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小鬼头扭过头去,露齿偷笑。
再观被吐槽的龙林,他拿起了眼前的酒壶,正经为好友的空杯中满上了第二杯,正经的还有他的神情,方才的轻松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棋也下过了,酒也喝过了,不如趁着明月当空,聊聊正经事如何。”
“喔?是像你的神情那般正经的事情吗?”
这几日,他亏大了。
钱财损失,又遭受烈阳的摧残,还要看着这人和他的“好朋友”有说有笑,听他们谈那些无聊无趣的过往;而方才,就在他以为胜利在望时,竟输给了这人半目,不借着机会扳回一城,出口恶气,他这鬼主的面子可就折损大半了哪!
心知这人的极端,若是计较起来就真的没完没了了,龙林投去了淡泊的一眼,一字一顿,字字清明:凤逸,别玩了。
那声音凉、清,明明是那般的好听然而又透露出一股不容反驳,龙林非是动了怒,他早就习惯了凤逸的好胜之心,平时的逗嘴吐槽是基于情趣故而得寸进尺,双方笑闹一番便罢,这回的正经事,他可退让一步,为的是留下更多的空间思长远应万变。
凤逸又怎会不明了他的心思,玩闹过了,是该适可而止了。
“失心症确实是恶鬼所为,吞噬魂魄以增法力,他吃了十几人的魂魄,现在该是法力大增了,恐怕已长成了一只树鬼。”
鬼分几种,树鬼即法力中等偏下的鬼,进不了十王殿方圆百里以内,但比之地鬼与小鬼却又大有能耐。
“凭你鬼主的身份也寻觅不到吗?”
“难矣,正如天有天网,鬼有鬼界,这令人厌恶的俗世有着天然屏障,断开了我与鬼众们的‘感知’,更何况鬼众们若是有心隐藏鬼气,我也无可奈何,倒不如问问小鬼头,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可是相当少见的。”
见凤逸那一瞥眼,小鬼头乖乖走了过来,却是垂头丧气,满脸愁容,“我还没修炼到更高的境界……只有恶鬼在我附近作恶,吸食人魂时,我才能感应到。”唉!这和没说差不多,他也太没用了。
两位长者当然不会怪罪于他,龙林默默握着酒杯,指腹轻轻抚摸着杯上花纹,他已是凡人,体内只有有一颗明月珠维持仅有一丝的法力,这是仙帝在他临行前的馈赠,说是保他安全,让他安安稳稳的走完人生的道路。
凡人肉身,可别成了累赘才好——所以,他还是只能当凤逸身后的男人了。
多想无益,明日再进城,去问问那些已被吞噬了魂魄的人家,或许还能找到一些鬼的蛛丝马迹。
乌云染明月,凉亭里灰蒙蒙、静悄悄的,藏在草丛里中虫儿们的吟唱此起彼伏,三人无语,于是周围静的只能听见虫叫。
醉春秋还剩下半壶,明月再现悬空,凤逸借着月光望着龙林,喝下再多的醉春秋,这个男人神情依旧清明,真是想干坏事也寻不着机会。
风与月本就是绝配,而酒与仙则像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喝了酒的仙人更显缥缈,对饮之鬼如斯绮丽,如梦如幻。
在这鬼出没的漆黑夜晚,是鬼缠上了仙,还是仙捕获了鬼呢?
