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中——火速龙舌兰
火速龙舌兰  发于:2012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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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朗没有阻拦他,只是嘱咐他一定得早去早回,

“要不要我带你去?”

依然是一贯的温柔体帖,郁放却固执地理解为单纯的客套。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自己去找。”

“不要忘记回来!”

“知道了,你就好好照顾伯父吧。”

故意拉长声调以示不满。

走出医院大门,虽然有风,可阳光正好,天空变得格外透明,其实,刚才他说谎了。尽管是在医院病房,可见到他们一家人齐聚一堂,郁放就开始觉得不自在,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坐如针毡,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忍不住想要逃离。

我已经没有家了。这是别人的家。

从16岁开始,就深深映在心底的句子再次苏醒。它像一把锋利的刀,打磨着他的整个青年时代。

靳朗有温柔而慈祥的母亲,娇憨泼辣的姐姐,善良直率的姐夫,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他几乎什么都有,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放不清楚他的心结究竟是什么,但是却能深深的感觉到,靳朗真的很富有,相对于一无所有的自己来说,他实在是太富有了。富有得让人忍不住暗生妒忌。

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家,在这个四方小城里,无论是多晚回来,还有一窗灯火在等待着他。

这是郁放在小说里描述的最温暖的场景。

郁放苦涩地笑了笑,他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确立的感情,也许并没有想象那么地喜欢,也许,他只是,无意识地在靠近长久以来的向往罢了。

靳朗的身上,有着郁放一直以来深深向往的秉性,温柔,安和,沉静,包容,还有温暖的家的味道。这些都令自己无法自控地,渴望亲近这个看似寂寞的男人。

在黑暗中,激跳的心脏因为久违的亲吻而燃烧起来。正如黯淡的海水终于等来了朝阳。那一刻熹微的光线柔弱而温馨,从海的尽头蔓延开来,才一瞬间就吞噬了整片黑暗。

从医院外的小摊贩那买了一包烟,撕开包装,急不可耐地抽出一支塞进唇间,风很大,打火机很废,努力地好几次才点燃,瞬间,尼古丁深深被吸进肺里。

对烟草的饥渴沉溺让郁放再次陷入自我厌弃中,他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大烟枪。无形中,渐渐地,与健康稳定的生活轨迹越离越远。

随意找了小网吧坐进去,乌烟瘴气的小空间里光线黯淡,有很多孩子在玩游戏,郁放戴上耳机,一边在线听歌一边打开邮箱,不出所料,才两天没上网,信箱里已经塞了不少编辑的催稿信。

隐身状态登陆QQ,无数头像跃动着,居然还有赵小猫的,留言一共六条:

“你到哪里去了?”

“郁大哥,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

“人呢?”

“你还活着吧!”

“给我回消息!”

字里行间弥漫着浓浓的担忧和关心,郁放笑了,值得安慰的是,除开那些冰凉的催稿信,还有一只赵小猫惦记着自己。最后一条消息显示3小时前,男孩一共用了四个惊叹号表示愤怒。

“你丫是不是带着靳朗私奔了啊!!!!”

噗嗤!叼在唇间的香烟差点儿被一口喷到屏幕上。不过,若真是私奔,那真到好了。

“是啊,他带着我私奔回家了!归期不定,你丫就死心吧!”

慢慢打字回复,然后关闭QQ,以隔绝那些令人烦躁的消息提示音。

耳机里的循环播放着Within Temp ta tion充满着宗教意味的专辑,飘渺灵动的哥特女声是郁放最喜欢的。

调出走前那篇没有写完的小说,敲击键盘,把音量开到最大,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声音,手指很流畅地跳跃着,郁放渐渐开始沉醉于这安详又沸腾的世界,音乐与烟草带来短暂的安定,可以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故事情节继续得很顺利,撰写爱情小说,这是他谋生的唯一手段。所有的短篇加起来,零零总总也该有百万字了吧。

