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胤禛满不在乎地摇了摇,“爷不是来你阻止你自杀的。”
说着放开了夹着刀刃的两指,自己掀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单手朝他扬了扬,“你再试一次,这回我绝不拦着。”
笃布奇怪而不安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当真又重新站好,执起他的刀,可这一次,从来稳定如铁的手臂却开始颤抖了,钢刃在连一丝风也没有的空中震动,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却抖动着拉不下去那一刀。
“怎么?下不了手了?”魔鬼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动。
是,他下不了手了。经历过一次有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挣扎中对死亡的信念被瞬间摧毁,对呼吸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他从不畏死,却突然舍不得死。
“你,帮我。”
笨拙的转过身,以近乎求助的口气笨拙的说道。
“我为何帮你?”胤禛捏着杯盖轻轻拨着浮沫,却并没有喝的意思,淡淡的讪笑,“一个连自己都杀不死自己的人,还能干什么?”
蒙古汉子却不服气了,红脸膛涨的发紫,跳脚怒吼,“笃布在战场上,未曾一败!”
“那为何败给我了?”胤禛语气仍不高,却欺人太甚,他压着好辩的性子,反倒更让人咬牙切齿三分。
“你、你,那是因为我下不了手!”笃布憋着火,声音却隐约带着颤,“你是我的主人。”
“那哈丹昭日格呢?他也是你的主人。”胤禛放下茶盖,认真的看着面前的汉子,那眼神逼得人跟着他去看、去想,“你不能为哈丹昭日格报仇,又背叛新的主人,双重的背主之罪,你以为即便自我了断,便能一笔勾销吗?”
笃布僵硬地站在那里,脸色青白,突然间摇摇欲坠,仿佛双腿已不能支撑肉身的重量,猛然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在地,砸起一小片尘土来,他垂着头,从来笔挺的肩膀也垮了下去,整个人萎成一团。
胤禛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拍了拍他肩膀,“笃布,哈丹昭日格死了,死在我手上,你为他报仇,此事便了了,便是你没能杀了我,可毕竟完成了你该完成的事,不算背主。”
“若你当真彻底放下他,安心跟着我,我还不敢用你,”胤禛接着站直了,负了手,“我早就知道你是他当年的人,他能有你这样的人,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很多人跟我说不要把你放在身边,我没听,因为我看出来你记着他呢,一个记着旧主子的人想必也记得住新主子的,所以我愿意用,也想用。”
“你今天来杀我,很好,我很高兴,”胤禛语气里确实带着欣慰与预期的满足,“说明你是真正的忠义之人。”
“这回的刺杀,权当做你我的了结,也是我与他的了结。”胤禛说完最后一句,顿了顿,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桩背主之罪,我宽恕你。”
66、改道
胤禛双手撑在案上,死盯着地图西北角。
“四爷。”
西桡儿过来,递了一杯茶给他。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着殷将军么?”胤禛接过茶盏,叹了一口气,离开桌案。
西桡儿反而绕到了他刚才的位置,看着图上圈圈点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一刻,才试着探问,“四爷……在担心策妄阿拉布坦吧?”
“哦?”胤禛蘸着残茶,在眉心揉了揉。
“皇上现在心心念念盯着噶尔丹,三军即将合围,咱们大胜在即,可策妄阿拉布坦巢居身侧,恐怕将来也是腹心之患。”
胤禛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这个蒙古王子已经完全融入大清朝的角色,忧国之所忧,很好。
这些话正中脉门。
休整几天后合兵在即,他却越来越焦躁,经历了一边西陲不安,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视,还是眼睁睁清军与策妄阿拉布坦擦肩而过,和平的共同对敌,再放任他坐大,开疆拓土,占据西疆,虎视藏边,成为本朝最大的威胁,祸害百年!
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放下了,看开了,没想到重来一回战场,那些东西,边疆的骚乱,百姓的流离失所,入藏清兵的全军覆没,全都压在他心里,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不能想象,自己重来一次,还得看着这些发生,那简直是不堪职守了!
“四爷,容西桡儿僭越,我部……”
“不可能,中军等着合围呢,如此装备支援,若仍不能及时赶到,恐怕天威难测。”
“那分兵如何?”
“……”胤禛推开茶盏,“来人,请大将军来!”——
“四爷,不瞒您说,其实末将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费扬古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眼睛亮了亮,最终又低落下去,“只不过苦无主将而已,没人压得住阵仗……”
“……将军看胤禛如何?”这么些日子下来,胤禛身上的精致之气越发薄了,坐在旁边完全一副将军派头。
“什么?!”费扬古这最镇定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
“如何不行?!”胤禛在地图上点了点,“我在这里吸引住策妄阿拉布坦的兵力,不让他有与噶尔丹合力的机会,你们全力进军,待全歼噶尔丹后回军助我,正可一网打尽!”
