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求瑕——仲心宛琴
仲心宛琴  发于:2013年0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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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雪落。”冷心岩低声念道,这名字冷清孤寂,却偏偏那般美丽,“老天爷真是不公。”

东陵陌摇了摇头,用手按住胸口,那里一小方微微的突起,在冷心岩看不到的衣襟之下,藏着一块温润的美玉:“雪落是他自己起的,飞絮雪落,从春到冬,是一个轮回。”

雪落冬去,春风扶柳,而飞絮依旧满城。

“呵,我又失态。”东陵陌闭上眼睛,缓缓镇压了自己的情绪。待他重新睁眼,那曜黑的眼瞳之中,便再也不见方才的悲苦怨怒,幽深平静,隐含着冷心岩读不懂的暗色。“先回去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当先离去,并不十分壮实的背影,慢慢晕开无言的沉肃,如同山峦般稳固而安谧的气息。或许对于东陵晚来说,他的这个兄长,便真正如同山一般沉稳可靠。那被深深掩藏的悲伤,与天争命的无奈,东陵陌不语,东陵晚不知,可是这对兄弟的羁绊,窒息人心。

冷心岩默默跟上了东陵陌的脚步,无言以对也不欲开口。

“何必如此。”

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殊玉,轻轻喃呢。为谁妍月貌花容,为谁损冰肌玉肤,空负了倾国倾城色,而那人的心,却没有一方小小的角落留下。

回到东陵侯府,冷心岩立刻派知玄飞马回京,求取当今圣上的手谕,以便他们能进入军中调取卷宗以及盘查案情。

日影西落无踪,黄昏已尽,夜色如泼墨般渲染整个洛阳。

用过晚膳之后,冷心岩便回了西苑下榻之处。

此次来洛阳,冷心岩只带了知玄一名手下,眼下知玄离开,他身边连个侍奉的人也没有了。然而冷心岩虽是贵胄皇族,自幼礼教甚严,本性却豁达放纵,倒也不是很在意。却是东陵宇听闻此事,连忙拨了数个小厮婢仆前来伺候。

冷心岩本就对身边之人要求甚高,东陵侯府的婢仆都是些普通奴役,端茶倒水都嫌有些粗手粗脚,何况照顾冷心岩的起居。他心里反感,便将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在房内呆坐,同时也回想白日里的遭遇。

真正的凶案现场找寻不着,是最大的问题。证据这种东西,拖得时间越久,就容易遗失得更为彻底,冷心岩心如明镜,奈何毫无头绪,总是无法。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司徒家和军中的调查,是否能有突破口。”喃喃自语,冷心岩起身,跳跃的烛火映着他的半边脸颊,往来闪烁,不比得宫中的灯火通明时候的辉煌,却有些寄身他乡的落寞之感。

冷心岩失笑,也不知道自己胡想些什么,吹灭烛火,让黑暗降临身遭。

火焰熄灭的刹那,一阵空灵的琴音,颤颤划破夜的静谧。

心念忽然一动,神魂已然追随游离,冷心岩信步而出。

打开房门,月色如洗,空灵澄澈,许一院的清明心意。两个稚嫩的小婢守在门前,垂首低眉,从月光萦拢中借来些许明秀,竟也有了翩然世外之态。

“是何人弹琴?”