写了那么多痴男怨女,可郁放依然吃不准自己究竟算不算相信爱情的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无法对电影故事里那些所谓刻骨缠绵荡气回肠的爱恋心动。

人们所推崇和向往的两情相悦,于他而言就像那个谁说的,“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就很小说情节了”。

所以说,在郁放的小说里,这个世界上单相思的人比两情相悦的要多得多。

所幸,这些年他并没有刻意去寻找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可笑地命中注定遇到过。

直到,遇到靳朗。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一起行走于世间的苦痛之路上,却不曾知晓彼此的世界,人总是要怀揣一些秘密过活的。

开始有些后悔招惹到他,自己和靳朗,是不是靠得太近了呢?

在网吧呆了近六个小时,直到天渐渐黑下来,郁放用一脸串省略号结束了这篇荒诞的小说。

拉动鼠标再次通读一遍,恍惚发觉深埋于人心的各种执着或许只是某种支撑。

人世间的情感,大多数时候,不能用以演绎海誓山盟,浓烈纠结,它们在平凡日子的摩擦下被搁置被淡化,甚至被自身忽略,却也始终坚实存在于某个角落,揉进日以继夜的琐碎生活,化作内心不动声色最为温暖的支撑,用以抵抗现实长久的无望与贫乏。

晚上七点,郁放走出网吧,抽完了一整包烟,深呼吸,嗅得到自己满身的烟味,把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肚子很饿,天空是暗蓝色的,大片的云朵在头顶急促地涌动,他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牛肉面,加很多的辣椒,在狼吞虎咽中吃得满头是汗,医院就是不远处,马路上不断有汽车很快地开过。行人稀少。只有梧桐树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

结了帐,慢慢地向医院踱去,从这里可以看见住院区大楼,在三楼那个明亮的窗户后,靳朗的父亲正躺在病床上,无奈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跨进医院大门,救护车的呼啸声划破耳膜,他回头,看见一个大肚子痛苦呻吟的孕妇被医生护士们抬下来,她的呼吸急促,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

推车划过地面的声音极为刺耳,郁放皱了皱眉头,捂住了耳朵。

病房里,靳朗的父亲正处于弥留状态,所有的亲人都围在床边,还有医生们,靳朗的母亲俯在床边,轻轻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她的声音哽咽而沙哑,

“你起来,小朗和小宁都在这里。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靳朗没有说话,他跪在床下,紧紧拉住父亲的手,一言不发,空茫的眼睛望住病人苍白而孱弱的脸,呼吸机还在运作着。

郁放退回到走廊外,他背靠墙站着,遥望着病房内混乱的景象,无数的医生护士穿梭来去,靳宁的哭声,妇人的呼唤声,还有呼吸机的运转声,加湿器的噪声混杂在一起。

“爸快不行了。”

一个沉重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郁放侧过脸,看到叶军通红的眼睛,他没有哭,可声音听起来却是暗哑的,他和靳朗一起靠在走廊的外墙上,全神贯注观望着病房内的情况,手指握成拳头垂在腿边,紧紧的。

“他会走的很安详。”

郁放慢慢回答。

渐渐的,视线慢慢模糊成一片,他已经看不清楚靳朗的脸,看不清此刻他的表情究竟是悔恨多一点,还是伤心多一点。

靳朗跪在父亲的床前,护士们怎么生拉硬拽都推不动他,他只是固执地跪在那里,沉默地拉住父亲的手,像一尊沉默无言的石像,一动不动。

郁放睁大眼睛凝视着那样的靳朗,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深夜,空寂的走廊,跪在父亲的病房边,把头深深埋进床单里,空气很干燥,只有冰凉的风,穿堂而过,他执起男人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破碎的伤口,被护士仔细地用白纱布掩住的伤处深可见骨。

