在烟花巷里鬼混,从来不上朝,你动辄就跟着那个天煞孤星跑得不见踪影,我说过你什么?你还要皇兄怎么样?!”他越说越怒,忽然一掌排在身边的楠木车杠上,顿时断为两截,木刺扎了他的手,鲜血渗出,触目心惊。

杨晔跟着浑身一震,却沉默无语。魏临仙慌忙凑过来,低声道:“陛下,您的手受伤了。”

杨熙摆摆手让他离开,道:“跟着皇兄回宫里去。”

杨晔挣扎道:“我不去,不去!”但他内力全失,挣扎也是徒劳。杨熙不再跟他多说,一只手本就在他肋下,另一只手直接捞到了腿窝,将他一把横抱起来,上了御辇。

御辇中温暖舒适,杨晔早已经是心力交瘁,伏在杨熙腿上,低声嘟哝道:“我才不去。”连着呢喃几声,杨熙在他背上轻抚,低声道:“你累了,先好好歇息一番再说。看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片刻后见他呼吸安稳悠长,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悠长缠绵,待杨晔醒来时,殿宇深阔,帘幕低垂。他慢慢转动眼珠,终于看清了这室中,陈设华丽,器具精良,是在皇宫里的玉华殿中。他转头瞧瞧窗外,夜色正深沉,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

杨晔这么一动,立时有内侍上来查看,接着听那内侍向外吩咐道:“淮王殿下醒了,快去请陛下!”

杨晔迟疑片刻,道:“让我起来。”那内侍伸手相扶,他慢慢坐起身来,警觉身上的汗垢之气俱都消失,变得清香怡人。再举起手看看里衣,是浅白色的云纹素缎,想来是趁着自己昏睡被人洗了澡,又换了衣服。接着有宫女拿了外面的袍服过来,伺候他穿衣。

恰穿戴洗漱完毕,杨熙就走了进来,面含微笑,一如既往地和善温柔:“小狼,过来陪哥哥用膳。就摆在这外间吧。”

身后一群群的内侍捧了食盒进来,在外间的案上开始铺排。

杨晔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忽然间就回到了从前,竟是如在梦中。杨熙看他发呆,过来伸手拉他的手,笑道:“发什么楞?快些过来吧。”

两手相触这一刻,杨晔反应过来了,反手摔开了他的手。

杨熙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还在跟我生气?”

杨晔道:“云起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杨熙道:“我追封他为护国郡王,将他埋葬在我皇陵东侧一百五十丈处。待我百年之后,永远陪着他。”

按大衍皇家墓葬规矩,天子陵墓东侧,乃是皇后陵寝之处。杨晔听得他如此安排,顿时一口气噎住,半晌说不得话,良久后才道:“你什么意思?活着时候你恨不得他早死,死了做这般功夫,有用吗?”

他这般剑拔弩张,杨熙瞥他一眼,脸色微微发白,低声道:“我没有恨不得他早死。小狼,这是我的疏忽,本来想着因为长安那边的事情放他在兖州,冷落他一阵子,也是为他好。没料到他如此受不得气,我现在也追悔莫及。”

杨晔冷冷地道:“我看不出来你后悔。”

杨熙笑道:“小狼如今连哥哥的话都不信了?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是谁教得你这样顶撞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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