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看了一眼兄长拧着的眉毛,胤祥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哦。”
胤禛果然毫不顾忌地随手就把在后宫里千万人当宝贝一样捧着的肉团团塞到了胤祥怀里,正发呆的胤祥一阵手忙脚乱旁边丫头嬷嬷个个胆战心惊才总算抱稳了,把个软绵绵肉呼呼的小东西像火炮一样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拢到怀里。
低头盯了他半天,小家伙呼呼大睡安稳的很,又仰着脸去看哥哥,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转头去看四嫂,那拉氏也只是安抚的笑了笑,胤祥这才又低了头,用额头轻轻去蹭吹弹可破的脸颊,看肉团子动了动,又惊得迅速离开了,还好弘晖只是嘟着嘴缩了缩脖子,用手背蹭了蹭鼓起的脸,又吹着泡泡睡过去了。
胤祥仍是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他,见小东西没了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几日来第一次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坚定如铁的两臂上像有千钧重,仿佛举着世上最神奇的宝贝。
“弘晖真小……”
“傻子,”不知什么时候,那拉氏已经带人退开了,只剩下胤禛一人轻轻抚着胤祥头顶,凑过去与他一起看自己这一世的嫡长子,另一个珍宝,想起些旧事,勾起唇角,“你当年也不过小猫崽一般大……”
“那我怎么长这么大的?”
胤禛对着他笑了笑,环过他手臂,一起搂着儿子,从背后贴上他掌,心里渐渐弥漫上一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奇妙触感,仿佛带着一股暖意将周身萦绕起来,在大小三个男人间拢出一屉与世隔绝的恬静安宁,如同现世安稳。
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喟叹消散在带着奶香的空气中,“怎么长大的,养着养着,就大了呗……”
78、相拥
牵了兄弟的手送到铺上,胤祥已困顿地睁不开眼。
整个人缩进绵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半睁着眼,睫毛轻轻扫在眼睑上,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哥,我真的……”
“我知道,你真的没事了。”胤禛无奈地接了一句,又默默的念叨,“第四遍了。”
不待他再叮嘱一句,胤祥已经睡了过去,看来当真是累了。
俯身替他拈好被子,压了灯光,正要抽身离去,却觉得袖子上沉沉的,低头去看,一只小爪子还仅仅攥着那点点单薄的衣料,就像寒夜里的人笼着一星火。
就这样,还“没事”呢,胤禛低低叹了一声,顺势再次握住低低微凉的手,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说道,“四哥不走,四哥在这儿陪着你……”
床上半大的孩子却已经舒展了眉目,温热的呼吸摩挲在他耳鬓,带着独特的柔软。
胤禛一手握着他,小心地转身够了凳子,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弟弟,这个两世的骨血。
待到半夜,他被凉意惊醒,习惯性转头关照胤祥,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地在榻上蹭来蹭去,显然不舒服极了。急急按上他额头,果然发热了,又弯腰用唇碰了碰他额头,火热粗重的呼吸吹到他颈上,才发觉烧的竟如此严重,连声呼喝热水冰帕,赶紧派人去请太医,就想给幽寂的夜色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整个府邸都瞬间转入忙乱。
“王爷……”
“说!”
胤禛可以算是太医院最不受欢迎之人了,太医们每每碰上他,不是因为天下至尊的那两位,就是与他亲厚的手足兄弟,这位爷冷着一张脸却能喷出火来,加上天生的霸道,足够把这群可怜的老头子吓得战战兢兢。眼下这位太医就只看见四爷紧紧攒着的眉心,焦虑上火难看至极的脸色,一张嘴竟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回四爷的话,十三爷怕是伤心过度,悲哀之气挽结于心,不能纾解……才至于内燥上升……”
胤禛仍坐在床边,一手勾连着胤祥,一肘倚在扶手上,轻揉着眉心,听见这话,脸色隐约松动了些许,一室的人这才突然想起呼吸来,太医也终于敢小心翼翼地抹去头上的冷汗。
接过药方飞快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作势就要起身,才发现手上仍粘着另一只手,便又坐了回去,将方子递了回去,转脸吩咐,“戴铎,替我送送太医。”不待人答一声,已经转了回去,一意盯着弟弟眉眼。
“祥弟,醒醒,祥弟,醒醒,该喝药了。”
胤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耳边蚊虫聒噪,不耐烦地伸手挥了挥,险些抡在胤禛脸上,做兄长的哭笑不得地一把抓住他手,再去喊人,胤祥已经朝他翻了个身,胡乱伸手摸了摸,整个将他小臂抱在怀里,用热乎乎地大脑门蹭了蹭,嘟囔着什么,又昏睡过去,跟弘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戴铎端着药无所措手足,胤禛无奈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祖宗,将人拢在怀里半抱着坐起来,接过药碗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又把胤祥摇了摇,见他满脸烧的通红,总是不醒,心里便一阵阵揪的疼,眼看药快要温了,眼看无法,只得抱稳了人,自己抿了一口药,皱着眉靠上胤祥唇齿,撬开贝齿,将药渡了过去。
许是小孩子怕苦,药一入口胤祥就开始挣扎,胤禛气极,火也冒了上来,放下碗就上手直接将人嘴捏到了一起,又把他扭来扭曲的身子在怀里箍紧了,折腾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再看药,已经失了温度……
就这么反反复复闹腾了半天,才算把一碗药都灌了进去,这位小爷安稳睡了过去,上上下下的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胤禛就这么拢着他,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哄着,像是冰山化了温柔意,直把下面人看傻了眼。
“四哥……”
后半夜胤祥才再次醒了过来,这一句四哥听在胤禛耳中,直如天籁。
将弟弟紧紧拥在怀中,像是失而复得仍完好无损的珍宝,要揉进骨血里,与身化一。
“四哥……”
“嗯?”
