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鸿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就从脚心冷到了头顶,臂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怪哉,难道受了风寒而不自知?那可不得了,得赶紧趣找药铺抓药去。
毕竟他的娇妻已怀胎三个月,若是因自己而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
他吸了吸鼻子,背上了放置着文房四宝和宣纸的箱子,准备出门做生意去了。
娇妻在那边柔声说道:相公,早点回来。
潘鸿点了点头,像往常那样出门去了。
今天他还得给那些未嫁人未娶妻的男男女女画出最棒最美的画像,收人钱财,尽己之能,天经地义,问心无愧,然……
真是如此吗?
人之心,海底针,难测,莫测。
第九章
城里又出了事,这回是黄老爷的小女儿。
韩喻飞赶到黄家的时侯,黄夫人已经哭的晕厥了过去,黄老爷也是老泪纵横,坐在太师椅上不住的摇头长叹,最后被长子搀扶进了后院。
官府来的几个捕快随同韩喻飞一同进入了黄小姐的闺房。
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长相秀美,若不是她的脸上全无血色,身体冰冷,看着真像是睡着了般,令人不忍惊扰她的美梦。
韩喻飞说了声“失礼了”,探出手去放在了黄小姐的鼻下,果然气息如常,这正合了失心症的症状,看来又是一无药可医的可怜女子,身后捕快问着他是否该直接送到城外后山,这时苏醒过来的黄夫人冲了进来,死命抱住小女儿的身体,任凭黄老爷和儿子怎么劝说,家丁们的拉扯也没用。
最后只得暂送到郑大夫的喜乐堂,毕竟那儿几乎成了失心症病患的聚集地。
在前往喜乐堂的路上,韩喻飞越想越觉得奇怪,总觉得黄小姐有些面善,凝思寻忆之际,却见龙林与他那位华贵友人正面走来,心头一闪而过一丝思绪,他强压下了震惊,而那边两人也渐渐走近了。
“出事了?”看这阵势,几个捕快模样的男人跟着这辆马车,却除了韩喻飞,无人敢靠近,都只远远的站着,龙林也猜到了怎样一回事,他身旁的凤逸则望了一眼被帘子遮挡起来的马车,毫不掩饰其冷眼冷笑。
韩喻飞想命手下先行将马车内的黄小姐送至喜乐堂,结果无人敢去,高大强壮腰挂大刀的男人们皆连连往后退缩,就连车夫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官、官爷,我、我、我不要您的钱了,您还是把车上那……她、她、她抱走吧。”他抖索着从怀里摸出刚才收下的那些铜钱,颤抖的递向韩喻飞,韩喻飞自知为难了人家,自然是不肯再收回这些钱,又添了几文钱,说是暂借马车,马夫收了钱,飞逃下车。
最后不得已,韩喻飞只得亲自坐上了马车。
“我俩可否借光一坐?”身随话音落,龙林自然而然就坐上了马车,而凤逸也理所当然的跟着上来,两人掀开帘子往里一看,不出所料果然躺着一人,一切不言而喻。
韩喻飞一怔,小声问道是:你们……不介意吗?她得的可是失——
“你不是笃定我是神仙吗?既是仙又何需恐惧疫病。至于这一位,你看他一派仙风道骨,天人下凡的模样,也知道他绝非凡人了,放心吧。”
这话听起来莫名有些微妙,韩喻飞坐在前头,当然是看不到后头的电光火石、花火迸射了,帘子那边传来了不明所以的笑声,接着便是一声询问。
“喻飞,这位姑娘似曾相识,是否在哪里见到过?”
“她……上回我们三人同行时,我不是拿了一副画像回去吗,她正是那副画像中的女子。”那幅画他就手下时看过一眼,回家之后就把这事置于脑后,直到方才见着了迎面而来的两人这才想起黄小姐原是画上女子,这样想来,她若是没有得了失心症,真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也未尝可知。
坐在车内的两人默契的沉默了片刻,龙林突然说了句可惜了,车外之人还来不及发出疑惑之声,就听见凤逸语带笑音的反问道:何解?
可惜了喻飞与她,有缘无份哪。
确实可惜,两人看着相貌,倒是颇为般配。
听着车内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韩喻飞只觉万般无奈,心里亦有一丝的不快,毕竟他视为朋友又救了义妹一命的恩人与其友人,竟拿一位无药可医的可怜女子开自己的玩笑,这实在是有些令他意想不到。
“别说了,这事开不得玩笑。”他驾着马车,缓缓向前驶动着,内心一片惆怅。“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我这是去喜乐堂……你们呢?”
