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皱了皱眉,小心翼翼试着开口,“打了胜仗不该高兴?”
“四阿哥也算打小儿读兵书的人,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何如此顺遂?”
“我军锋锐,敌军疲软,最关键是策妄阿拉布坦疏于防备,没有料到我们会反扑到他身上。”
看胤禛答的毫不含糊,顾八代暗自点了点头,但想到他既知道,火气便更上来了,他自己不坐,胤禛也只陪着站着,这位当年的将军抬抬眼皮看如今的学生,“高兴自然是应该的,谁都该高兴。可四爷有没有想过他这疏于防备,能疏多久?咱们的顺利,能顺多久?策妄阿拉布坦,便是那任人长驱直入的人吗?”
“恕老朽多嘴一句,这关头,正紧要,谁都能高兴忘形,惟您不行。”
“……”
说完没听到回响,转头去看胤禛脸色大变,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险些跌进椅子里,却终于撑住了。
“来人,传令前营将官,再宣军令,务必谨慎,不可贪功冒进!”
怔了片刻又突然冲到门口,朝传令官喊了一句,才慢慢回转回来,脸色也回来了,只出了一身冷汗。
顾八代先生这话当真是令他悚然而惊。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进兵的顺利让他有些忘形,而战场上,“忘形”是最可怕的事,不能知己知彼,如何百战不殆,明知敌军强大,还为了一点点胜利乐成这样,定力太差!心性太差!
那策妄阿拉布坦是什么人?!噶尔丹的侄儿,却能亲自坑这个最凶狠的狼一把,连狼穴一起端了,让他无家可归,不得不跟清军死拼,又收罗了准噶尔一半人马,虎视西藏,坐拥西亚,称雄一时。
这样的人,哪里是这么几场突如其来的仗就服了软?
再说了,这些日子的胜利,究竟是真胜假胜,会不会根本就是人家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若这场战争真这么所向披靡、望风而降的结束了,怎么可能还让大清朝耗光了三代人的心血力气。
胤禛啊胤禛,竟忘形至此,实乃自取灭亡啊。
顾八代骂完了徒弟,看他清醒过来,这副模样,又有些心疼,转了脸色劝慰:“四爷不必担忧至此,这话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就怕您掉以轻心,见惯了胜利以后受不得,但眼下各营主将还算沉稳,进兵也没出什么岔子,想来策妄阿拉布坦确实还没来得及准备,咱们以后放稳了心思,准备打苦仗就是。”
“还有,记得你上书房写的第一行字么?毋因他言而阻独见,毋因己意而废人言,再送给阿哥一次吧,万望切记。”
胤禛回过神来看他,站直了深深一躬,什么话也没说,“谢先生教诲,胤禛知错了。”
顾八代好生受了,没有辞,没有让。
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击鼓!”
中军大帐里敲打带叮嘱的说了一通,这些将官其实比他还看得清些,到底是经验码出来的,听这么一说,反倒一项项给他掰扯战果战况,和未来可能遭遇情境。看着诸将敛了颜色,重新讨论起以后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胤禛才放心心来。
深切觉得自己空读了一肚子书,上了场才知道,没有经验,再多兵法都是绣花枕头,还差得远呢。
胤禛退了下来自我反省,他知道他有遇事摁不住自己的毛病,做事便常过头,弄巧成拙的事儿也不少,像当年那个《大义觉迷录》什么的,现在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可那时是皇帝,如何就如何了,除了自己落下个急刻的名声,干系倒并不大,但现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全不由人掌控,一旦有差池,便立刻把几千将士亲手亲手葬送了,于他而言,却是天大的罪过。
“四爷消消火……”西桡儿跟着他在大营里,看他这幅表情,内疚自惭,把自己刚刚泡好的毛尖递了过去。
胤禛并不接,反倒翻起眼瞥了他一瞥,径自过去了。
扔下他一个不尴不尬的站在那,还保持着递茶的姿势。
手下无意义的翻了半天文书,胤禛才抬起头,凉凉地来了一句,“下次想说什么直接说,爷自认还是听得进去话的,犯不着专门把顾八代师傅抬出来压我。”
“咳咳,咳咳……”西桡儿使劲低头揉着鼻子,想在地上找个缝把自己埋了——
又进百里,仍是胜利,这次却捞到一条大鱼。
骗取叶密立城,活捉策妄阿拉布坦大兄,整土安民。
夺了粮草,整军休整,正在犹豫杀还是不杀的时候,清军的美梦咦被土地的震动打碎。
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潮水一样朝孤城涌来,隆隆的蹄声、马的嘶鸣、人的沸涌,和在一起,比北京的风声更大,比挥师时八旗的呐喊更响。骇人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杀气,弥漫着的杀气随着微微抖动的地面一波一波的朝小城涌来。
这是胤禛从未见过的场景,即便是当年作为帝王的大阅,带来的也仅仅是欢心鼓舞,而不是震慑。
于战场,他果然还嫩得很。若不是他在后世见过更多,只怕已被吓得软在这里。幸好,幸好,如今的胤禛,已不是前世那个对战场无比陌生的胤禛了,见过几百年后倭奴扣边时的场景,炮火组成的绞肉机成了一片汪洋,那一朝的国军几十万几十万的投进去,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眼下就算是钢铁雄狮,又如何会吓倒他?