“不行!战场无情,阿哥天潢贵胄,万一有所损伤,谁能担待的起!”费扬古仍然站着,毫不动摇,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若让他围点打援,我们不能两厢勾连,岂不弄巧为拙?!”
“哼,我们远袭,他若还能围了我,胤禛的名字倒过来写!”胤禛也站起来,毫不退让的跟费扬古对视,“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吾等坐食君禄民脂,岂不就为这一天?!”
“只有胤禛在这才能最大程度上吸引策妄阿拉布坦,老百姓不都说吗,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胤禛不过一身而已,换我千万将士安危边陲永固,如何划不来?!”
“只要我活着等到你们援兵,无论如何,都是咱们赢了。”
“若有差池,胤禛一人担待。”——
“四哥——!”
隔日正与满心不安的费扬古坐着说话,胤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潦草行了礼,“你要分兵去会策妄阿拉布坦?!”
“你消息还挺灵通。”胤禛笑着应了,指了把椅子让他坐了,“我和大将军正议这事儿,你也听听,回头汗阿玛问起来有的说。”
“这、这……”胤祺扎煞着手不知所措,脸都有些白了,“四哥我跟你一起去!”
费扬古本就心烦,这下更烦了,最终还只是苦笑着,“好五爷呀您就别再闹了……”
“老五坐下!”胤禛吐了一口气,皱眉喝了一句,“胡闹什么!”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道来的我一个回去算怎么回事儿!你让我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祺憨厚耿直,此刻竟难得倔了起来,“况且四哥还想哄我吗,若要分兵,必然以噶尔丹为主的,那么少的兵,不知深浅的敌人,这么危险的事把你一个撂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
“那依你怎么着?!就这么俩皇子来了西边,你还想全撂进去不成?!你倒是让大将军怎么自处?!他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禛瞪着他,“你就算留下了又能干什么?!莫忘了,你侧福晋肚子里还怀着你的投胎呢,你要出个什么事儿,你叫你儿子怎么办?!”
“那你连儿子都没有呢!”
胤禛哼了一声,皱着眉嗤笑道:“那你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如何?对了,还有,好好帮我照看十三弟。老十四到用不着你,自有人看着。”
“呸呸呸!!!晦气!!!我才不管呢!”
“再晦气还不是你先挑的话头?!”
“……”胤祺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眼眶都红了,半晌又想到些什么,撂下一句话来,“汗阿玛不会同意的!他那么疼你,还有皇额娘在,不可能由着你干这种犯险的事!”
费扬古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保持了沉默。
只胤禛静静坐着,执起手边一纸书文,“皇父已经同意了。”
康熙皇帝自然也能看出此事轻重缓急,好处长远。
胤祺脸上突然褪的没了一丝血色,噗通一声跌进椅子里。
胤禛走过来拍了拍兄弟的肩头,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什么事,眼神显出空惘复杂的怅然来,“五弟,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什么是天家,什么是公器了——
熬着灯油,跟费扬古一部一人的讨论分兵,经常需要掰扯半天。
其他人还好说,被他俩费力拔擢上来的殷化行却成了个皮球,在两路间踢来踢去。
“四爷,还是让殷化行跟着你的好,他毕竟于军中熟门熟路的,也有想法,有主意,有他在就多一层保障,这边也能放心啊。”费扬古是真头疼,他认可分兵这办法,但对于这位四爷的胆大包天还是提心吊胆。
“不行,你们那边为主,毕竟咱们是来打噶尔丹的,若本末倒置,则失了重心了。”
胤禛坚决辞了,他还记着正是由于殷化行的存在,对上噶尔丹时居高临下以炮轰击,又在双方激战难解难分时,建议费扬古川中兵应当从柳林中冲出进攻敌人侧翼,敌人阵势必乱,派遣一支军马往南,出其不意进攻敌人后卫部队,敌人必定回护,乘势给敌人以有力打击。这才有了永载史册的昭莫多大捷。
他若连这员关键大将都带走,万一西线败了,可就真的罪责难辞了。
“将军放心吧,我这还带着这么多将领呢,西桡儿最近也一直跟着殷将军,耳提面命的,想来长进不少。”其实真正上了战场两军交战,胤禛自己也有些摸不住底儿,毕竟他以前都是坐镇中军,就是带兵也犯不着亲自厮杀去,但这种时候,再大的困难都得克服,更何况这点儿问题,他这回算是把自己扔在这儿了,全看中军能否速战速决。
