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物。」
任青抬眼看了看薛钰。
「这是一种灵芝,只用它的苗,抽芽时通红如血,像一枝箭一样,所以叫赤箭粉。能延年益寿,很珍贵,历来只有宫中的
贵人才能用。」薛钰把那包赤箭粉放到任青面前,继续道:「以前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是服用这个,所以好气色
,据说现在的皇帝、贵妃也常服。」
任青低眼看了看,漆黑的眼中精光一闪,「当年武惠妃也是?」
「那是自然,武惠妃很喜欢用无根水冲服,长年都吃。」
「原来如此……」任青听了,垂眼思索一番,那薄薄的双唇微微上翘,轻声笑了起来,「这东西也算好物了,仙家补品,
凡人消受,可不知有没有那福分延年益寿呢!」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罢了。」薛钰手中缓缓数着念珠,回答。
「天意?」任青冷笑一声,「管他是天意也好,人意也罢,我只要顺我的意,谁也不能阻拦。」
听了他这些话,薛钰不被察觉的叹息一声,然后再次开口:「青儿,安笙呢?」
任青闻言,身子一僵。
「安笙双手被废的事情,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这对他来说打击太大,再加上罗紫卿一事……青儿,你要如何给他交代?
」
任青沉默不语,只微微侧了侧头,刚好能看见他侧面的线条,优美得就像画笔描出来的一般。
长久,他才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逼他离开或者狠心把他送给别人,就能远离这个豺狼横行的地方了,可是……匹夫
无罪,怀璧其罪,是我无能……是我没用……」
他双手紧紧握住了那块晶莹的弯月白玉佩,眼中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嘴角却是苦涩的笑。
「……如今想必他恨我入骨了吧?」
薛钰默默听来,温雅斯文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表情,垂下眼,竖起双掌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
◇◆◇
约莫一刻钟后,哥舒碧来了。
看见任青,他神色一变,面孔立刻板了起来,向薛钰行礼之后,对着任青硬邦邦的丢出一句。
「你也在?」
见哥舒碧这明显不待见自己的表情,任青丝毫不以为忤,脸色如常,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倒是薛钰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连忙开口打圆场,问道:「石头,有事吗?」
哥舒碧愤愤的瞪了任青一眼,然后视若无物般径直说道:「其实是有事想拜托薛阿叔。」
「你尽管说来。」
「是紫卿的事情。」哥舒碧叹息一声,面露悲伤,「我想把他的灵位供奉在法会寺,可以吗?」
薛钰微微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有劳薛阿叔了。」哥舒碧长揖一礼,「小侄还有事,就先行告辞。」
他说完,看也不看一旁的任青,转身离去。
厢房内顿时沉默下来。
薛钰手中佛珠数过两圈,窗外的天色也逐渐昏黄,任青才缓缓起身。
「甥儿改日再来探望舅舅。」
「去吧!」薛釭点点头。
◇◆◇
任青沿着走廊慢慢走来,夕阳西下,宝相庄严,兰若清静,只有寺僧晚课的念佛声隐隐传出,安详如水,让人心也平和许
多。
刚走出寺门,任青不由得一愣。
哥舒碧正在前方等着他。
任青轻皱了下眉,旋即若无其事的迎了上去。
「你一直等着……」
他话未说完,忽然下颔被猛力一击,猝不及防,顿时眼前金星乱飞,头昏眼花摔倒在地上。
下巴剧痛,嘴里也传来血腥味,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慢慢流了下来。
哥舒碧双手紧握成拳,手指捏得喀喀作响,满脸愤怒,见任青慢慢爬起身,二话不说就揪住他的衣襟猛地推到树干上。
这一撞之力甚大,任青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不由得低吟一声。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哥舒碧双手紧紧揪住任青的衣襟,怒道:「为什么要害死紫卿?为什么?」
「因为虢国夫人要他死。」任青不顾背部和下颔两处火辣辣的痛,双目直视着对方,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哥舒碧闻言,怒意更盛,「杨家给了你什么好处?非得杀了他不可?」
「好处?」任青冷哼一声,「如今杨家势力无人能比,义父却身体欠安,我自然要为以后打算。」
「为了巴结杨家,你就害死无辜的紫卿?」
「我有什么办法?义父一旦有个好歹,太子一党恨我入骨,定不会轻饶,我只有依附杨家才有后路。」
「你倒会攀高枝!真是权势蒙了心!连你父母是怎么死的都忘记了不成?」哥舒碧怒不可遏,右手紧握,就想狠狠的再给
眼前这个薄情寡义的人一拳头。
「我没忘!」任青也吼了回去,漆黑的眼眸里怒意一闪,直勾勾的瞪向哥舒碧。
哥舒碧顿时觉得就像被刀子狠狠划了一刀似的,接下来的话就怎么也吼不出来。
「而且……」任青的脸上还有哥舒碧之前挥拳的痕迹,下巴青紫一片,嘴角血迹依旧,可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哥舒
碧,「你答应过我会保护安笙,为什么还让他遇到那样的事情?」
「我……」哥舒碧顿时说不出话,高举的拳头怎么也打不下来。
两人针锋相对瞪视良久,哥舒碧的手颤抖着,终究缓缓放下。
