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非却没有看到,他继续道:“我还是个正太的时候,你就对我……好吧,一见钟情也好,有好感然后慢慢爱上也罢,总
之,纠缠到跳崖为止。那年我十九,来这里九年重新遇到了你,随即便是半年折磨一年休养一年半别离……赵竑,你真的
不累吗?”
赵竑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在现代,我也只是答应你五年后再说。你和我从不曾真正在一起过,当然,床是上了的,但我们都知道那离两情相
悦有多远。你绝不会比当时宫里的侍卫们上的次数多。”明非说,语气并没有太多痛苦,“赵竑,我只是个普通人,未见
得倾国倾城,也和你没太多共同语言。其实我当年就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太难追,因为太难得到,所以那般执迷不
休?”
赵竑的手紧紧握着床单,仍然不言语。
“我的性子,你应该是知道一些的。我一直是个尖刻的人,你对我做过那些事情,我就算原谅,也永远不可能会和你在一
起。”明非不看他,缓缓道,“所以,我们不如就这样,你也不要念着我,我也不要恨着你,就当过往种种一场大梦,好
不好?等你眼睛好了,就把往事放开,去找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人,女子最好,男人也罢,不是很好?”
明非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劝的很是得体。他知道赵竑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只是闭着眼,也不去看赵竑。他还
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到赵竑的声音。
赵竑不知道他是闭着眼的,还抬起头笑了下,趁着唇角的血,显得格外可怖:“明非,你不让我死,不让我痛苦,不让我
看到你,不让我和你在一起……现在,我连爱你,你都不许了吗?”
“我也不想啊。明非,这一生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宁愿在十五年前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母校开学式……我宁愿我从没见过
你,从没爱过你。我宁愿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陶然这个人,这样,我现在也有四十多了吧,或者已经死了或者还活着
,但绝不会这么痛苦……”
可是现在说这话,已经太晚了。就算天崩地裂,就算他们再穿越去远古时代外太空,他也回不去那个没见过陶然的江瑞成
。他甚至想,如果当时那一棍子不是把他打瞎,而是把他打失忆,或许会更好。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赵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忘了明非,不管是生是死。
就算他比谁都清楚,这份苦恋,不过是一场空。
“还好……”赵竑笑着,泪水洗刷干净他脸上血迹,“明非,你可以让我不要死活下去,你可以让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
可以让我离你远远的……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让我不爱你。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我这一生对你唯命是从,总算有一点,是你也控制不了的。”赵竑道,闭着眼,用手捋了捋发丝,银色的发染上了血红
,他却看不到。他只是笑着,像是得意,却也凄然。
他又把指甲弄断了,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就像心一样。到了一个极致之后,再有伤害,也不过是撕开新的伤口,却没有
痛感。
反正他早就明白,明非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那么再说些什么,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头发白了,眼睛瞎了,人剩得皮
包骨,连血都快流干净了。他还有什么可失去,还有什么能失去?
就算明非要拿走他对他的爱,也是拿不去的。
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
明非本来是想劝他,没料到得到这么剧烈的反应。赵竑向来对他极为小心,除了“对面不相识”的时期之外,几曾有过这
种嘲讽语气?
某种程度上而言,被赵竑惯坏了的明非就想发脾气,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睁开了眼。
明非呆住了。
晶莹的泪水沿着赵竑脸颊滴到下颌,最终一滴一滴落下。赵竑一只手扶着额头,指尖鲜血流在他的脸上。而他的唇更是被
咬得血迹斑斑,破皮的地方微微翻开,有些吓人。
明非低呼一声,扑上床抱住他:“赵竑,你在做什么?”
“我说了,苦肉计啊。”明非的手指在赵竑唇上掠过,使得赵竑在嘴边的话语都无法说顺,只吐出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
话来。
明非的手指上像是带了一团火,经行之处,尽是灼热。赵竑只觉热血沸腾,什么悲伤怨怼完全不见,一动不敢动,傻傻抬
头向着明非。
明非愈发感觉酸涩,从一边拿起伤药,低声吩咐了句“别动”,便给赵竑上起药来。
赵竑感觉明非的手指在脸上手上滑动,心中忽然又充满了酸涩的喜悦,那点怨念早就消失。他最终低低叹口气:“我不该
对你这样的,对不起……”
明非沉默半晌才开口:“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不是我对不起你?”
“你只是不能爱我,又算什么错误呢?”赵竑苦笑,摇了摇头,“明非,如果我们还能有一辈子的话,你能不能爱我?”