侧头去看,笃布铁铸一般立在简单的城头,眼中没有一丝怯懦,除了亢奋,亢奋,还是亢奋。
“四爷,我能打赢他们!”
高大铁塔嗡嗡的呐喊竟一下子让不少士兵挺起了胸膛,胤禛却被他逗笑了,撇撇嘴,“距城三十里下马!”
“(⊙o⊙)啊?”
“咳,四爷意思说,你脸皮太厚,人还在城外三十里,脸已经抵到墙上了吧……”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中,胤禛再次抬眼,无数刀枪剑戟,烈烈生光。
68、七日
困守孤城。
还好粮食足够,弹药足够,火炮连成片覆盖轰击,准噶尔的骑兵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城墙上的耳朵们被震得嗡嗡直响,头晕脑胀。
“……”
“什么——??”
“……”
“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儿!!!”
“……”
“怎么办?!凉拌!朝廷养兵千日,不就看你们本事吗?!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胤禛甩手走了,继续绕城视察,留下欲哭无泪的将官,他发誓他只是想劝四爷先撤到安全处避一避而已,怎么一片忠心就换来一顿骂呢?
三日之后,城里安静下来,城外的蒙古骑兵再一次逼进。
箭雨密密匝匝的泼了下去,同样的威力也由下而上反击回来。在连续轻松克敌之后,清军终于发现准噶尔的骑兵并不如他们嘲笑的那样,是妇孺炕上的脓包。
“满洲狗贼!!!”骑兵潮水一样分开,一骑越众而出,老远的距离,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竟毫不减弱,“尔等背信弃义,不怕遭天谴吗?!!!枉我大汗误信传言,以为大清皇帝最重信义!定下内外夹击之计,要一举铲除噶尔丹,为草原除患!!!不想今日你们这些狗贼竟趁我不备,越境侵略!!夺我土地,戮我百姓!!听说你们那个什么狗屁的皇子也在,告诉他,今日之战,老子要以他的狗头祭奠祖先!!!”
“哈哈哈哈——”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底下蒙古汉子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摇着旗子以刀击盾,轰天雷鸣,像能把城池震塌了。
城头上的军将也一阵喧嚣,俱是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又不时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胤禛,一时有些沉闷。
“主辱臣死,还用爷交你们怎么做吗?!”胤禛咬着牙关,脸上紧绷着,从牙缝里挤出点声来,笑得渗人。
“我来!”诸人正欲动作,已被人抢了先,铁塔一步越过同僚,抢过青筋铁胎的大弓来,弯弓如满月,众人只听怦的一声,耳边突然被抽空,半边脑袋发木,弦惊之声犹然在耳,城下老远出那嚣张的蒙古将军已经骤然栽倒了,通过西洋的望远镜去看,粗壮的桐木长箭一丝不差的穿过他咽喉,更将人钉在地上。
“好!!!”
“威武!!!”
“巴图鲁!!!”
“笃布!!笃布!!笃布!!笃布!!”
铁塔一改跟着胤禛时的畏葸模样,志得意满,昂首立在欢呼沸涌的城墙上,须发如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做得好!”胤禛看他这般气派,也很为自己的伯乐眼光得意,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本就是你高我低之事,这一箭骤然打掉了准噶尔部的傲气,对面立刻消停下来,只顾着去抢主将尸身。
有些话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对面准噶尔兄弟听着!”胤禛也是早年在草原上练出来的嗓子,城头一喝,破空而去,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乃大可汗四子胤禛,今日带兵前来,并不是为了抢劫屠戮!而是要寻一个公道!”
“正如刚才那将官所说,噶尔丹肆虐草原,连他的侄子,你们的可汗都受不了了!!主动与我大清朝接洽,要前后夹击,端了噶尔丹!谁料到草原竟也有背信弃义之人!!!如今两军开战,策妄阿拉布坦竟然又接受噶尔丹的贿赂,四十个最美的姑娘!!要两家联合,反扑我们!!这等事,如何忍得!!”
“我大清乃仁义之师,你们可以去打听,来路上可犯了一家牧民?!夺了一匹牧马?!”
“你们都是大好的英雄,不该被他欺骗,白白前来送命!!我们的火炮弓箭你们也是看见的!我不怕你们打,但是我薪俸佛祖,想救你们一命!!放心屠刀,立地成佛!!!”
无耻!太无耻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无耻的人……
城下的官兵蠢蠢欲动了一阵儿,又被压制住了,城头上清军听得却意气昂扬,不时伴以欢呼,只有西桡儿和几个知根知底的将领心中恶寒,对于四爷能睁着眼睛说出这样的话深感敬佩。
“四爷……您晚上睡觉不怕做噩梦吗?”
