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中——火速龙舌兰
火速龙舌兰  发于:2012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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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颓然

郁放把两手插进兜里悠闲地晃进超市,暖气十足的大卖场随时进去都是一副门庭若市热热闹闹的样子,节日大促销的广告牌挂在门口巨大的圣诞老人头上,显得滑稽无比,明明不是周末,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推着购物车从食品区到晃悠到洗化区,最后踱到CD架前戴上耳机反反复复听免费的流行音乐,到处都挤满了人,篮子里堆得满满的,相对自己空空如也的购物车,郁放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他承认自己逛超市的目的是蹭暖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被冻还不如出来遛遛弯儿,家里冷得跟冰库基本上没两样。

进入下旬,所有的植物集体阵亡,连靳朗买来的号称不用浇水的仙人掌也被冻死了,从根部开始腐烂,深绿色的块茎融成一滩水,原本凌厉非常张牙舞爪的刺一根根漂浮在湿乎乎的土里,徒增沮丧。

圣诞的欢乐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又被即将到来的新年气氛笼罩,看来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原本尚且宽敞的超市甬道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们,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欢天喜地推着购物车,车里无一例外堆得满满当当。

小孩子格格笑着拉着车飞速跑过,郁放来不及躲避被撞了好几下,揉了揉酸疼的脚踝,抬头看见一个小男孩躲着货架后正冲着自己做鬼脸,小猫似的,黑眼珠滴溜溜乱转。可爱的摸样让郁放一点儿也生不出气来,他喜欢这种热闹,喜欢融入到俗世的充满烟尘和油盐酱醋生活气息里,因为,这气息里,有家的味道。

一个人生活好多年了,其实还是不习惯的,做着一份尚且糊口的工作,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对面空白的电脑屏幕,日夜颠倒,聚精会神五六个小时敲打键盘,杜撰无聊的三流速食爱情小说,对人和事的容忍限度降到很低很低,原先住在城市中心狭窄的弄堂里,起初上下楼还跟邻居们打打招呼,闲聊几句,后来连敷衍都懒得再敷衍。为了省钱和清静,索性搬家到郊外,终于遇到一个真正让自己感觉温暖愿意亲近的人。

那夜,两个缓缓升空的孔明灯,仿佛两只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并排着挂在天空的最高处,承载着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以及无限的温暖。

嘴唇的触觉告诉自己,靳朗的脸颊很热,很烫,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这么头脑一热冲动地凑了上去,好一份荒诞无礼的生日礼物。也不知道靳朗究竟怎么想,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扑闪扑闪,本来以为他至少会退开的,可是居然没有,反正结果就是自己很意外地得逞了,很意外地赚到了。

“呵呵,真有够傻的。”

站在货架前,郁放抱着一大瓶家庭型沐浴露又开始陷入神游,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

躺在床上抱着枕头也会没来由地笑出声音来,活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

“呸,什么情窦初开!”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连忙放下洗发水,径直走到文化区,新上市的都市报摆在显眼的位置,随手拿起来翻一翻,这一期写得最烂,截稿日前晚只花了三个小时死赶狂赶,为了应景胡诌的圣诞爱情传说,完全可以媲美狗血偶像剧场,你侬我侬甜到发腻的对白,连身为作者本人也不忍再看。

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储备点粮食是正经。

最近开始迷恋起罐头食品,超市里经常把快要过期的鱼罐头水果罐头垒成高高的小山,低价打折出售,鲜亮华丽的包装总能吸引着郁放一买再买,常常是早餐和午餐合并在一起吃鱼罐头,下午三点饿了尝一尝黄桃罐头,晚饭如果靳朗加班不归就再开一盒鱼罐头。

上次感冒,赵小猫带了一罐茄汁黄豆,真是好滋味,喜欢在写字写到饥肠辘辘的午夜就着泡面一起吃,把外包装纸撕掉后,金属外壳上面可见一道道的波纹,打开它,暗淡的灯光下,一手持调羹,一手持罐头,颇有点在野战中进食的味道。