“热……”
胤禛正酝酿了一腔情绪,想把满满的担心忧虑滔滔不绝的倾泻而下,便被这么一个软糯的字眼全部打散了,只好又使劲抱了抱,然后轻轻松开,在他鸦色的软发上按了按,又屈指伸手在十分饱满的脑门上使劲打了个甭,看着人疼的吱哇乱叫,才带着笑意松手,让他躺好。
“还难受吗?”
“嗯……”
胤禛心里又抽抽起来,压低了声音,“没事儿,四哥在这儿,想吃点儿什么吗?”
胤祥轻轻摇头。
“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摇头。
“那你要什么……”
“四哥讲故事吧……”
胤禛低头认真地看着弟弟,对视半天,没办法的放过了他,看着那张仍是淡漠到一片空白的小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哥小时候很淘气,凡所过处,鸡飞狗跳……”
听着胤禛悠然开口,胤祥似乎有些惊异,他眼中的兄长永远稳妥、可靠、实心任事,就像是天家的法度标杆一样,从不逾越……只是惊异,却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你没听错,那就是我,……当时大哥三哥都在宫外,汗阿玛膝下只有二哥和我两个儿子,亲自教养,皇额娘又最是温柔慈和,有时候,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那样的天家,你们都不曾见过……”
“我从小养在承乾宫,但一直知道德妃母才是我亲生额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宫廷里什么都靠不住,就连最亲近的血缘未必靠得住,还记得小时候教你唱的《蓼莪》吗,抚我畜我的是皇额娘,长我育我的也是皇额娘,顾我复我的还是皇额娘……是额娘诫我以立身处世之道,训我以忠孝仁义之道,萱堂之恩,永生难忘,那时候四哥总想着有一天建功立业能给额娘添一份光彩,但是有那么一天,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额娘苍白如纸的面容永远刻在他心里,他生生世世忘不了最后一刻母亲看着汗阿玛和他的眼神,千丝万缕的牵挂从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漫射出来,如同盈盈之水织成了一张网,想用最后的依恋不舍将父子二人包裹起来,记在心里……
看着兄长眼神迷离地谈起另一段半真半假的往事,胤祥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崩塌,他知道这故事是假的,但还是敏感的觉察出哥哥心境的惨淡凄凉,凭借着本能打了个滚蠕动到胤禛身边,整个人缩进他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兄长的腰,将头埋进他肩窝里。
“生活像是突然变了一个样子,以前天家的温情突然裂了一道缝,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骤然成了半个嫡子,却又立刻成了孤儿,宫廷的眼色,兄弟的揶揄,你知道的,四哥本就脾气不好,这这么一来更性子更差了,连汗阿玛都迫于无奈让我归于永和……但十年未曾接触的母子,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候,就像是突然被斩断根茎的浮萍,没了依托,生活天翻地覆,皇父是天下人的皇父,没了额娘的孩子便像失了自主之力,觉得身边没有任何稳定的东西做浮木,惶惑不安,不知下一刻要漂到哪里去……”
胤禛紧了紧手臂,用力将弟弟揽进怀里,用面颊去摩擦少年柔软的发丝,轻轻在单薄的肩膀上拍打着,“当时,也是有这么个孩子,自顾自的滚进了我怀里,赶他也赶不走,含着手指头赖在身边,说四哥别哭,小十三陪你……”
胤禛的手永远是干燥而温暖的,热力源源不断地穿透绵软地衣料浸在皮肤上,又灼烧一样一路烫到心里,烫的人心里酸酸软软,没来由的觉得难过。
胤祥的手无意识地抓着胤禛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胤禛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一下一下拍着弟弟肩背,只觉得自己肩窝滚烫,暖湿的液体透过一层层衣物沾染在他胸口,不知道是泪,是血。
心中只剩一片空蒙的胤禛感到一种陈惘的哀痛,盘旋低吟,愈合已久的伤口被揭开,如同当年两只有着共同创伤的幼兽相互舔舐,团在一起取暖,却都想将自己微薄的温度分出更多给对方。如今感受到掌心下微弱的颤动,和胸口的热议,才再次带着哀痛怜惜放下心来,涓涓流淌的泪水冲去曾经的不堪,往日的艰难,生活才能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胤祥才再次动了动,只是手上搂的更紧了。
笑着轻轻拍了拍他,“听故事都能听哭了啊……”
“四哥骗我!皇额娘明明没事!”回过神来的胤祥才觉出不对来。
胤禛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喉咙滚过笑声,“不过是个梦……那年皇额娘病重,我从外面赶回来,提心吊胆,就怕天人两隔,骑在马背上迷糊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吓醒了……”
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起来,穿透了时空之界,“只是个梦……还好只是个梦……”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今日这两宗罪,他是一起犯了。
“梦里也有我?”胤祥声音仍旧囔着。
“有你,自然有你。四哥的梦里怎么能没有你?”
