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谢桥之与梅同疏 下——俞洛阳
俞洛阳  发于:2013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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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晔听得一声长叹,接着问道:“那么太子在何处?有没有被皇后带到长安?”

那伙计瞠目不知,他不过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哪里能知道得这般详尽?杨晔正急得恨不得要骂他,凌疏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打探完了没有?”

杨晔随口道:“还没有。啊哟,嘿嘿嘿,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可没别的意思。”

凌疏并不追究,扶着他回了客房中,方才道:“我刚才替你打探过了,你家太子还在洛阳。你放心,你皇兄并非一盏省油的灯,皇后和岑郡主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洛阳?想来是他特意放走她们,如此他好借机和岑王爷彻底翻脸。便是那个冯雪龙,也在第三天就被自己的手下人给杀了,那必定是你皇兄早就安排好的内应。中央禁卫军如今已经夺回了新安,撵着关中军往西去了。”

杨晔尴尬无比,伸手挠挠头,道:“如此我就放了心,多谢你了。可是岑王爷那盏灯,也同样省不下来什么油啊,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凌疏道:“他不省,他那位大女儿,挺会替他省。本来这种时候起事,对他很不利。听说是皇后拿了岑王爷的虎符,逼着潼关守将发的兵。岑王爷看事已至此,干脆就顺着女儿的意思了。”

杨晔伸手一拍腿:“这话在理。我就搞不懂我那位皇嫂,看起来倒也不傻,可是整天猪油蒙了心一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说她家没个兄弟,皇兄虽然防备着岑王爷,但只要无异动,这外戚做得四平八稳,谁也不会动他们分毫。她乖乖地做她的皇后,好好地相夫教子,有什么不好?偏生三天两头出些幺蛾子,守着成亲时候那个破约定,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也不知究竟怎样,才能遂了她的意!这又窜回长安去胡闹,简直失心疯了一样,搞得连云起的妻儿也给搭进去了。哎,女人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凌疏瞥他一眼,淡淡地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成亲时有约定,你皇兄为何又不遵守?皇后便是疯了,也是被你皇兄给逼的。”

杨晔忍不住,质问道:“你究竟偏着谁?一会子这样说,一会儿子又那样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凌疏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们一群懊糟,乱七八糟的事儿谁也说不清,跟我也没有干系,我用得着偏谁向谁?我去叫人打水,你赶快洗澡是正经。”

第126章

杨晔终究不是个安分省心的人,坐在巨大的木桶里,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接着忧国忧民:“凌疏啊,你说回头打下了关中,关中军民跟着岑王爷时间长了,会不会不服管教啊?”

凌疏一边下手替他洗澡,一边道:“有你英明神武的皇兄在,你还是少操这些闲心吧。他能者无所不能,定能将关中收拾得妥妥帖帖。”

杨晔用两只水淋淋的手臂缠上了他颈项:“好,我不操他的心,我操咱俩的心。你当初一时疏忽,忘了打断我的第三条腿,如今他蠢蠢欲动的,可该怎么办?”

凌疏顺手一掌拍在他肩头上:“现在打断也不迟。你断了腿还不安分,找死。”

因着杨晔的伤腿尚未痊愈,出了襄阳城,如今不用赶路,凌疏便决定改走水道。两人雇了船只,顺着汉水一路向南,不日到了长江,逆水而上,折道向西。

一路上消息不断传来,中央禁卫军已经西出秦关,一步步逼近长安,如今正在相持不下。而后袁藕明配合行动,在三关发兵,打算两面夹击关中。

杨晔闻言叹道:“岑王爷完了,这次真完了。可怜我那没见过面的二侄子,也跟着完了。”

凌疏神色沉静,拊手不语,他斜倚船舷坐着,江上的风吹得他鬓发微乱。杨晔慢慢挪过去,靠在他肩头上:“我这心里总是惶惶然地没有底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这是怎么了?”