靳朗常常批评郁放这种没营养且有自虐倾向的生活方式,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做任何改变,也懒得做任何改变。除去这点小嗜好,生活中时时处处都需要他妥协。有时候幻想能像羚羊一样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去追逐风的速度,可惜幻想只是幻想,而实现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还好有个房子,虽然是租来的。铁皮的罐头生活,冲也冲不破起也起不开,郁放闷在其中,时而愁肠百结时而洋洋得意,看不见外面的标签是什么,红烧牛肉或番茄沙丁鱼也无所谓了,只希望保质期能长久一些。罐头人生,似乎这样也不错。贫乏得只要冰箱里还剩一只罐头,就不想出门。

“我确实有自虐倾向吧。”

想了想,还是扔了几只牛肉罐头到推车里,郁放脸上始终保持着自嘲的笑容。

时间的力量果然强大,强大到能把一个人从里到外一一改造。

当年的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对于物质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占有欲,宛如一个没有安全感觉两手空空的孩子,急需抓住什么,不停地想要更多,更多的爱,更多的暖,更多的物质。对昂贵精致的奢侈品情有独钟,无法忍受贫穷,无法忍受寒冷,是那种就算兜里只剩下十元也舍得打的士的少爷。

可现在呢?一件单薄的夹克就能支撑过一整个冬天,一碗泡面也可以吃得有滋有味,一台电脑足以搞定所有的工作,靳朗和小猫,大概就是他全部的社交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今天这副懒散样子呢?

似乎是从某一个瞬间开始,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地一转身,欲望便没有了方向。

递而靳朗的出现,让郁放意识到一种不可消解的寂寞孤单,让他在突然间发觉,原来,我是很容易去亲近某个人的;原来,我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的;原来,我也是有渴望的,像一只张满欲望的鸵鸟。把头埋藏在遗忘的背面。

他在秋天结束时出现,那时郁放刚刚结束一个失败长篇的创作,他把原因归咎于这个城市紊乱的天气,似乎刚刚换下夏装,凛冽的北风就随之而来,11月之后,温度一天跟着一天下降,对于这个被克扣俭省掉的秋天、语焉不详的秋天、一笔带过的秋天,郁放满腹怨言,却也无可奈何。

随后,赵英宁,靳朗逐一登场,灰白的生活仿佛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被抹上一缕亮色。

他还记得小猫在博客里描述靳朗和自己,一个像秋天,一个像冬天。

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是秋天,谁是冬天。

平安夜的晚上,在那个不可解释语焉不详暧昧不明的birthdaykiss之后,记忆淡化得非常模糊,郁放只依稀记得,自己得寸进尺八爪鱼似的缠着靳朗聊了很久,最后终于体力不支睡去,好像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说,说一些无聊的琐事,说起前些时日看的电影,10ItemsorLess,10件或更少,他问靳朗,

你能不能告诉我十件你喜欢的事?

还不待对方开口,自己就像电影里的摩根?弗里那样,板着指头数,

比如,

春天的桃花、秋天的红叶、小教堂的十字塔尖、番茄牛肉罐头,“老地方”的云吞、沈记的小笼汤包、冰梅子酒加碳酸矿泉水、好书好电影、某人的笑脸、午夜的莫扎特、三点一刻奶茶。

一共十一件,十个指头也不够用。

靳朗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现在回想起来,男人的笑容非常模糊浅淡,他沉吟良久,最后却只说了一件

——妈妈包的韭菜馅儿大包子

这个答案让郁放笑了好久。

妈妈,好遥远的称呼啊,他想。

那一晚两个人似乎还胡乱地聊了很多,喜欢的推理小说,偏爱的冷门音乐,那一枚冰冰凉凉潮潮乎乎的吻似乎在无意间轻触了心底的某个开关,话匣子也被随之被打开,脑海中最为清晰片段是关于家的问答,

生日不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没有必要吧。

怎么没有必要?

我已经出来很久了。

你家有几口人啊?