冷心岩低声问,然后便不等小婢回答,径自循着琴声而去。如此琴音,如斯妙境,除了那一袭素衣雅致,更有何人拟此情态。

琴声,从翠微院中传来。

东陵陌的居处,植了满院的翠竹,青青郁郁,潇潇飒飒,氤氲翩跹的竹香,浩然君子之态,依稀隐士遗风。

清明月色,竹影听风,翠微院中,玉郎璧人,相依相傍。

东陵晚怀抱瑶琴,依顺得靠在东陵陌的怀中,明眸璀璨,笑颜清澈。蟾宫仙子逊他三分动人,人间佳丽少其七分脱俗。

皓腕凝霜,清辉映寒。琴声幽幽从他指尖婉转,恍惚月华陨落,都坠入他的梦魂。不同于白日那般照水临花的渺茫,这点染了人间烟火的容颜,繁华了谁的心田。

东陵陌一手拥着那素衣倾城却又孱弱无比的身躯,柔和的笑意渲开在那俊朗的脸庞上,漆黑的眼眸即使黑夜也无法褫夺他的光彩,月下少年,又有谁可拟其风流。

风轻拂,影婆娑。那对儿郎相互依偎,交颈低回,亲昵无间。

东陵陌温柔得凝视着东陵晚,空出的一只手,偶尔拨弄琴弦,为东陵晚的琴音伴入几许疏散。数声零落之调,他忽然按弦,神色转为不快。

“谁?”

抬目望去,冷心岩就立在竹影之间,白衣贵胄,朱砂点染玉颜,潇洒挺拔之姿,天地灵秀之态。他神情萧索,目光黯然,默默相望,却一言不发。

“王爷?”东陵陌微怔,一时不知何言以对,渐渐放开揽着东陵晚的手,与冷心岩对视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冷心岩缓缓走近,目光逡巡于东陵兄弟身上,心底泛起的酸楚,一阵阵上涌:“适才听到琴声,忍不住循声而来,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东陵晚似乎完全没有被窥看了秘密的窘态,落落大方地起身,与冷心岩瞳眸相对:“我与兄长抚琴闲聊,打扰王爷休息,还望恕罪。”

美玉无瑕,尘俗不染,东陵晚干净纯粹的眼眸,没有任何欲念地直透人心。冷心岩被那目光一清,心底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只被那一眼摄了心魂,却又浑身都顺畅安宁。“无妨,我原本便睡不着,两位的琴音如此美妙,倒是让我给搅乱了。”

“心岩,”东陵陌终于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起身迎过冷心岩,“难得如此良辰美景,正好不如一起弹琴煮茶,聊以抒怀。”

“正有此意。”冷心岩的目光流落东陵晚的身上,只是咫尺的距离,他却如同即将迎风而去,若即若离。“只是雪落的身体……”

东陵晚看懂了冷心岩的唇语,笑意雅淡:“王爷不必担心。啊,那晚去拿茶具,请王爷稍待,与兄长先聊。”

冷心岩忙道:“不用麻烦,你快坐下。”

“雪落,”东陵陌伸手接过东陵晚怀中瑶琴,柔声道,“记得加件衣服再过来。”

东陵晚点点头,身影轻移,月下只余清风,不见伊人身影。

“啊?”冷心岩怔住,知逸无踪,这绝世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雪落天资极高,可惜不得练武,便专研轻功,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东陵陌笑笑,请冷心岩坐下,“茶道亦是他的专精,心岩尽可期待。”

没过多久,东陵晚便端着一盘茶具,从照水居的方向行来。他听话得在身上多披了一件纯白色的斗篷,夜风瑟瑟,吹扬起他的衣角,却沁入冷心岩心底阵阵暖意。

“雪落,”东陵陌上前接过茶具置于桌上,又顺手帮东陵晚重新拉紧斗篷。熟稔地系好绸带,仿佛这些动作已在他手下走过千万遍,顺理成章及其自然,“不要着凉了。”

东陵晚点了点头,笑意盈盈,望向东陵陌的眼神尽是依恋与柔和:“我没事,这次是我新调制的茶,哥和王爷都尝尝吧?”他娴熟地摆开茶具,向冷心岩报以期待的眼神。

冷心岩点了点头,能得他一眼相望,他的心竟已被满足,其他种种,皆不重要。

素手修长,指尖圆润,似乎天生便是为了精细风雅之事而生。东陵晚执起青瓷壶,倒了三杯茶。他向冷心岩看了一眼,又低头端起一个白瓷的小罐。

“这茶是善卷风月,江南一地曾为贡茶,香醇怡人。”香韵缱绻,杯中的茶水碧青,摇曳着嫩色的凌波。东陵晚又自取了调羹,从小罐里舀出晶莹的蜜,在茶中各放了一小勺,“这是产自金陵的梅花蜜,放入这茶中,更添几分甘醇。”

