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天花板说。

程易关灯，掀开被子，上床躺在周衍身边，像抱着玩具熊一样。

隔了很久，久到周衍一脚踩进睡梦里，浮浮沉沉。

「你迟早要走，我留不住。」程易轻声淡淡，含着叹息。

第三十五章

半年后。早夏。

周衍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从快被一堆书类给掩埋的办公桌前离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料单单打掉了手边

一本册子，啪答一声掉在磨石子地上。说是办公桌，其实也就赶废弃场回收拍卖用两百多块钱标下来，自己

一个人沿街一路走了个把小时搬回小楼里，再一层一层地爬楼梯，喘的跟老牛一样，才终于安放在这个位置

上。

「哎，别偷懒，送便当的还没来呢。」

赵枫丹正巧经过，随手拿一根充气狼牙棒往周衍脑门上敲，若不看她现在待的地方，跟以前在『联信』时候

没两样。只是身为职场唯一一位女性同胞，端茶倒水接待等等杂事得一并包揽，扮公主也得客串女仆。

往下瞄一眼，小册子露出来一角相片，熟悉的场景。她没说话，棒子扔进纸箱里，把周衍乱的可以东倒西歪

的书本扶正，又走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工作。

周衍默默捡起来，背对着所有人，翻过来倒过去数总共五个，面无表情地开着玩笑说：「我这是在引颈期盼

啊，饿的半死我连早饭都省了还不能赶着吃午饭嘛。」

时间把人从棱角磨成圆滑，却也同时损去了再不能有的自己。周衍渐渐学会油腔滑调的陪笑讨好，把曾经的

意气昂扬收进抽屉里压着。他和洛定一、赵枫丹合伙新开一家人力公司，洛定一辞职了，程凡刚三个字是心

照不宣的核子地雷没人敢再提，赵枫丹还是不愿意就此嫁人结果跟父母闹翻出走。三人拿出几乎所有积蓄，

明白市场拼不过大企业，明白人脉尽绝，所以他们逆向操作，走的是小而精的客制化路线。

往前推回半年。那一晚过后，周衍对着一屋空荡荡，感觉还有哪里也掏空了。里里外外收拾的妥当又舒适，

更不必说变成战场的浴室。矮茶几上摆着周衍的手机，萤幕显示留了一段录音。听完了，他想，该找点东西

填饱肚子。

无非是程易说的一通来龙去脉，周衍那日对程凡刚的质疑是虽不中，亦不远矣。简言之，程凡刚和洛定一有

一笔滥帐待清，就在那时候程凡刚知道『联信』出内贼，于是派程易去查，结果怀疑到他这头。难怪程易肯

把一个陌生人拎回家，原来早就盯上了。后来发现是连又奇搞鬼，又觉得凭他一个人没那能力只手遮天，所

以干脆称连又奇的心愿把周衍先『请』走，算等勾着饵调大鱼，才从周衍这条线查到连又奇，再一路将齐家

扯出来。

目的说穿了是程凡刚想帮洛定一，但不能被洛定一发现，又不想洛定一飞的太远。抓了关笼子里舍不得，放

走又不舍得，所以只好用条链子拴住脚，再小心仔细地装饰它，加上好多花边颜料，不让他察觉这条链子的

存在。

结论是，对洛定一有威胁的人得除，对洛定一有帮助的人更得除。于是，不论连又奇也好，周衍也好，程凡

刚不允许任何人留在洛定一身边。

总而言之，周衍是被栽赃嫁祸担下责任，这幕后推手也有程易的一份。那些挫败、屈辱、不甘以及对未来、

对自我的茫然，原本全都不必承受的。他照样可以活的好好，照样是不可一世胸怀大器的周衍，永远不会尝

到什么叫郁闷的苦咸。

程易带给他的，与夺走的，周衍没办法放在同一座天平上秤重。

录音在7分零8秒停顿下来。背书一样的单调叙述里，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只字未提。周衍无可避免的会去