明非并不言语,赵竑苦苦笑了,侧过头去:“我又在妄想了……你不要困扰,明非,我没有逼你。”
手被包上,嘴唇上都涂了药,明非声音温柔响起:“张嘴。”赵竑依言做了,温热的饭菜进入喉中。
他是被明非喂着吃饭呢。想到这里,赵竑只觉心头一热,再也不做什么心里挣扎,一口一口吃进去。
等吃完之后,明非抱住他躺下,低声道:“睡吧,你很累了。”
这样相拥而眠,是多久的梦想。但这样碰触却不能进一步,对赵竑来说,实在是残忍。尤其说完那些话后,明非并没有做
出相应反应,赵竑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气或者怎样,心里便十分不安。说话时倒是很痛快,现在却只感觉懊悔。
就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明非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其实上一辈子和这辈子已经是了,实在不需要等到下辈子……
”
赵竑一怔:“什么?”
明非却不回答,似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赵竑呆了片刻,多少有些茫然。
上辈子和这辈子怎么了?下辈子?
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刚刚自己问过的话。
——明非,如果我们还能有一辈子的话,你能不能爱我?
怎么可能?明非的回答,是说他……他本来也是爱着自己的吗?
错觉,一定是错觉,他一定是误解了,怎么可能……
明非,怎么可能会喜欢他?还从以前到现在……没可能的,完全没可能的。
但、但那句话的意思,让人很难从其他角度理解啊!
“明非、明非……”赵竑低喊了他两声,明非只是不答,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有意不理他。
赵竑更是了无睡意,在床上乱动。过了很久,明非翻回身来,手搭在他肩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赵竑,这句
话你懂吗?”
赵竑点点头:“作为皇帝,我还是补习了下古文知识的。”
“我们也许是相爱的,只是命运太过捉弄彼此。赵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注定了你我的命运,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
不会和你在一起。”明非的手在他眉眼间掠过,声音很轻,“你受了这么多伤,也吃了不少苦,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赵竑,我们就这么算了吧,好不好?你知道我曾喜欢过你,应该也多少能平衡了吧?就当我从来没穿越过来,好不好?
”
“不好!”赵竑摇头,伸手拉住明非,心跳得厉害,“明非,你是说真的?你、你当真……”
明非笑了,笑得有些凄凉,赵竑却看不到:“你以为,我真的会因为不想欠你的情而跳崖?你又不是第一日认得我,怎么
会这么想?”
赵竑只觉手心润湿,汗水不停地涌出。他听不出明非语气的凄凉,感觉不到明非的悲伤。他只觉得自己被狂喜淹没,除了
喜悦,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明非说喜欢他,清清楚楚地说,喜欢他。
这一生能得到这句话,便是死了,都是幸福的。
赵竑只觉情动,不由伸出手去揽住明非,狠狠抱了下去。
黑暗中无法分辩对方身体,赵竑这一只手便触到明非的脸。他连忙向旁一侧,便又按在明非脖颈,能感觉到锁骨的微凸。
赵竑实在欢喜得傻了,整个人前探,轻轻吻了上去。
一吻正是明非脸颊,沿着他脸侧到了眼睛,上去眉间,又下到双唇。
“明非,我爱你……”赵竑很轻很浅地吻着,不停低语。明非任他轻薄,只是闭着眼,眼角有泪光闪过。
赵竑却吻到了那微咸的液体,一怔之下,放开了明非。他惨惨一笑,微微摇头:“明非,你是何等骄傲之人,何必为了我
一点身体问题,说谎来安慰我?”
那是泪水,他尝得出来,尽管看不到。
刚刚的狂喜瞬间变成了绝望,天堂到地狱的路如此之短,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口中不觉又有些腥甜,气血翻涌,几乎又吐
出血来。
却被抱住,明非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我不会说这种谎。赵竑,我哭,只是因为想到你我,总是有缘无份。”
赵竑这才想起明非之前的话,他并不十分明白明非的纠缠心思,只明白了明非并不愿和他在一起,即使喜欢他。
他拼命摇头:“明非,只要你喜欢我,我们又都活着,怎么会不能在一起?”