“对了,四爷,西桡儿……”
“这个我再问问他吧,若他不愿留下,你便带走好了。”——
“即将分道分兵,胤祺是我弟弟,他必须得回去,你嘛,我就不强迫了,你自己选吧。”
“四爷说奴才么?奴才自然是跟着您的。”
西桡儿听见,只不过笑一笑,仍是安静立在下手,温文有礼的。
胤禛也不过点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实际上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必须在这里,他的战场在这里。
与西桡儿而言,留守自然不仅是为了与四阿哥共进退,还是要向康熙父子证明,他们土谢图的忠诚,不仅仅是为了想噶尔丹报仇,而是真心实意的归顺大清,归顺皇上,指到哪里打到哪里,毫无二心。
而对胤禛来说,土谢图部的幼子,不仅仅是他的手下或袍泽,或许也是在关键时刻的一点砝码,他这个皇阿哥奋勇杀敌舍身取义会使许多人伤心,但若从大面儿上考虑,对于朝廷来说,或许反而更好,树为标杆,扬我正气,以激励朝野将士。而有一个蒙古王子在这儿,还是首先归顺的土谢图汗亲孙,送到北京形同“质子”,塔布黎更身为中军前锋,清军便一定会尽力驰援,毕竟这在某一层面上关系着满蒙两族的友善亲穆。
搭台,击鼓,聚将,分兵。
西路军一分为二,大将军费扬古领三分之二兵马,合围噶尔丹。
副将军皇四子胤禛引三分之一将士,奇袭策妄阿拉布坦,吸引准噶尔余部,以待援兵。
67、训诫
送大队人马走了,胤禛才带人拔营,两路兵将渐行渐远。
穿过草原,一路直向蒙疆边界开进。
总领两红旗的都统彭春留在中路,这边正红旗都统齐世、副都统法喀,正黄旗副都统阿卡纳,还有几位总兵,火炮营都统,加上原尚书顾八代等统大兵进军,竟什么阻碍都没有,旗开得胜。
想来原是因之前与清廷秘密往来,内外夹击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并没有料想到清军竟突然转向朝他扑了过来,防备疏松,人马疲软,对上操练已久,久经战阵的八旗,故让清军挥师直进,大有一马平川之气。
“哈哈哈,这准噶尔竟都是一群软蛋,连攻连克的,别到时候回去了,让人说咱们捏软柿子,这人可丢不起哈哈哈哈——”
“就是,爷还想着好好打一场呢~~~~~~~~~”
“那是那些娃娃兵不给你机会,赶紧打完回去洗洗睡吧……”
“鸟的!爷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呢,你想睡先睡,功劳全让给我得了!”
“……”
随着接连的胜利,休整会上的气氛越来越轻松,这些一省总兵们高兴的不得了,倒经常像个大老粗一样嬉笑打闹骂娘,连胤禛心情也轻快多了,大概胜利比他想象的更简单。
别的由着他们,可唯有一条,整肃军纪。
凡过城池村舍,有擅动民财,劫掠牧户者,就地正法。
有纵酒杀人、斗殴伤人者,就地正法。
有盗米粮马匹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
有军士及厮役盗蒙古马匹贸易者,就地正法。
笃布守在外面烤自己射下来的小鸟吃,胤禛在他帐子里,仔仔细细看着地图,喜形于色,眉毛都要跳了起来,连着转了好几圈,还是觉着胸中蓬勃之气无法疏解,索性摘下上赐的宝剑,一把抽出,剑光闪烁有如秋水长虹,随手挽了两个剑花,剑指一抹又将剑锋送了回去。
“阿哥好剑。”
“咦?”胤禛闻声回头,看着居然是少来帐子的顾八代,两忙收了利器,整顿袍衫行下礼去,“先生大安,您可算是我这儿稀客。自打分了兵竟是没来过了。”
“四阿哥少年英雄,想不到于行军打仗竟也很有一套,老朽自然不会觍颜来添事。”顾八代笑眯眯。
“……”胤禛看了眼师傅,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苦笑道,“学生哪里做错了,您就直说吧……”
顾八代教了他两世,两人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再清楚不过了,打小儿每每他犯了错,犯了混,先生也不说,反而先把他夸一通,开始是夸到他飘飘然再刻薄严厉的一桩桩数落,后来他学乖了,每次一被夸,条件反射的先检讨,从前到后一件一件的认错,直到说到点儿上才能过关,眼下分明便是那跟着批评斥责的“夸奖”眼神。
“四阿哥哪里会有错,分兵直进,攻城夺路,天下升平,怎么会错……”
胤禛听得直作揖打躬,“先生诶……您就饶了我吧……”
“阿哥爷牙尖齿利的,说什么饶不饶的话。”
“胤禛再如何牙尖齿利那也是您交出来的不是,这关头,您就别损学生了,有什么吩咐学生听着呢。”
“……”顾八代这才缓了脸色,“阿哥这一路天兵天将般连克数镇,幸甚至哉,正该歌以咏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