他的声音略显低沉,显然是受到了心情的影响,龙林怎会听不出他的心思,却不为自己的言行辩解,一上车,他深沉的目光就放在了已失魂落魄的黄小姐身上,始终不移。
推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找寻之人尚无线索,所以随处走走看看,走累了正巧遇上你,就搭个顺便,歇息片刻罢了。”龙林的手搭在黄小姐的腕处,不知是何用意,他的指腹确实能感受到平稳的脉搏但体温极低,他并未将凤逸的那句“放弃吧”放在心上,非是偏执只不过是别有想法。
“你们究竟要找什么人?我是这儿的捕头,每家每户都认识,说不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所寻、非人。”
龙林收回了手,还不等韩喻飞因听不真切而想再度发问,他就掀开了帘子,含笑说道:“休息片刻,足矣。就在这里把我们放下吧。”
韩喻飞还想再说些什么,动了动嘴皮却是说不出一个字,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可要说哪里古怪,一时半刻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错综复杂,难亦厘清。
他问着两人还会在此待多久,得到的答案仅是一抹暧昧的笑,龙林的微笑与凤逸的冷笑,各自的暗昧不明,一如他俩自身的极大反差。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凤逸看着龙林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施了法术隐藏在黑色之下的琉璃眼眸有一刹那恢复了原样,日阳光照,美仑美奂,可惜无人看见;龙林一回头,对上了那对因法术而呈现墨黑色的眼眸。
凤逸的眼是狭长的,俗称凤眼,眼尾上翘,这多是女子所有之美目,然身为男子,凤逸的这双眼又比女子更美艳更深邃,与这双眼对视的人,多半会挪开视线或是眼神闪烁不定,怕的是被这双眼睛的主人看穿一切,无所适从。
龙林一沈眼,一回眼,面不改色,一缕清风与两人擦肩而过,带起了他以细绳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世间尘埃多,一如人的心思,有增无减,絮乱纷飞,发不惹尘,尘自染发。
从远处随着凉风飘忽而来的小叶在空中回旋了半晌,最终没有随着风儿远去,静静地落在了龙林的肩头,凤逸稍稍向前迈出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随之骤减,抬起的手顺其自然就替龙林摘走了那片落叶,下一刻又是一阵清风拂过,就这样带走了他指尖的绿叶。
龙林一声轻笑。
“真是不合时宜的风哪。”
凤逸没有反驳,收回了手,那张薄唇微抿,毫无预兆便说起了严肃的话题。
“方才躺在马车上的那位女子与你同样——”
“确实。”龙林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也方便了他侧身望向另一边,凤逸也跟着看了过去。
在两人视线交汇之处,有一人正埋头苦干他的活儿,他的手上握着笔,他的面前放着纸,由笔绘出的是一张清丽的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潘鸿正在作画,画着又一家的黄花闺女。
第十章
潘鸿的父亲也是城里的画师,同韩喻飞一样是子承父业,然他的画技比之生父又更加了得,记性又极佳,过目不忘,十岁时便能绘的一手的美人图,张张生动逼真,宛如真人就在纸上。
父母先后病逝之后,他继承了父亲的画堂,教人作画写字,有时还是一位教书先生,城里不少人家的孩子都在他的画堂里学习,生活也算得上优裕,只可惜没几年,他的妻子因难产而亡,就连孩子都没保住,一失两命,从此他便萎靡不振,卖了画堂,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直至穷困潦倒。
若不是亡妻失散多年的亲妹为寻姐姐而来,两人缘分天注定而结合,他或许就此颓废,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后来,他重振精神,决意上街作画卖画,以此谋生,索性时隔多年,他的画工仍是了得的,媒婆们隔个几日便请他上门去看一眼那些尚未娶妻和出嫁的小伙与姑娘们,第二日一张栩栩如生的相亲图就交到了媒婆们的手上。
甚至有些有钱人也特地请他作画画像挂在家中,一时竟成了一种风潮。
风潮过后,潘鸿依旧在街边随心所欲的作画,有时是人有时是物有时是景,路过的人喜欢了就买了去,他出力,他人出钱,生意做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那一日,韩喻飞向往常那样与他打了招呼,韩如松小时候在画堂里学过两年的画,他与韩喻飞也算是旧识,他知这人尚未娶妻,心想前一日见着的皇家小姐长相秀美,个性温柔,与韩喻飞似是般配的很,就将黄小姐的画像赠予了他。
意外的在后头,他看着韩喻飞离开,不想居然看到了一乌黑一鹅黄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绘画者,擅观人,他看过画过那么多人,从未见过这般突兀之人,见着一眼便深留眼底,刻在心上,不由自主就拿起了笔,作起画来。
鹅黄之人俊美华贵,实在无法用笔与墨描绘出其人万分之一,可比之这一位看一眼就令人目不转睛、宛如天人般的男人,潘鸿的眼却是凝望着他身旁的那一抹墨黑。
黑色乃是大忌,不如白色纯洁,不如红色喜庆,也不如紫色高贵,见着黑色便会令人联想起不祥之事,恶事丧事——然而眼前这人却给人一种别样安详之感,这人看着就在眼前,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可似乎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虚幻不实,是人?是鬼?亦或者……是神仙?