那时郁放想不明白,是什么令父亲对活着如此恐惧,甚至宁愿抛弃儿子和家庭。

他已经死了,不再呼吸,不再有心跳,亦不能对他微笑与作答。

父亲放逐自己去了一个理想的国度,在那里,不知道上帝会不会宽恕他所有的罪。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靳朗的父亲在九点半终于停止了呼吸。在靳朗回家的12小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此之前,他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看自己的儿子一眼,他甚至不知道靳朗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的儿子跪在自己床前,喃喃着多少次祈求原谅与宽恕。

母亲和姐姐的哭声一直持续着,靳朗哭不出来,他感觉从心脏通往泪腺的甬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眼睛里沉满了沙土。

最后的夜晚,簇拥着父亲的所有仪器停止了运转,心电图被印在窄小的一张白纸上,笔直的一条线。

他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唇是乌青的,眼睛闭得很紧。

叶军和靳宁抱住悲恸到晕厥的母亲,郁放走上前来帮助靳朗把父亲从床上扶起来,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靳朗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依然是柔软的,下午专门给他修过脸,下巴上没有一粒胡渣,是光洁的。

可是后脑勺上的纱布和网兜还有大半剃光的头发让他看上去依然很糟糕,靳朗竭力想让他体面地逝去,可最终,还是做不到,这伤口,就像是多年前自己亲手给他抹上的耻辱一样,怎么都无法掩饰,怎么都无法消除。

郁放打来热水,靳朗帮父亲脱去病号服,露出枯瘦的胸膛,绞干热毛巾一点点帮他擦洗。两个人都沉默着,靳宁望着他们,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几次想插手,靳朗却挡住她,

“让我来吧,你和叶军和照顾妈。”

从峭立的锁骨,到嶙峋的脊背,靳朗一寸寸一寸擦拭父亲的身体,他很瘦,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凸起。

郁放帮助靳朗褪下老人的裤子,细弱的双腿无力地垂下,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却是感觉最为复杂的一次。

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人的父亲,是靳朗最愧于面对的人,也是最不该死的人。

细心擦洗完毕后,靳宁上前给父亲穿上衣服,纯白的棉质衬衫,黑色的中山装,都是旧衣,被熨烫得极为妥帖,没有一丝褶皱。她拿出一把梳子细细梳理父亲的乱发,努力把那些卷翘的乱发整理平顺。

突然想起,他在上语文课时候的摸样,挺直的脊背,拿着书卷负手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讲解《滕王阁序》时候的样子,活像个老学究。

父亲是典型的老式知识分子,一生清贫而孤傲,喜欢学生,喜欢书法,喜欢养花,嗜书如命。

她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他带着自己和靳朗在街心花园捕捉萤火虫,夜幕下,闪闪烁烁的绿光轻轻浮起来,恍如梦境。他教他们念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诗句还深深地映在脑子里。

最不能忘记的,是婚礼上把手放进父亲的臂弯,他对叶军语重心长地叮咛,

“我把我最自豪的女儿托付给你,好好待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蕴含了无限的深情与祝福。

印象最深刻的,是靳朗出事之后被拘留的几个夜晚,劝慰母亲睡下后,父亲每晚都会半夜起来,在客厅独坐至东方泛白,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几天下来,头发大半都花白了。

他和靳朗一样,都是过于内敛的人,尽管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退休之后,他迷恋上书法,喜欢写一些唐诗宋词的横幅给朋友,每每看到父亲立在书案前饱蘸墨汁挥毫。靳宁就会禁不住猜想,这些风轻云淡的文字之下,那些无法示人的沉重情感,究竟是以怎样的姿态,埋在这个看似宁静致远的男人的心底。

“爸爸,他真的走了。”