凌疏道:“你还在牵挂着你那英明神武的皇兄。”

杨晔缓缓摇头:“我不牵挂他,我就是心慌。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好,可究竟什么事儿,却说不上来。凌疏,不管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儿,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凌疏闻言,伸手握住了他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末了一声轻叹,心道:“你是亲王身份,这富贵和平凡,你如何能超然身外?你心慌,想来是这些牵牵绊绊,你还没有彻底甩开,被迫跟着我来这木鱼镇,真是太勉强你了。”

他微微侧头,温声道:“我不离开你。咱们走慢些,等你腿好了的时候,恰恰赶回木鱼镇就行。你若是瘸着腿回去,谢娘和小杉子,都会担心的。”

俩人放慢了行程,一路山温水软,风景绝佳,京城的繁华和战乱仿佛终成一梦,渐渐遥远了。

待回到木鱼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天气,杨晔的断腿也终于恢复如常。从巫山县进得山来,见到那飏春酒肆杏帘在望,凌疏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杨晔更是变得兴高采烈,还没闯进去,便高声道:“小杉子,我回来了!”

突然间,一个人闻声从里面冲了出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杨晔的面前。

然后小杉子跟着从酒肆里跑出来,然后是谢叔和谢娘,一起挤了过来。杨晔看着眼前那个人,气恨交加:“你你你,你干什么?干什么吓我一跳!马天宝,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下跪,你给我起来!”

马天宝重重地叩下头去,他人实在,叩头也实在,咚地一声巨响,额头顿时青肿一块,隐隐沁着血丝,惊得谢娘一家咋舌不已。尔后马天宝膝行几步,一把搂住杨晔的腿,开始大声嚎哭:“王爷,你快去看看云起吧,他快不行了啊,天天还念叨着你,念叨着宁馨。可是他一个都见不到,你好歹跟小的去看看他吧!”

杨晔顿时脸色苍白,扯起他扯到了一边去:“你慢慢说,云起怎么了?”

马天宝涕泪交流:“咱一边走一边说行不行?我这空等了好几天,也许云起已经咽气儿了也说不定!”杨晔伸手扯住他的耳朵狠狠一扭:“瞎说!不许诅咒他!”

小杉子过去搂住了凌疏的手臂,一边絮絮道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想你了。这个人三天前就开始赖在咱这里不走,直说要等你们回来,娘说你们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却说他哥说了,你们也不在京城,那肯定就是在这里。他口口声声说我们骗他,说我们把你们给藏起来了。他喝酒吃肉的不肯走,还一边吃一边哭。不过他吃饭倒是给钱,不赖帐。”

凌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不赖账就行。”

他思忖片刻,凝目看向不远处的杨晔,杨晔也正殷切地看过来,凌疏点点头,杨晔顿时大喜,转头对马天宝道:“走,赶紧去兖州。哎,真是白走了一趟,早知道这样,直接去看云起了,不用绕这个弯子。”

三人无奈又辞别才见面的谢娘一家,杨晔将自己蝙蝠郑重交付给小杉子,让他去后山的冰洞里给寄养着,尔后一路加急赶往兖州。

路上杨晔便逼问马天宝道:“马天宝,云起为何病了?定是你伺候的不周到!你且等着,他若是好了也罢,若是不好了,我让凌大人把你哥仨搁一块儿上刑!”

马天宝闻言吓得脸色惨白,悄悄瞄一眼凌疏,见他对杨晔的话置若惘然,方才稍稍放了心,忙道:“哪里能怨得小人?小人最是个尽心尽力的人,从前爱出去挖坟盗墓的,如今这兖州那么多可挖的墓,小人都不去挖了,一心一意跟着云起。可是云起给贬到那种地方,不高兴是肯定的,这也还罢了,偏偏前一阵子京城那边开仗。也不知怎地皇后那边的人混了过来,逼着云起去召集中央禁卫军旧部从东面夹攻洛阳。你说云起哪能干这种事情呢?他肯定不答应,那边的人就说小岑郡主和宁馨已经被带到了长安,让他当心小岑郡主和宁馨的性命,说要把宁馨掐死再从长安的城楼上扔下来,然后就扬长而去。