此事关乎风与月?或许只有鬼知道。
第七章
衣衫不整,一室旖旎。
凤逸微微睁开双眼,琉璃眼眸尚有一丝的迷惘,屋外已有光亮,看起来该是卯时了。昨晚虚掩的窗户不知何时大开着,大约是被夜风吹开的,或者……有人将它推开。
晨风夹带屋子四周的冰寒之气吹了进来,屋内本就充斥着不同于别处的凉意,这下更显寒风刺骨,雅居外是连连攀升的巧月,独独这儿冷的有些过分了,倒像是腊月了。
衣,半遮半掩,对凤逸而言,哪一处裸露在外都毫不忌讳,毫无所谓,他的房间本就无人敢随意进入,小鬼头不经召唤也不会推门而入,至于……枕着自己的手臂,俨然当成枕头的那人……两人又非头一回坦诚相见。
即是“坦诚相见”,对方看了他的,他自然也看了对方的了,谁都没吃亏,又何须斤斤计较呢。
凤逸真正的发色乃是苍穹之色,来到人间之前,应了龙林的要求,他略施法术,隐去了瞳色与发色,看起来也就不突兀了,不过现下,他的发色又变回了深蓝,与墨黑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束青丝,有黑无蓝;他的手,从上至下,就连一分的力气都没有用上,只是轻柔的爱抚着那束不知怎会被捏在手里的黑发,是他想要抑或是尚在熟睡那人翻身之余的留念呢?
昨夜的醉春秋,一滴不剩。
酒是好酒,夜是美夜,一觉醒来,凤逸的心情甚是愉悦,他的手还在把玩那一束的黑发,以发绕指,是一件颇为趣味的事情。
黑发的主人靠着他的身体,枕在他的臂上,双目紧闭,鼻息之气平稳,似是在做一场……梦?
凤逸久久凝视着那人,是观察是猜测,却也有了恶意的心思。
不管是美梦还是恶梦,他都要将这人从梦中拉出。
绕了几圈发的手指微的收拢,发丝上端直至发根就变得紧绷起来,再一用力,头皮必是痛的令那双紧锁的黑眸瞬间张开。
可惜,他失策了。
半晌,龙林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这时凤逸才发现到为何自己会觉得浑身冰冷,因为靠着他的这个人虽呼吸如常,身体却是冷的不似活人身。
过了十二个时辰,龙林依旧沉睡着。
脉搏平稳,气息如流,唯独体温低的惊人,再加上一动不动,俨然是一具死尸模样,刚看到这样的龙林,小鬼头吓得舌头都打了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凤逸冷静如常。人若是成了鬼,魂魄便会从肉身中飘出,他身为鬼王,怎可能看不到人的魂魄?更何况,都成鬼了,又如何会有脉搏和气息?
——失魂落魄。也就是郑长风所谓的“失心症”,肉体虽在,魂魄却无,非人、非鬼,徒留在尘世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但、龙林并非如此,但凡失魂落魄者,肉身的灵气皆会变成灰色,就像那倒在大街上的少女一般,再也找不到一丝的“生”气,可是龙林的肉身还是一如既往被一股白色气芒所包围,也就是说他的魂魄尚在体内。
“主、主人,您看我们要不要回去一趟,如果仙君真的魂魄离体,现在赶去鬼门关还来得及……”足足十二个时辰,小鬼头紧张的连口水都不敢喝——他的主人且不口渴,他又怎么敢喝水呢。
“不用,他的魂魄还在体内。他在天上界做了千年的神仙,即使返还仙籍,体内还存有一定的仙气,一时半刻还能保他魂魄。”
凤逸的手指亦与他的相貌十分匹配,纤长漂亮,平时这双会下棋,会作画、会端茶、会弹琴,会优雅的享受悠闲的手此刻正按在沉睡之人的额头上,三指紧凑,指腹立于那人印堂,想以自身的强大王者之气定住这人飘渺不定的魂魄。
仙气与鬼气,果然是相冲的,他的气无法进入龙林的体内,抓不住那抹若隐若现的浮魂,时间久了,冲突大了,龙林的面色更加苍白,凤逸不得以只能收回鬼之气。
白如雪的额上慢慢渗出了汗液,小鬼头连忙递上帕子,又赶紧拿起风扇对着主人不停扇动,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雅居四周几里的一草一木皆因凤逸放出的鬼气而冻结起来,炎炎盛夏,唯这一片土地宛如死之冰城,小鬼们都因受不了王的鬼气而便成了鬼灵珠为以自保,小鬼头强忍着难受与恐惧,坚持待在主人的身边,随时听从差遣。
“你先退下吧。”说话之人的目光始终凝望一处,眼中一片沉着与冷静。
千年的岁月,难有事情是头一遭,好事坏事皆无例外。
“可是……”
小鬼头已经气喘吁吁了,还不等他再想说些什么,凤逸手一挥,他就变成了玉佩模样躺在桌上了。
四周很静,方圆十几里毫无生气,死寂笼罩着这一方的土地,甚至听不到一只小虫的鸣声;凤逸已于先前收回了鬼气,然他的王者之气太过强大,余气竟还能产生强大的副作用,这也是当初下凡之前,龙林与他约法三章的缘由之一。
其一:如无必要,不得随意使用法力。
——好友,身为堂堂鬼界至尊,你可不能变成违约的小人哪!