想，程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投进真心，又考虑该如何对他说这些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墙崩了怎

么办。

他不是傻子，他不怀疑有无的问题。相处几个月下来，程易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逐渐在他眼中放大。比如想

事情的时候，左手食指会轻轻点着。比如要恶作剧的时候，眼睛会稍稍眯起来，像瞄准什么东西。比如他受

伤的时候，那天说看房子同居的事，会装的一脸若无其事，漠然而疏离。开心的时候，像得到奖赏的大小孩

，带着几分厚脸皮的耍赖。

程易，你说对了一件事。纵使你不先离开，等我想清楚之后还是会走。

这算是你太温柔，还是你太了解我？

周衍把照片重新夹回小册子里塞进公事包，眼睛盯着电脑萤幕，却再也看不懂一个字。

周衍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不至于夜郎自大也不妄自菲薄，当然他的确有这个本钱，从小到大念的名牌学

校，若不是不喜欢外国人鸟言鸟语，他早出国读研读博。可以说他是温室里开的一朵比较茁壮的小花，『联

信』这件事，是周衍前半辈子里最大的失败，而且完完全全纯属他一个人的疏忽、错误，让他自责的无以复

加。虽然现在他知道是程易辗转把档案『黑』走流出去，『污点』却已不可抹灭。

按周衍的原则以及对自己的期许，他仍旧认定有至少一半的责任在身上。讲白点，如果他能更谨慎设置防火

墙不要老嫌麻烦通通外包给一般般的资讯安全公司处理，或者如果他能更细心管理这些档案，甚至为此多学

一点电脑知识可不可以？还有，对连又奇不断的私心包庇算不算失职？以为凭实力凭老爸的关系，公司里对

头党羽都不必打交道，都可以想反正你们动不了我，不高兴不爽快我不跟你们同一个Project可不可以？

条条列举，周衍想，难怪那么容易就被别人有机可趁。

所以，他必须走。他必须对自己重新证明存在的价值，重新建立起过往的自负与自信。以前怎么说还是有靠

父亲的帮助，认识程易以后，周衍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感到拙劣，抬不起头。就像有个人指着你的鼻子嘲笑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家里有钱成功自然容易，连又奇怎么活过来的，程易怎么活过来的，你当大少爷的时

候，他们都在拼了命赚钱养活自己！

周衍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本来就是有富有贫，但是这种差异往往被故意的当作看不见。所以才会看见那么多有

钱人这头办募款说捐多少钱作公益，转头住进几亿又几亿的大豪宅。所以，他会想，要是他跟程易两个人一

样条件背景，他能有程易十分之一的成功吗？自问没完，心底的自答已经浮现---恐怕不能。

虽然这么说很矫情。各方面都无法对等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分手是必然的结果。

程易就是比周衍早看透这一点，他的确留不住周衍，也不能留。

等到周衍想通这个道理，又是一阵气馁，这下输的可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

录音在7分零8秒停顿下来。他说：『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但是，你必须爱我。』

第三十六章

毒辣的太阳十分耀眼，周衍到处跑业务拜访客人的脚步没有停过，能抽空半个小时躲进冷气房里，要不是下

午两点的紫外线最强，周衍不会给连又奇这个机会。过往情分，如今已是比路人多一点罢了。他没办法在得

知连又奇的所作所为以后，继续把他当朋友，先前的口出恶言就算了，毕竟连又奇说对一部分。

而且，约他的人不是连又奇，是连阿姨。长辈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连阿姨，抱歉让您久等。」周衍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一眼就看见坐在最角落的妇人。

「不会。我才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啊。」连女士一身素净，年纪虽然大，但是气质好，不过现下看起来