放下盛蜜的小罐,东陵晚再端起小壶,倒出的却是乳白色的汁水。“最后,是刚刚下奶三月的羊乳,能提风味。”

三种东西混在一处,东陵晚用调羹仔细搅动茶盏中的茶水,使之充分混合:“这是我闲暇时调配的,王爷请用。”

冷心岩饶有兴趣。他自幼吃惯山珍海味,珍品贡物皆属平常,这善卷风月的茶,自然品过,但这加乳加蜜的饮法,倒是头一回见到。

“那我便不客气了。”伸手取了一杯,冷心岩微啜一口,香甜微涩,回味悠长,“嗯?”

“如何?”东陵陌也取了一杯,先嗅其香,然后才慢慢品味。“嗯,不错。只是微甜了些,大概司徒铭会喜欢。”

东陵晚努力看着两人的嘴唇,却因茶香氤氲,看不清晰。“哥,你说什么,我看不清。”

东陵陌微微一笑,牵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得写下:“绝品。”

“真的?”东陵晚望向冷心岩,“王爷觉得好喝么?”

“甘甜可口。”冷心岩笑着回应。“雪落不愧是好手艺,这种喝法我倒是第一次见,不知此茶可有名字?”

“没有。”东陵晚淡然道,眼神一黯,略带几分失落,“我不常出门,只能酿酒调茶以自娱,除了哥还有几位近友,极少有人喝我的这些,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冷心岩一时默然,想起东陵陌之前所说,更觉得满心怜惜。如此妙人,却偏偏遗世独立,软红十丈不堪相容,命数天定挣脱不得。

“雪落。”东陵陌低唤,知道弟弟听不到,便紧紧握住他的手,“无须如此,你酿的酒很好,大家都很喜欢。”

“呵……”东陵晚一笑,却落寞依旧,目光落在案上,瑶琴冷寂,“啊,白日里许了王爷琴棋,只是此时对弈太晚,不如让晚弹奏一曲吧。”

东陵陌蹙眉阻止:“风大,不如你先回去睡,我陪心岩便可。”

东陵晚只是笑笑,挣开东陵陌的手,抱琴入怀,纤指轻拨,几声零落之音,幽幽萦回。

“雪落……”

身影微颤,东陵晚随意地拨弄琴弦,片刻,终于起了一调,却寂冷得让人心惊。

调子是临江仙,曲意淋漓着凄寒,与方才那笑靥晏晏的情态完全不同,一声声入耳,一分分断肠。

“孤弦寒调寄茕茕,茫然归身何处?空明夜色青冥路。纵歌影凌乱,欲行意踯躅。”

“逝水无情逐落花,惊才绝艳空负。冰月冷情谁相慕?梅心难惊破,雪落无人顾。”

和着调子,东陵晚低声吟唱。他声音空灵渺茫,虽然极低,却仿佛梦魇,入侵着人心,将心底那最深切的苦痛与怨愤勾起,偏偏发泄不出,只是婉转徘徊,摧心裂肺。

“雪落!”东陵陌忽然喝道,一个错步上前,一掌落下,琴弦被那掌风扫到,“铮铮”数声,尽皆断去。

“啊……”东陵晚惊怔,哀然望着暴怒的东陵陌,眸中盈盈泪光,将落未落。

东陵陌猛省冷心岩在场,语气生硬地转为平静:“你累了,去睡吧。”

“我……”东陵晚低头望了一眼断弦的琴,身影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仿佛下一刻他便要消失,“对不起……”

“飞絮,雪落。”冷心岩起身想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

东陵陌转身拂袖,怒道:“什么欲行意踯躅,什么雪落无人顾,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飞絮……”

“如此不吉之语,根本想都不要想,胡思乱想!”