“他们走了我们就安慰云起,说宁馨是岑王爷的亲外孙,岑王爷定不会由得他们胡来,云起就呆呆地不说话。可是没几天,洛阳那边又来了人,逼问云起跟皇后那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还派了兵士把云起给看管起来,说起来是保护他的安全,防止长安那边再来人。但这么三天一盘查,两天一审问,搞得跟犯人一样,都不许我们三个靠边。云起他就病了,连着卧床不起好几天,才准我们去给他抓药,连药拿回来,他们也得翻查几遍才行。眼看着他连药都快吃不下去了,一直念叨着宁馨。大哥眼见不是头,让二哥去洛阳找你,没到半路传回来消息,你已经离开了洛阳。大哥又偷偷去问云起,他发烧发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勉强知道你也许在这里,我就赶紧找了来。”

杨晔沉着脸听完,半晌无语,心中好一阵悲凉:“皇兄为何就是不信任云起呢?是不是生怕他把妻儿排在自己的前面?可是人有了妻儿,总是要有所顾忌,好比我有了凌疏,也就有了牵挂,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自由自在。哎!”

三人加紧赶路,杨晔记挂着北辰擎,一路上轻易不敢歇息。眼见得过了淮河,离兖州渐渐近了,三人俱都是疲惫不堪。这一晚又错过了宿头,只得暂且歇息在一处树林中。马天宝去打些野味烤了,三人将就吃了些,围着一堆火暂且歇息。

凌疏背依着一棵大树坐着,杨晔便去坐在他身边,靠上他肩头,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心中安定不少。凌疏只是沉默,半晌后忽然低声道:“既然他们看管北辰擎那么严,你一去,必定被你皇兄发现。你确定要去自投罗网?”

杨晔道:“我小心着些,不让他发现。我如今就担心云起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该怎么办?”

凌疏道:“怎么办?那是他的命,谁让他摊上这样的主子呢?”

他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讽刺和无奈之意,杨晔听出来了,侧头看着他,凌疏脸色平静,睫毛半垂,看不出什么来。他伸手摸摸凌疏的脸,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去看他?”

凌疏不语,算是默认了。杨晔的手便慢慢下滑,握住了他手,接着又搂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故人难舍,别人也就罢了,云起我却如何能放得开?你好歹跟我去吧。”凌疏淡淡地道:“明天还得赶路,你赶紧睡一会儿。”

到得兖州城中,凌疏在路上还嘱咐杨晔要隐秘行事,待看到那破旧的官署,杨晔却霎时间就把他的嘱咐丢到了九霄云外,急慌慌一头扎了进去。北辰擎的房外果然有兵士把守着,杨晔且不管是谁的人,只管把来阻拦的人一脚给踹飞,后面凌疏跟上来,替他将众人拦开,道:“你快进去。”

待看到躺在卧榻上的北辰擎时,杨晔顿时呆住。不过几个月未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可以变得不复人形,哪里还是离开京师时候的云起?

他不敢再多看,扑上去把北辰擎一把抱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天运和马天华一直守在北辰擎身边,马天运见状低声劝道:“王爷,您轻些,别吓着他。”

杨晔哽咽不语,手却微微发抖,半晌方回过神来,缓缓覆上北辰擎的额头,柔声道:“云起,我来了,我来看你。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下去。你想想我们小时候,一块儿练武,一起吃饭,一同出去跟人打架,晚上睡觉了还是一张床,亲密无间这么多年,你……就舍得这样扔下我走了吗?你别不理我啊!”

北辰擎脸色灰白衰败,呼吸已经几不可闻,任凭杨晔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却未见他有丝毫的反应。仿佛他的魂魄早已不在躯壳里,飘飘渺渺,不知往何方去了。

杨晔心慌起来,忙伏到他胸口仔细地听,待听到微弱的心跳声,方才吁了口气,原来他还活着。

他沉吟半晌,转头问马天运道:“他能吃下饭吗?”