有些憔悴。

周衍当然认识连又奇的母亲，还在他家吃过几次饭，连又奇很孝顺，这是周衍之所以欣赏他的一点。

「阿姨您想喝点什么？」

「我已经点过了，你点吧。」

周衍要了一杯冰咖啡，连女士欲言又止，周衍不着急问，给她一点时间准备。等冰咖啡送上来，周衍不用吸

管，直接就着杯子喝一大口，实在是又热又渴，形象先摆一边吧。

看差不多了，连女士终于熬不住，开口说：「周先生，冒昧打扰你，我就直说了，请你救救又奇，拜托你！

」

周衍其实来的时候心里有底，想连阿姨大概为的只能是连又奇。业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又奇的事情周

衍不能说一点消息都没传进耳朵里。

「阿姨，请您不要客气，怎么说我都是晚辈。又奇的事我确实听说，但是不晓得详细情况，再说，我应该帮

不上什么忙。」

没讲几句话连女士的眼眶开始泛红，眼泪滴答掉下来，她紧紧握住周衍摆在桌上的手，像救命稻草一样，脸

上是护子心切的焦急。

「又奇他是无辜的！他没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他爸爸……他爸爸就是混黑道被仇家砍死，

所以他绝对不会再去跟黑道沾染上任何关系！」

连又奇三个月前被『联信』拔除职务，后来说他是哪个帮派的手下，又说他触犯内线交易法，以『联信』的

股票谋取暴利等等。周衍清楚，这些罪名不论哪一项都没冤枉了他，只是难免喟叹。

周衍轻拍她的手，安抚的说：「阿姨，案件已经进入诉讼程序，又奇能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他？小衍，请你看在连阿姨的面子上，看在你们那么久的交情上，能不能……能不

能……」连女士压低声音，怕隔墙有耳似，「拜托你父亲的关系，到里头说说，看需要多少钱，我……我尽

可能凑给你好不好？」

「阿姨……我……」周衍很为难，什么年代，哪里有办法『说说』了事，何况连又奇犯的是非告诉乃论罪名

，就算对方答应和解也没用。

「这不是钱的问题，送进法院的案子不可能搓汤圆，……又奇没跟您说过怎么打算吗？」

连女士表情更加黯淡，「我问他，他说不用我担心，没事。可你看看怎么会没事，法院通知都寄到家里来，

又奇瘦了好多，这么大打击，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一问才知道，连又奇每天酗酒，在外头喝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周衍待会跟客户有约，时间实在紧了点，也不好向连阿姨解释他们那些复杂的事情，只好暂且保守应下会替

她打听看看，钱是一分不要，善意叮咛她小心不要被司法蟑螂骗了，宽慰几句，便拿走帐单付了，送连阿姨

到十字路口，才调头赶赴下一个地方。

直到太阳下山周衍回公司小楼里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连阿姨拭泪的表情还在他眼前晃。大学时代的周衍曾经

想过，连阿姨对他不错，又是连又奇的母亲，当然要对她好，只是没想到现在这个情况。

考虑了会，周衍想，找程凡刚一趟，算还连阿姨一份人情。一决定，心情顿时轻松许多，还隐约有些紧张。

他先打电话过去，正好是很久没见的Nisa接的。程凡刚在，说不然就现在吧。周衍应好，想了想，一个小时

后到，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接下来说什么周衍不记得，那一阵恍惚后，程凡刚早挂断电话。