东陵陌背对着东陵晚,他声声怒中带苦涩,句句含着哀伤。只是东陵晚不知,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有东陵陌耸动的肩膀,让他着了慌:“哥,我……王爷,我哥他……”

冷心岩心底一阵抽痛:“飞絮,你别这样,雪落他……”

东陵陌一个转身,蓦然将东陵晚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震惊,酸楚,还有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嫉妒,一起涌入冷心岩的身体。他默默得望着眼前的两人,如同双生之花,不容分离相生相伴。无法容纳其他人介入的亲昵,让冷心岩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破坏了这份凄艳的美好。

缓缓转身,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冷心岩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是徒然。留下那一对相互依靠的兄弟,情深如许,俗世莫可牵绊。

第二日,冷心岩一直到巳时才起身。

一夜的念想与徘徊无定,他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得睡着,之前派来服侍的人早已被他赶走,更是不敢前来惊动,这才睡过头。

草草洗漱完毕,冷心岩打开房门,日上三竿,艳阳普照,是个不错的天气。

“心岩。”

院中,牡丹花旁,东陵陌一袭白衣,浅浅含笑而立,一如初见时的淡然和煦。

“啊,呃……”冷心岩思及昨夜所见,忍不住心头一悸,话没出口,自己却先乱了些许方寸,“昨夜……”

东陵陌唇角微扬,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也渲出暖色:“昨夜我和雪落失仪,雪落在施针,我代他来向心岩赔罪。”轻轻巧巧地抹去尴尬,他向冷心岩抱拳施礼,“请……王爷恕罪。”

兄弟情深,原不是过错。冷心岩心中看淡,自然也不计较,虽然始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又怕是自己多想,于是迎上前,笑道:“什么王爷,真正见外,你我一见如故,你这一会儿亲近一会儿疏远的称呼,是在嘲笑我?”

“怎敢。”东陵陌笑意更浓,听闻他在外与司徒翎一起被暗中称为玉面冷颜,惯常不苟言笑。但冷心岩却觉得,他常常含笑,而且,笑得很好看。“走吧,去吃些点心,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

冷心岩肚子也饿了,点点头,与东陵陌一起出了西苑:“你等了多久了?对了,刚才说雪落在施针,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很久。”提到东陵晚,东陵陌明显顿了一下,语气转淡,“雪落每月都要施针,用来遏制他的病情。这几天恐怕是暂时见不到了,施针后要休养几天。”

“哦。”冷心岩闷声应道。

东陵陌望了一眼冷心岩,若有所思。

两人一路再无言语,径直往东苑的宜春阁用了些糕点,眼看时间还早,便决定前往洛阳府衙,再验看一番之前十起案子的记录,希望可以找到些线索。

刚出东陵侯府大门,一袭淡黄衣衫从天而降,一鞭直指东陵陌。

东陵陌面无表情地侧向一旁,长鞭落下,猛烈击打在侯府门前的大理石石阶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快!”许笑容惊叫起来,悻悻收了鞭子,向东陵陌和冷心岩瞟了一眼,“算你厉害,躲得真快。”

“我不记得有和姑娘结怨。”东陵陌冷淡地说道,视线越过许笑容,望向她后面出现的两名少女,“千韵,秦姑娘。”

秦翩然拉住许笑容,欧阳千韵上前,温婉端庄地行礼:“见过王爷。陌哥哥,笑容天性活泼,你别怪她。”

“王爷?”许笑容再度惊叫,好奇得打量着冷心岩,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他气质出众的身影,“他是王爷?好小……”

许笑容与冷心岩差不多年纪,这一句好小惹得他不由扶额,道:“许姑娘见笑了。”

“笑容。”欧阳千韵制止了许笑容继续说下去,向冷心岩盈盈一拜,“王爷,千韵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告。我与笑容翩然,发现了昨日凶案的真正现场。”

东陵陌闻言,目光一凝,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冷心岩敛容正色,问道:“哦,在何处?为何不知会洛阳府尹,现场可有保护?”没有看到洛阳府尹差人前来,却只是这三个娇娇少女,由不得他不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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