——哎,说不定是你先小人了也未尝可知呢。
那时的对话还历历在目,不过几日的工夫,没想到一语成谶。
两人的约法三章并非单向,因为龙林也一口应允凤逸口中提出的三章约法,彼与己,约三章,违约者,小人也。
“龙君哪龙君,这回是你违约在先,小人之名就赠予你了。”凤逸的指整着昏睡之人的衣襟,也顺了顺那人的黑发。龙林应允他的第一条便是:活过百岁。
凡人能活耄耋已属少见,期颐之年更是寥若晨星,凤逸提出的第一条颇有刁难的意味,龙林却是淡然一笑,曰:到了百岁,我就是一个白发苍苍,无牙驼背的老爷爷了,届时好友别忘了尊老敬贤,下棋、逗嘴时得让让我。
“才下凡几天,你就堂而皇之的违约失信,还说不是小人?呵~你再这样睡下去,就太无趣了,不如……我也违约失信,就让这天下大乱如何?届时必然是趣味丛生,暂解我一时的无聊。”
鬼之至尊的能为毋庸置疑,翻天覆地亦是易如反掌,不过是有无兴致去做或不做而已。
凤逸的手按在了龙林的颈项上,指腹所感受到的跃动与冰冷是截然的反比,而缠绕在他指上的、唯有他才能看到的雪色之芒时强时弱,若隐若显,正是意味着这人的魂魄不定,有什么想将他的魂魄拉出体内,可是他体内有一颗自身仙气凝聚而成的明月珠压阵,外敌与内兵抗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还无结果。
凤逸说了那番话,龙林的双眼依旧紧闭,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听不见。
蓦地,那双闭合的双眼上,眼睫似是微颤了一下。
一下、两下、三下,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也随之开启了一道缝,唇色苍白,可呼出的第一口却是温热之气,因为周围太过冰冷,所以他的这口气立刻就变成了白雾,再一口,第三口,直到双眼缓缓睁开,凝视着眼前那张精美绝伦的脸孔半晌之后,那张嘴才说出了一句话。
“凤逸……你的醉春秋后劲太足了,害我差一点就中了你的道,做了小人哪……”
第八章
所以说,祸害遗千年。
此言一出,换来的是一片朗朗笑声。
龙林整了整发,像往常那样用一根系绳把披肩的青丝随意的束在了身后,系绳又黑又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的黑发上有根头绳,束完之后,两缕发丝垂在了面颊旁,使他看起来稍稍年轻了一些。
他刚沐浴而出,头发还有些湿润,身上还有些水气,一旁的小鬼头送上了干净的夏衣,想服侍他擦干穿上,他却摇了摇头,屏风那端传来了鬼主的声音:退下吧。
小鬼头应命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两人了。
龙林穿上了质地高档手艺精致的夏衣,与他平日喜好穿戴的黑色不同,凤逸性喜花色,于是便有着各种各样颜色与花纹的衣裳,两人身材相仿,这穿在身上的夏衣自然也是合身合体了。
“你之品位真是令人不敢恭维,花花绿绿倒像只孔雀了。”
“总好过你的品位,从里到外,黑体黑心的黑乌鸡。”
“耶,此言差矣,黑乌鸡的营养价值奇高,孔雀却是观赏品,美则美矣,不过尔尔。”
“呵,孔雀之美岂是你等毫无品味之人能够明了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毫不相让,直到龙林因突然一阵冷颤,打了一个喷嚏,这才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却又不肯相让彼此的口头之争。凤逸从旁拿来了厚质的长巾,龙林接过了手,擦拭起了湿润的黑发,他的随意胡抹令对面之人看不下去,索性夺过了长巾,替他擦拭了起来,从发根至发梢,一寸寸一缕缕,擦的颇为仔细。
龙林倒也不拘束,此一刻的温柔,下一刻说不定便是反眼不识,人心鬼心,一瞬万变。
“没事,就说说你爱说的正经事吧。”
“喔?莫非好友转性了?”龙林微笑应道。