潘鸿手中的笔停不下来了,不知不觉中,他已完成一副青山绿水云仙图,画中正是那黑衣之人,浮于绿水之上,与青山遥相远望。
这一日,他与平日一般模样,来到街市上作画买卖,想不到的是,那两人的蓦然出现。
潘鸿的手一抖,墨汁很快在宣纸上柔化开来,好好地一副美人游园图就这样浪费了。
“哎~呀,美人的脸花了,可惜了。”
黑衣之人走到他的眼前,拿起了那副已成无用之物的图,口吻着实充满了惋惜,而他身旁的黄衣贵公子瞥了一眼那画,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凡夫俗子皮相再美终归一杯尘土。”
“是、是,要论巧夺天工之皮相,好友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了,你说是不是呢,画师先生。”
对于两人的出现,潘鸿已是惊讶万分,没想到黑衣之人竟将话头递了过来,他盯着凤逸的脸瞧了半晌,咽了口口水,眨巴着双眼连连点头,面对这存在突兀的两人,外貌年长于他俩的他居然有些不明的心慌了。
见他全身僵硬,眼底尽是不明所以,龙林放下了画,又望了一眼他摊在周围的画,其中不少是男子与女子的画像,个个活灵活现,似是真人就在其中。
“先生真是画技了得,不知能否请先生百忙中画一幅画,订金在此。”
他手中拿着的果然是金银荷包,三指从荷包中取出一锭元宝,就这样放在了桌上。那金光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扎的潘鸿不由得抬手遮眼,他从未见过有人这般大手笔的请自己作画。
“这、这……订金太多了……你想要我画什么?”
“唔——”龙林故作沉思了一番,带笑的眼最后飘向了一旁。
站在他身旁之人相貌非凡,无论是何神情都损耗不了他半分的俊朗。
“哎……”被吓到的反而是另一边的潘鸿。
因为他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将如此高贵的美公子画在纸上,别说惟妙惟肖了,恐怕就连这个人万分之一的俊美也是力不能及的。
“听说先生擅长画人,那就请先生替他画一副画像吧。”
这、这这——太强人所难了!
“这位公子,您就别为难我了,天下哪有能画出他之相貌的画师,这元宝您还是收回去吧。”潘鸿非是胆小怕事之人,可当下他却在烈烈日头下吓出了一身冷汗,收下元宝,往后生活无忧,但这世上若真有能将黄衣公子现于纸上之人,他也想见识见识,那人定是天赋异禀,绝代名家。
事态的发展似乎就在龙林的预料之内,他不勉强潘鸿,当然也没有收回元宝,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既然先生不肯赐作,那就当我买下这里所有的画了。”
见他还要从荷包中摸出点什么,潘鸿连忙阻止了他,这一锭的元宝就够他和娇妻及快出生的孩子好好过上一辈子了,他深知人不可贪得无厌,所以万万是不能再收下这人的任何银两了。
“够了够了,公子您给的元宝足够买我所有的画了。”
他收拾了一阵,小心翼翼的把所有的画卷放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身边多出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侍童,那少年看着年轻,倒是有着满身的力气,一个人毫不费力就抱起了所有的画卷,轻松地跟在一黑一黄两人的身后离去了。
潘鸿看着桌上的那枚元宝,心还噗通噗通的猛跳着。
他遇上的到底是人,是神,还是鬼呢?
第十一章
“你这人哪,哼。”
“喔?听这口吻,鬼主大人是对我这区区一介凡人有所不满了。”
龙林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小鬼头跟在两人的身后,买下的画卷虽轻而易举就可抱在怀中,可却碍着他的行动,看不清前路,走路总是跌跌撞撞,走不安稳。
他又走了几步,谁料突然就撞到了什么,还未回神,怀中的画卷就被抱走了一半之多。
“仙君,我能行的……”
他怀中的重量随着话语而减轻了大半,龙林抱着那些画卷,又将其中一半理所当然的分到了身旁那人的怀中,凤逸乃是鬼界的九五至尊,哪有可能为了这等小事而损了身份和形象,他的凤眼一扬,人群中悄然无息就多出了两个“人”,来到三人身旁,主动抱起了龙林怀中的画卷。
两人走在前方,后方跟着三位侍从,再加上凤逸相貌俊美,衣着华丽,想要不吸引旁人的瞩目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两人却对那些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走了一路,来到了一处茶楼,金银荷包又起了作用,二十两银子就包下了二楼,就连小二也不被允许上楼送茶伺候。
“你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龙林知道他指的是刚才买下潘鸿所有画作一事,苦笑着摇着头,为他的空杯斟满了香茗,“凤逸,你不是嫌世间金银满是铜臭味吗,我替你散去那些铜臭,你该感激我才是,怎反过来怪罪于我?”
“龙君,你强词夺理的本事是越发高明了。”区区一锭黄金,凤逸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了,更何况他的金银荷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确实是不满的,自己何等尊贵的身份,这人居然想让一介凡夫来为他画像,所幸那人还有些自知之明。
“我知道你是不满我让那位画师替你画像,但我亦有所图,只能请好友你海涵见谅了。”
“呵~守株待兔,好逸恶劳。”
凤逸怎会不了解龙林的想法,既然被画下之人,譬如黄家小姐,又是一失魂落魄者,又譬如龙林自身,差一点就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那么或是画师或是他所绘画像或者两者皆有蹊跷。既然如此,撒网捕鱼,这饵,便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