“……西桡儿,你可知道爷的名字现在该唤作‘禛胤’的?”
“……”
胤禛从来都知道,拓土开疆与保家卫国只是一体两面,单看你怎么说,眼下立场有差,于噶尔丹而言确是大清背信弃义,但对他来说却是扫出后患、边疆永固,执国者若当真去纠结于道德法则,便没有资格进入这场游戏。
对了,这还是当年二哥亲口教给他的。
守城第五日。夜。
熊熊火把,倏忽而起,烈烈照亮半边天空,模糊的暗云都显出红色来。
这几日准噶尔的骑兵越来越多的汇聚在城下,已有个别战士攻了上来,被城头清军一刀劈了下去,那血正溅在胤禛脸上,滚烫滚烫的,却又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东西两杆大旗互成犄角之势,虎视小城,据说,这两杆旗后,跟着的不仅仅是粮车,更会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大纛,听说他要来亲自斩下大清国皇子的首级祭旗。
胤禛看了一会儿,要来了棉布,蘸油裹在了箭尖上。
“想比箭吗?”拍拍笃布的肩,手腕翻转,亮出乌木大弓。
“跟您吗?!”笃布眼睛唰的亮了。他就像一台战争机器,为战场而活,永不止疲倦的砍下敌人的脑袋,放出手中的弓箭,毫不心慈手软。眼下,估计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铁塔之一。
胤禛点点头,自己也拿出乌木铁胎硬弓,将箭尖指向远方,“看见那两杆大旗没有,你左我右,点上火,谁先烧起来算谁赢。”
“笃布一定赢!”这果然是个不懂礼节与谦逊的莽汉,可是毕竟聪明了一点,“赢了有什么奖励?!”
“今日我许你多放一轮箭……”
“好!”
两人敞脚扎稳,各自引弓,周围士兵平素论将最敬胤禛,论武却最服笃布,听见他二人比赛,呼啦围过来一片。
铁弦一点点被拉到饱满,两人臂膀却仍稳如山石,周围人渐渐住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扰了心神,只瞪大眼睛看着,看二人轻轻移动锋芒所向,同时大喝一声,“去!”
破空之声有如鸣镝!
两星亮光从一点渐渐偏斜,分开左右,从空中飞速闪过,只留下两道光影。
两道旗杆应声而倒,胤禛浑身一颤。
这么远的距离,还是晚上,他对笃布的箭法有信心,却对自己没有,原想着能射到大幅的旗面上,甚至只要射进背后的草料就足够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两只箭竟一起扎进了杆顶,强大力量带着旗杆整个栽倒下去,已经引燃的大旗埋入散乱成对的粮草中,“轰”的一声冒出火苗来。
一股激流穿过他的全身,听着城墙上士兵的欢呼,隐约感到或许当真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庇护力量。
守城第七日。
攻城突然猛烈起来。援兵尚无消息。
将士们大半靠在矮墙上闭目养神,胤禛疲惫的站在城头,拄着长剑。
他身上已经染满了血,有自己人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突然一个身影从墙外如鹰羽般一跃而入,挥起长刀朝胤禛砍来,厚实的刀背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华,胤禛却一时有些发怔,没有反应,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夺目白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拿命来!”。
“啊——”
人尚凌空,却被突兀出现的另一杆长刀横空拦截,冷锋在空中划出一个硕大的半圆,直将来人劈成两半,天灵盖掀翻,人也惨叫着堕下城去,只留下几小片红白之物。
胤禛这次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身边老将,嘴唇颤了颤,并没有说话。
四下环顾这座被血浸透了的城池,斑斑驳驳,带着血腥的气息,萦绕着一群犯下杀戮罪孽之人。
好吧,他发誓,回去以后,再也不吃番茄炒鸡蛋了。
“四爷紧张吗?”来人与他并肩盘腿坐在地下,一片干涸的“血泊”里。
点点头,喘了口气,又拿过望远镜。
“现在还害怕吗?”
放心单筒镜,认真想了想,摇头。
“为何?”
“或许是,麻木了吧。”胤禛看了看周遭的血,又抬头看看周围仍旧守着岗位的将士,带出得意与骄傲,与当年高居御马大阅之时,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了,“再说,有他们在,我怕什么。”
将军沉默了,看看他一身的疲惫,劝道:“四爷还是回去歇歇吧,您这么多天没好好休息过……”
胤禛伸手推开他,重新站起来,整整盔甲,继续刚才巡城的路线,“我的岗位在这里。”
69、城破
第十日
“我记得,我们似乎还有一个俘虏……”
“四爷说的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兄弟,大策凌敦罗卜。您是要……?”
第二日,叶密立城曾经的主人被捆的像个粽子似的,悬挂在城头荡秋千。
城上哗啦啦的笑声,城下一阵阵的骚动,一时竟没几个人敢再放箭了。
俘虏倒算硬气,也不张嘴求饶,竟是直直抻着像是想一头撞死,清军吓了一跳,赶忙又拉上来,重新把腿脚手臂都捆死了,让他动弹不得,才重新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