一个姐姐,父母亲,三口人,不过估计他们都忘记我了吧。

怎么会?你是标准的孝顺儿子啊,我看你每月都往家里寄钱了。

眼睛太尖了吧!

嘻嘻,那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嘛,多少会在意啊!

那我是不该说,不胜荣幸之至?

喂,说正经的,电话,打一个吧,像我孤儿一个,要打电话还没对象呢。

……

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家能让你回,已经是很值得去庆幸了。

后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说,靳朗没有再回答,他只是沉默着望着喋喋不休的自己。

郁放好想知道靳朗为什么只说自己家有三口人,为什么会认为家人们已经把他给忘记了,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标准的弃儿么?

很想问,却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反反复复叮嘱他不要忘记给家里打电话。

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家能让你回,已经是很值得去庆幸了,不是么?

那个看似温顺实则倔强的家伙究竟后来有没有照做呢?

郁放好羡慕靳朗,因为他自己,根本早就没有家了。

那晚最后睡着了,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长得似乎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梦。

靳朗站在广阔的大草原上,猛烈的风,仰起头一只白色的大鸟在天空周旋,直直俯冲下来,然后一片黑暗。眼前掠过父亲冰凉铁青的脸,他躺在浴缸里,腕间的伤口仿佛裂开的嘴,汩汩流淌的鲜血把世界都染成了红色。

想起这个莫名凄烈的梦,只觉全身被一阵寒意击中。郁放拎着两只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出超市,从暖气和二氧化碳密度过高的空间中撤离,迎面呼啸的北风差点儿把帽子给掀翻,那寒意便越发侵蚀到骨子里,牵扯到全身上下每一条血管都在发抖。

站台上挤满了候车的人群,抬头是高楼大厦间逼仄的条状晴空,这个城市看起来密密匝匝,置身其中又觉得空空阔阔。

无数边打手机边赶路的陌生人与他擦身而过。

究竟,靳朗有没有打电话回家呢?

那夜,他们都没有开灯,只有在划燃火柴的一刹那,他才看清楚靳朗的脸,苍白的,紧抿的唇缺乏血色。

微弱烛光给他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质,像是一块悬浮在空中的云,易挥发,却难沉淀,没有羁绊,有血肉,却没有骨肉,笑起来的时候充满了亦庄亦谐的气息。

没等多久,汽车就来了,靳朗抢先坐上靠窗的位置,超市的免费大巴士带着他穿越过大半个喧闹的城市。

窗外的道行树上还残留着零星的雪,郁放拿出手机,耳机里的音量开得很小声,温暖的女声轻轻哼着他听不懂的粤语,最近突然开始迷恋起香港独立乐团MyLittleAriport的音乐,专门上电驴搜索他们的专辑放进手机里,坐车的时候,发呆的时候,一个字也憋不出来的时候,随时打开来听一听,可以让烦躁的心脏静下来。

让所有烦乱的思绪浸润在水样清澈的旋律里,小清新的风格,简单的歌词,和城市里大街小巷每天播放不知所谓的口水情歌截然相反,虽然听不懂,但光看那些歌名,就打从心底里喜欢,

只因当时太紧张

你的微笑像朵花

春天在车厢里

My Little Fish

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

有的时候,听一听这样的音乐,听他们自嘲地唱出生活里微笑的苦,那些没有理由的简单快乐,听渺小自我的窃窃私语,听那些更真实更简单的声音,心底便会觉得很安静,就像靳朗白日里温暖的笑脸那样,让人心里安定。

汽车经过靳朗工作的端云大厦,忍不住巴住窗户仔细向外望,自然是没能看到男人的身影,低下头,禁不住笑话起自己,又不是拍电影,怎么会这么巧呢?