“你读过金庸小说的概略,应该知道,倚天屠龙记里,有个叫殷离的人。在原着里,她是喜欢那个倔强的小张无忌,而不
是长大之后宽厚的张无忌本人。”明非静默片刻,幽幽道,“但是有一版倚天,应该是咆哮马那一版,最后殷离不和张无
忌在一起的理由,竟然成了‘张无忌小时候咬过她一口,而她绝对不会和仇人在一起’。”
“那是多么拙劣的理由啊……”明非叹了口气,借着微弱的光,看着赵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不管多爱
,依然无法原谅无法相守’的事情。”
“你说过原谅我……”赵竑涩涩开口,手指微微触碰到明非身体,却不敢向前。
“我说了,我从来都不是宽宏的人。我是可以原谅你,但那是我们不在一起的情况下。如果你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时常想
起发生过的事情,我一定会不停地伤害你,就像之前一样。”明非道,“就算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的,就算我说过之后也
会后悔,可我终究是无法尽忘前尘,和你快快乐乐过日子。”
他明非,向来是这样刻薄的性子,改也改不了的。
身上一紧,是被赵竑抱住:“没关系,完全没关系的……”
“不管你怎么伤害我,只要你在我身边,都是好的。你不是真的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还是很恨我也无所谓。只要你不离开
,明非,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尽情报仇……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反抗,不会有异议……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
都可以的……”
“就算你头发变白,眼睛盲了?”明非唇角翘起,竟然很温柔地看他,“赵竑,你都成了这副样子,还能经得起多少折腾
?我眼看都三十二了,这身体尽是伤痕,心里也是。你和我,还剩下多少本钱,继续这场总是错过的爱情?”
“你我还活着,明非,这就足够了。”赵竑抱紧他,道,“我听不懂那些理由那些原因,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而我爱你,
而且我们都还活着,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这,已经够了。”
“不要走,留下来。我会努力把你的恨意变为相恋,你试一试,好不好?”
看着赵竑脸上热切表情,和他那消瘦脸庞。明非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会试一试。”
第六十四章
赵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天堂。
尽管看不到人,身体也弱得稍微动弹便疲累不堪,他却像是从未曾这么快活过。受损过度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吃得下
睡得好,脸上长了些肉,两年间首度有了活人的样子。
对他而言,只要有了明非,别说只是变瞎,就算如同植物人一般,又有什么大不了?
弘兴三年的大年三十很快便到了,这一晚赵竑却没有弄些热闹,只是指点御厨搞了一桌子的年夜饭,拿出他刚来这里时埋
下的酒,和明非对饮。
只是这大好月色热闹夜色,两人谈论的并不怎么风月,而是煞风景的国事。明非在这一段日子里替赵竑处理了绝大多数政
事,此刻却是在做年度总结。
赵竑有数家以私人名义开的生意,这些自然不能让大臣过手,也只有明非帮忙。赵竑本来就是生意人,这些皇家生意做得
十足兴旺,各方面也都符合现代规范。明非是没学过经济的,看起年报来,就难免“一个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
道什么意思”了。两人坐在窗边,明非清朗声音读着,赵竑在心里慢慢整理。
只是数字繁多,心记哪里记得住,赵竑便拿来木条,在纸上重重划过,留下印记然后用手去摸。画了半天他忽然笑起来:
“说来为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倒应该把盲文做出来才是……”
对面的人却没有声音,赵竑眼盲之后,最怕的就是明非的沉默。当即便强笑道:“说起来现在彩色套印已经发展得很好了
,下面防伪技术也有所突破,现在市场上那些交子不堪使用,面值和实际价值也不符。如今商业发达,着实是应该发行钞
票的时机了……只是这件事麻烦得很,你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忽然身体被人从后面抱住,明非的头放在他肩上,声音极轻:“赵竑,我以前总说你太过自负,其实
不对……自负的应该是我才是。”
“我何尝不是自以为这时代的改变都是我带来的?虽然有所察觉,却没有将你的举措看在眼里……”明非说着,“其实就
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救了这个时空。我只会在既定的历史路线上做一些小动作,挽救一下改朝换代的命运罢了……你才是
真的超出这个时代的人。”
“才不是,若没有你,我现在搞不好尸骨早寒。我甚至不知道宁宗之后的皇帝不是我,你说哪里有我这么糊涂的人……”
赵竑被他抱得傻了,但听出他语气中的萧索,还是连忙安慰,“本来就是我太自负迟钝,才没有发现到你,你明明已经明
示过那么多次……”
说到这里,他却不觉断了语声。这是他平生最大恨事,只提到这里,脸上便不由抽搐起来,身体也不自觉颤抖。明非本是
抱着他的,感觉到他的情况,连忙把人抱得紧了些:“我只是在想,那日你若不是救我,现在你的眼睛还好好的……会比
眼下这样,做得好的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