很像，但不一样。应该是……

周衍吸饱一大口气，再缓缓吐出。重新打好领带，对着镜子抓抓头发，还好公司有放一件预备衬衫，流汗臭

的要命。

「你要去约会啊？」

赵枫丹忽然冒出一句，周衍吓一跳发现忘记关门。

「没有，哪有会可以约，我要回家休息了。」

赵枫丹不以为然地从头到脚扫视周衍一遍，然后从旁边架子上摆的瓶瓶罐罐里挑一个宝蓝色瓶身的。

「弄点古龙水把汗臭味压一压，免得惹人嫌。」

周衍迟疑，但还是接过来往自己身上少许喷两下，「谢谢你。」

赵枫丹一脸徵信社抓奸成功的笑，「果然是要去约会，我没看过谁回家前还要喷香水的。」

被晃点了！！周衍想再讲下去只会越描越黑，无奈的说：「真的不是约会，就是要先绕去别的地方办点事。

」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跟我没关系，快去吧迟到了让人家等就不好啦。」

「好好，明天见。」周衍莫名感觉奇怪，赶紧落跑。

天边轰隆一声，乌云压的沉沉水气终究迫不及待哗啦啦地砸下来，周衍在『HUNT』会客室里等待程凡刚，看

着雨水打在窗户上被风吹的一阵一阵。

「周衍，Boss临时有事，要我转告你他很抱歉，跟你约改天好不好？」

说话的人是Nisa，敲门进来脸上带着歉意。

「没关系，是我太突然打扰，抱歉让你们为难。」周衍站起来，既然见不到程凡刚，那就回家吧。

「你有带雨伞吗？下好大雨哎，要不要我帮你拿一把爱心伞？」

周衍顿了顿，「不用了，我有带伞，谢谢。」

这时候，门外另一个声音响起：「有客人？」然后是Nisa雀跃的欢呼：「我的下午茶终于回来了！」

Nisa半个身子巴在门边对周衍讲：「我请Boss代班的人来跟你谈，请你稍等一下。」

那个人推门进来，周衍征愣着没做好心理准备，前者关上门，一点反应没有，很制式化的说：「请坐。」

「好久……不见，程易。」

「请问有什么事找程先生，我来为您转达。」

程易摆出营业用的笑脸。周衍很快反应过来，按在沙发上的手不自觉地绷紧，目光低垂后又抬起对上他的，

已然一片沉静无波。

周衍想，或许再也回不到从前。

第三十七章

本来忐忑的心情一下子绑了铅块一样沉到海底，不然想怎么办？这种情况应该不算无缘见面不相识吧。

程易，你够狠的。

「我来是受人之托，想请问程先生关于连又奇的事情，不知道程先生能不能透露一点内情。」

「内情。」程易勾起嘴角，一副不齿的态度，「周先生想知道内情问连又奇不是最快么？我们和他没有任何

关系，你找错人了吧。」

周衍知道程易跟他打马虎眼，倾身向前，就看程易皱起眉头，随即往后坐远了些。

「我听说程先生被检方以证人身分传唤，我只是想知道连又奇具体情形如何。」

程易点头，平平板板的回答：「周先生说的对，你既然知道程先生现在的身分是证人，当然应该了解证人不

能随便泄漏侦讯内容。还是说，为了连又奇，其他人死活对你都无所谓？」

这话说的过分，周衍脸色一变，夹着薄怒，「程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易看都不看周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两手插进西装裤口袋里，交叠着双脚，悠哉悠哉的应：「我不知道

，周先生太高估了。」

周衍死死瞪着程易侧脸，像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程易感觉到，慢条斯理的说：「请问周先生还有其他事情

吗？没有的话就请回，我们下班时间到了。」

周衍站起来，强自忍抑，「打扰了，代我向程先生问好。」

程易点头，「请慢走，不送。」

大雨用倒的一样往地面上泼洒，震耳欲聋，周衍快步走进雨幕中，气的连Nisa在后面喊他都不想理。随便用

手抹一把脸，却还是抹不掉流到嘴巴里的苦味。

「你满意了没？！把人气跑也不追，那你当初干嘛拜托我多照顾他！我们这里没人会欺负他，只有你最白目

而已啦！」

Nisa叩叩叩地踩着高跟鞋走回会客室，看见程易用手臂盖着眼睛，仰头靠沙发上就来气，一掌拍在他后脑杓

，头都打偏一边。

程易望向Nisa又转过头去，不说话，Nisa跺脚，再往他背上拍一掌，斥：「你就装吧！装不死你！」

晚上七点，雨持续下个不停，周衍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接到连又奇打来的电话，说他人在楼下。于是周衍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