大概是中邪了吧,郁放无不自嘲地想。

电光火石的某一瞬,他假装无意地碰上他的某一瞬,就中邪了吧。

再看,居然瞥见赵小猫拉着一个男孩的手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灯,他趴在男孩的肩膀上,笑得摇头晃脑无比夸张。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生活有的时候,确实像拍电影,下一秒会遇见你意想不到的状况。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层把太阳完全遮蔽,看样子,估计又要下雨了,下了车,郁放拎着购物袋急急往家赶,又浪费了一个上午,其实家里稿债沉甸甸攒下一堆,心思却潜不下去,只在发呆与抽烟中一再被延误,不敢上MSN,也不敢上QQ,编辑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那些原本信誓旦旦开出的交稿承诺,却一一被自己羞辱着。

好冷,不管怎么样,到家了说什么也得开工啊。

机场外围那一圈芦苇丛在风中摇摇晃晃,不怕冷的鸽子在风里盘旋、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招摇着飞过,没有建筑的遮蔽,猛烈的大风粗暴而疼痛的吼叫在耳边徘徊,冷风灌进耳朵里,连带每一根大脑神经都开始撕裂着疼痛。

他停下来摸索口袋,打了三次火才点燃一根烟,三五的味道其实并不喜欢,燃烧时浓烈得干燥而苍老,太过直接和纯粹,有抓不住任何欲望的恐惧和无助。和这风一样,兜头兜脸,夹着风沙直直打在你的脸上,生疼。

记忆里只有一个抑郁的下午,逃掉几节课,蜷在一个角落不停地抽这种烟,晚自习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哑了似的。后来细想也许这就叫做失语。因为语言的脆弱。

郁放叹了口气,叼着抽了一半的香烟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沉重的足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还没走到家门,就看到靳朗,他还穿着平安夜那件白色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

靳朗低着头,坐在冰凉楼梯上

颓然……

,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楚表情,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这个样子的他,异常脆弱,也异常孤单,连呼吸和心跳都被外面呼啸的风声遮蔽,

“咳咳!”

靳朗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靳朗闻声抬起头,微肿的眼眶,满脸都是干涸泪痕,男人冲他微笑,艰难地弯起嘴角,这样子,比哭还难看,郁放讶异,唇间的香烟也随之跌落地面,溅起两三点火星,

“怎么了?”

“没,等你呢。”

沙哑的男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郁放很担心,他从未见过这样颓然的靳朗,似乎刚刚哭过,脸色蜡黄,为了什么?他走到男人面前,想把他拉起来。

“起来,地上多凉啊?”

估计在楼道里坐久了,双腿有些酸麻,靳朗被郁放一把扯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大脑缺氧,眼前掠过一片黑暗,他连忙扶住郁放的肩膀,稳住了平衡,

“你哭了?”

郁放凑近了,想摸摸他的脸,伸出手,才发觉自己的动作真有点逾越了,手指扭曲地停留在半空中,离靳朗的脸庞一指距离,顿住,

“没。”

“真没?”

“没。没。”

靳朗的眼睛近在咫尺,可郁放看不到他的眼泪,他只是僵硬地重复着一个字。声音颤抖,那双迷蒙不清没有焦点的眸子紧紧盯住郁放,目光空洞,仿佛越过郁放投向无限远处。

“你怎么了?”

男人的眼睛清澈得恍如山泉,那是凌晨四点的夜空,没有星子,漆黑而透明,郁放和靳朗对视,他对他一无所知,没有人能看到这个男人的过去。

“没……”

模糊的声音从牙缝间游离出来,他看起来疲惫之极,嘴唇被冻成乌青色,缓慢地翕动着,明明没有眼泪,听起来却总觉得泣不成声。

“哎,先回家吧。”

郁放深深叹了口气,他拉住靳朗冰凉的手走到家门口,打开门,

“你怎么不跟我打电话呢,谁让你在这傻坐的?”

进了门,靳朗便精疲力竭的倒在沙发上,他把脑袋深深靠进坐垫深处,靳朗把购物袋放下,坐到他身边。

“给你倒杯热水吧。”

靳朗摇摇头,郁放还是起身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

真想摸摸他的头,把他揽进怀里,这样把自己的脆弱充分暴露在人前的靳朗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家伙从来都伪装得那么坚强,那么风轻云淡,随时保持着温暖的笑脸,随时都是一副可以依靠的大哥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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