靳宁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在几近崩溃的悲伤中泣不成声地扑进靳朗怀里。

靳朗拍拍姐姐的脊背,他接过郁放递来的八角帽,郑重地把它戴在父亲头上。他穿着自己最为体面的旧衣上路,应该会安心。

一切准备停当,母亲还没有醒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惊动她。

太平间的值班老头来接人,他们把父亲抬上推车,推过走廊,推进电梯,推向医院里最为冰冷的地方。

三个男人扶住推车,靳朗把手轻轻放在父亲早已冰凉的脸颊上,他已经没有一丝活气。

忆起小学时的暑假,母亲因为工作出差,外婆每天都来给他们做饭,外婆是个很严厉的老妇人,每次吃饭都声色俱厉地指责自己的邋遢和粗心,那个被说成是懒惰和笨拙的小孩,每每被激烈的言辞杵在原地说不出话的时候,是父亲,他蹲下身为自己拿掉饭粒的这个动作,让靳朗幼小的心灵顿感无限的安慰。

那时候的父亲那么高大强壮,现在却变成一具毫无生命的躯体,颠簸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途上。

太平间在住院部后面的小楼里,又开始下雪,没有风,雪花悠悠地从天空洒落。郁放轻轻抹去落在老人脸颊上的雪花,最后他们父子终究是没能说上一句话。

来不及告别的绝望,死亡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在太平间门口靳朗趔趄了一下,郁放及时拉住了他,他的掌心凉得像一块冰,大门洞开,尽管室外零度以下正在下雪,那里面却仿佛一个大冰库般正汩汩冒着寒气。

靳朗突然不愿意再前进一步,好像在瞬间,失却了全身力气似的蹲下身,他冲叶军和郁放拜拜手,郁放明了地朝他重重点点头。

他们跟着值班老头走进冰库,惨白的灯光下,墙壁上有个两个换气扇,巨大的叶片缓缓转动着。

靳朗蹲在门外,看不见父亲的脸,他已经虚弱得无力站起。

就这样蹲了好久好久,一任雪花飘落在肩头,直到再次听到大门合上沉重的声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双球鞋走到身前,他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说,

“放心吧,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郁放紧紧抱住靳朗突然前倾的身体,他知道,

这个男人,是再也支持不住了。

第二十八章:纪念

郁放和叶军站在殡仪馆的3号厅门口充当临时的招待,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年纪大的,中年的,还有年轻的,大多是靳老师曾经的学生,男男女女无一例外表情悲戚而肃穆,登记簿上满满三页,不同的字迹,深浅不一的笔触。每个人眼底都是掩饰不住的伤心,郁放猜想,他们每一位,大概皆是靳朗的父亲在他最好的时光琢磨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其中有叶军认识的朋友,应该是同他一届的学生,面目沧桑的疲惫男人,不复当年青葱的少年模样,轻轻拍拍肩膀,简单的寒暄,有些人同叶军一样早已结婚甚至生子,大多还在外地工作打拼。他们互相转告,得到消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每个人都在唏嘘感叹,

“没有想到,这么快。”

甚至有女生眼眶红肿地对叶军说,

“好像靳老师昨天还给我们上课来着,怎么一晃,他就不在了呢?”

“老天真不公平。”

“他是个好人啊。”

郁放没有说话,他沉默地递给每人一朵小白花,别在襟上格外刺眼。

叶军忙着招呼一干前来悼念的校友同学,看着登记簿上不断增加的名字,掠过眼前的每一张悲戚的面孔,郁放只觉得心下茫然,没有半点真实感,这一切似乎结束的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端详靳朗父亲的脸,靳朗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跟老人家说说话,死亡就这样匆匆降临。

太平间的温度寒冷得让人心惊,可是男人掌心的温度却低得令人心悸。他重重地痪倒在自己的身上,伸手紧紧揽住他瑟瑟颤抖的身体,手臂收紧,用力地,却连一丝一毫都不能消解他的伤心,郁放知道,这个男人,是再也支持不住了。

大厅外的花圈重重叠叠一字排开,室外的阳光很灿烂,温度还是很低,凉凉的,有风吹动花圈上的金箔,折射的光线刺痛了眼睛。殡仪馆中央的空地上植着许多高大的梧桐,树杈间还积着几团没有融尽的雪。无数枯黄的叶在风中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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