“四哥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因为舌头被不好好吃药的人咬破了……”
胤祥嘿嘿乐了,满意地四肢缠在他身上,把自己埋起来,过了很久,又突然闷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胤禛听见了,也听懂了,将小小的身子拢在自己怀里,热力滚滚传递过去,明誓一般,“是,以后四哥是你最亲的人了,四哥就是你的根,你的大树……四哥在哪,你就在哪,四哥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79、南下
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树几手旗杆。
木船悠悠飘荡在水面上,角旗毫不显眼的悬着,带着潮湿古旧的颜色。
温雅清俊的少年听着耳边丝竹之声,实际上却不断用眼角打量他端肃的兄长,黑眼睛滴流转了好半天,直到被看得人终于耐不住瞪了回来,才轻笑出声,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弹到几案对面,扬手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果子塞进哥哥嘴里,伸手去亲自摆弄对方。领子整好,立着的眉毛揉搓平了,眼角微微拉下来,唇线用指头勾着挑上去,再把自己腰上的潇湘竹扇塞进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退开两步,从上扫到下,还是不满意,眉头皱成一团,愤愤地把扇子抽了回来。
“四哥你哪里像个文人骚客!”
看着少年忿然坐了回去,泄愤似的转过身盯着水面,吓得几条围着船的游鱼又赶紧缩了回去。青年倒是“好脾气”,也不说话,只是了然地挑眉看着他笑,捻起酒杯细颈,侧头看少年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淡淡镀着一层金边,矫健如同杨柳嫩枝,带着比江南烟雨略微清淡的青春张扬气息,十分惬意。
“我何时要做文士了?”
一句话引得少年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盯住他,做兄长的便又笑了。
上一世闲暇时许还能装一装风雅,扮一扮文人,那些卓溪垂钓、老庄问鱼的行乐图便可做一二证明,这辈子嘛……嘴角抽动两下,办差多年沙场战场,再怎么装,也掩不去这一股萧索气了吧……
于是选择了一个在后世常常见到的神奇动作来表达此刻微妙不可言语的心情……抬头四十五度望天。
而十三的反应,则十分令人失望,他只是抽搐着眼角僵硬的转过头去,像是试图在清澈无波的水面上找到一筐金倮子。
在胤禛挥手打散脑门后的黑线重新坐稳吃酒的时候,胤祥也终于再次将眼神转回兄长身上,看了半天,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果然是居养气,移养体,自家兄长跟哪一坐,便是一幅坐镇局中天塌不惊模样,身上自有一股常年居高临下管事的味道,所有人都开始小心回话,平日再怎么跟自己诗歌酬和、品鉴花木,也缺了点读书人文弱的意思。
胤禛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手臂散漫的穿过膝盖关节处合拢在一起,整个人靠在圈椅内侧,眼皮一翻一翻地扫着,赏心悦目的同时更有一种奇妙的感知,这个俊秀的神态雍容富贵的孩子不久之前还在辽阔的草原上创出了伏虎少年的名头——
猛虎从长草中一跃而起,震天动地的虎吼声让满地长草簌簌倒伏,隔着中间那一段距离,仍能见到锐爪和利齿的森寒冷光,鼻端也依稀嗅得那血盆大口中喷吐出的血腥气。
他还离得远,虽然张口疾呼,那呼声也淹没在虎啸之下,只得发了疯似地拼命鞭打着座下骏马,他座下马是上等的良驹,却依然被猛虎的咆哮声震得呆了一呆。
那近处的马自然是更站不住脚的,腿一软,马背上的人就也自然而然地跌下去,人和马都狼狈不堪,竟是个任猛虎鱼肉的局面。
唯一立住的一匹马上,玄色猎装的少年稳稳端坐,抽箭,上弓,弯弧,镇定得仿佛久临战阵是以闻变不惊的将军。
他看见那支黑羽长箭从描金铁胎弓上射出,流星般没入猛虎的血盆大口,皮毛斑斓的猛兽半空中直坠下去,血和尘土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了跟前,尘埃落定,血污狼藉的长草上,胤祥正从猛虎心口抽出长刀,刀上血落在虎腹白色毛皮上,珊瑚珠儿也似的一串,甩去刀上血珠回鞘的少年又转了身仰头望他,秋日塞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头顶上方照下来,于是他只能看见那双因为见到他而露出欣喜神色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