马天运摇摇头。

“那吃药呢?”

马天运摇摇头。

“他说什么没有?”

马天运摇摇头。

“那……”他隔窗看看外面的兵士,被凌疏撵得远远地,正惶恐地往这边看过来:“门外都是看管你们的兵士?”

马天运点点头,杨晔顿时心头火气,又无处发泄,腾出来一只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操你奶奶,人给你弄成这样,你怎么就会点头摇头,屁都不放一个?!他们要看管,就让他们看管了?学了武功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杀光他们?”

马天运捂住脸,哽咽道:“那是陛下的人!”

杨晔怒道:“他的人怎么了?当老子不敢杀?!凌疏,外面的人再不滚,就把他们统统给杀了!”

房外廊上的凌疏闻言仗剑而起,正准备出手杀人,一干兵士觉出不对,已经一哄而散,逃了出去。

马天运伸袖拭泪:“王爷若早些来就好了,前些天也不知道我们过得什么日子。但凡京师来的官员能说几句好听的话,云起也不会变成这样。三天两头的来,来了就跟审讯逼供一样,追着长安那边的事情问个不休,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杨晔听出蹊跷来,追问道:“不是他的意思,那又是谁的意思?”

马天运道:“二弟刚从京师那边回来,本是想去替云起讨个公道,结果魏临仙给传了几次牌子进去,陛下忙得没空见,只得又回来了,王爷还是问他吧。”

马天华忙凑上来,含泪道:“王爷,小人去京师走了一遭,可是陛下真的忙,白天忙着商量对付长安那边来的邸报,晚上了……晚上了小人可是听说,那荆相夜夜留宿在皇宫里,也不知是在商讨军务,还是有别的什么,总之是没空见小人。况且这派来兖州的官员中,荆相的亲信门客不少。”

杨晔闻言,忽然抓起床头小案几上的一只杯子,狠狠摔了出去:“果然!我操他祖母,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果然!果然!这杀千刀的狐狸精,他果然活得不耐烦了!”

杯子碎裂的声音清脆,北辰擎也跟着被震得身躯微微一动,杨晔本就抱着他,此时突然感受到了,慌忙低头去仔细端详他,却见他并未睁眼,只是断断续续反复念叨着两个字。

杨晔附耳细听,终于听清楚了,是“宁馨”二字。

病卧他乡,妻离子散,英雄末路原来不过是转瞬之事。

第127章

连着七八天过去,杨晔天天去看顾北辰擎,大夫换了无数个,病情却不见有一点好转,一日日耽搁下去,眼看他气息一丝丝变得微弱,任凭杨晔把好话说尽,也不见他再睁眼看自己一眼。

这一日夜半时分,已经憔悴不堪的杨晔被马天华从北辰擎的房中硬扯出来的时候,杨晔急躁得开始骂人,骂荆怀玉,骂岑靳,骂岑文姜,一边骂一边扯了花花草草乱砸。凌疏坐在廊下,看着他疯疯癫癫的举动,忽然起身,一把揪了他回客房去。

杨晔横着眼道:“你嫌我丢人?”

凌疏道:“没有。北辰擎病重,你还在他房外乱吵。若是他突然清醒过来,听到了怎么办?”

杨晔顿住,抱头坐在一张罗汉榻上,片刻后低声呜咽道:“他若是真能醒的过来就好了!凌疏,云起这是活活让我皇兄给害了!让我皇兄和荆怀玉合伙把他给害了!你说他们有事儿没事儿的猜忌他,云起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

凌疏淡淡地哦了一声:“你皇兄英明神武,广施仁德,怎么会随便害人呢?”

他语带讥刺,杨晔扑上来扯住凌疏,把他按在榻上,胡乱啃了几口,怒道:“让你气我!”似乎只有实在在抱他在怀中,才能消除心中巨大的惶恐。凌疏并不反抗,由得他发作完毕,却听他又忍不住发怒道:“都这会儿了,你还讽刺我!就算我皇兄他不好,他对谁都不好,但他对我却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像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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