“我不过是好奇你是如何摆脱鬼门关的……是明月珠?”龙林擦拭了会儿,就没了兴趣,把长巾披在了凤逸的肩头,人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桌上有茶有点心,还有小鬼头方才端进来的早膳,两人皆一日未进食了,所以小鬼头准备了一些两人爱吃的膳食,人也站在了门外随时待命。
“正是。”
一颗发着白光的硕大明珠从龙林的掌心缓缓浮上,说是明月珠还真像是仿若明月的模样,只见它悬在半空中,体形只比人的手掌稍小一些,周身散发出各种色泽的晶莹光辉。
凤逸不止一次见过凝集了龙林仙气而成型的明月珠,仙人百年可凝造一颗,龙林活过千年,自然就有十颗以上,可现在只剩下这这一颗,并非因他返还了仙籍,而是在这千年中,这人总是慷慨相送于人。
“没想到竟黯淡至此……”鬼主喃喃道,凤眼上扬,眼底尽是一片诡异之光,“明月珠既然能保你性命,何不向赠送之人一一讨回?”
不出他所料的是,龙林一声轻笑,收回了明月珠,也不急于反驳,却是为两人各自斟满了一杯茶,再往对面的碗中送去了一块点心。
“吃饱喝足了,你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你这人——”
“赠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再者,既要我收回赠礼,那也该是好友你头一个把明月珠还我才是。”
一句话,呛得凤逸哑口无言。
“明月珠既已赠出,那便是他人之物,能保他人性命,就是履职尽责,若为了一己之私而夺取他人生机,何其残忍,其心岂能安然于世?”
这番话义正言辞,说者亦是理直气壮,听着却是一派不屑,轻蔑随着上扬的嘴角而浮于表面,要反驳何其难,但龙林的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想必身体尚是虚弱,和这样的龙林君一争口舌实在无趣,毕竟……来日方长。
“你向来就偏袒那些凡夫俗子,不谈也罢,还是说说你最喜欢的正经事儿吧。”
譬如说——追根究底,究竟是何原因令城内的恶鬼突然盯上了龙林,又是如何避过雅居内众小鬼与堂堂鬼主的法眼进得了已为凡人的龙林体内,差一点就夺走了他的魂魄。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两人心有灵犀的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拿起了一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同时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字。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龙林笑道,全然没了方才严肃的模样,他的发已干了半成,身上的水气早已消失,凤逸的夏衣穿在他身上相当的合身,且另有一番风情,不过他还是更喜欢自己那身从头至尾的黑衣。
凤逸笑而不语。昨日他就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不过比起去寻根究底,他只关心沉睡之人何时会苏醒还是就此魂飞魄散、再也不见,现下这人也醒了,闲暇之余他多少也有了点寻趣找乐的心思。
反正就算他不愿,身旁这人也会硬把他拖下水,给他找麻烦。
“事不宜迟——”
话才说了半句,龙林的碗中就多了一个蟹粉水晶汤包,皮薄肉嫩汁鲜美,放在碗里犹如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灯笼,正是出自天香楼大厨之手。
“急事要缓办,龙君你先尝尝这个汤包,吃饱了才有力气抓鬼嘛。”
面对凤逸迷人的笑脸,龙林不由得苦笑了一记。
“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