安笙双手被废,他愧疚难当。
那日他依安笙之言去寻木头,不料却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几个地痞缠住,他察觉不妙,火速赶回去之时,正见三个歹徒按
住安笙行凶,安笙双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竟是已经晕死了过去,若不是他回来得及时,怕连性命都要伤在那三人手中
。
他虽然擒住了那三个歹徒,可他们无论怎么逼问都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出是谁指使,等到被官差押进府衙,就更没了音讯,
不知是死是活。
但安笙那双手,却是彻底废了。
哥舒碧本就一直有愧,觉得是自己大意没有照顾好他,如今听任青叫破,原本满腔的怒火霎时化成内疚,紧紧揪住任青衣
襟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
半晌,哥舒碧才后退一步,眼中还有怒火,可人已经冷静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强行按捺住心里的不忿,僵硬的开口:
「我答应过我爹会帮你,所以,该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
任青静静的听着,抬手缓缓的擦去了嘴边残留的血迹。
「可是,就算你达到了目的,以后又有什么面目来面对安笙?面对我们?」
任青闭目不答,良久,才苦涩的开口:「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随着他慢慢说来,眼睛再次睁开,没了往常的冷酷锐利,只剩凄凉和无奈。
「对于安笙,我还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见哥舒碧疑惑的看着自己,任青却再也没有说话,只有脸上那苦涩的笑,一直弥漫在薄薄的双唇上。
第十四章
朱颜踮起脚尖轻轻走进房里,满屋都是药香味道。
安笙静静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秀丽的面孔惨白得没有丁点血色,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原本嫣红的双唇也苍白如冰雪
,偶尔逸出一声痛楚的低吟。
朱颜轻手轻脚的坐到安笙床前,放下手里的药膏和干净绷带,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触手还有一点点余温,不过高烧已经退了,可看起来似乎还在昏睡的模样,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单里面,更显得瘦弱可怜。
朱颜担心的叹了口气,手刚收回来,安笙却无预警的突然睁开了双眼,湛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
她吓了一大跳,旋即惊喜的叫起来,「安笙,你终于醒了!」
自那日在乱葬岗遇袭之后,安笙就一直昏睡,有时候似乎是醒了,可也只是睁着一双碧蓝眼睛,茫然无神的呆呆看着帐顶
,任凭周围的人怎么软语呼唤,好话说尽了,就是一副没听见的模样。
安笙听见朱颜的叫唤声,缓缓转过头来,原本灵动的眼眸只剩呆滞和茫然,看得朱颜心中一紧。
彷佛过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安笙低低开口:「朱颜?」
「嗯,是我。」朱颜把他扶了起来依靠在床头,脸上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你可总算是醒了,知道吗?都睡了好几天,
担心死我了。」
安笙也不答话,只是温顺的让朱颜把他的双手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来。
手上层层缠满了绷带,一股药膏的味道芳香而浓郁。
朱颜小心翼翼的把绷带慢慢解开,触目惊心的伤口顿时露了出来,鲜红的血肉翻开,看得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连忙定
定心神,拧干温水浸湿的巾帕,细细的擦去血迹。
彷佛羽毛掠过一样轻柔的擦拭,可饶是如此,依旧让安笙疼得浑身一抽搐,低低呻吟一声。
「很疼吗?」朱颜担心的道:「安笙,忍着点,这是汝阳王爷亲自送来的伤药,据说药效很好的。」
安笙任由朱颜把伤药上好,再换上干净的绷带,从头到尾不曾吭声,偶尔觉得疼了,也只是浅浅呻吟一声,咬紧了唇再不
开口。
朱颜见他平静的样子,反而惴惴不安起来,换好了药也不敢离开,坐在床边和安笙说话。
「大夫说,你不过是皮肉伤,好好休养就会好起来的,也别想太多了,要吃什么尽管说,我都弄给你,要是想出去走动,
叫石头陪你去,啊?石头不行,说起来,他最近真是忙得很,整天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连汝阳王爷也少有来
了。对了,最近有件好笑的事情,你知道吗?石头那呆子,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傻得和汝阳王爷比酒量,结果自然是输
得一败涂地,只好乖乖的给王爷赶了三天的马车,直吼腰疼……」
她喋喋不休的说来,絮叨了十句,安笙才心不在焉的应一声,眼帘半闭,似睡非睡、意识未明的模样。
「安笙,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朱颜乖巧的替安笙掖好被于,端起水盆刚想离开,不料身后却传来安笙的声音,略带犹豫的语调,不安而惴惴。
「朱颜……」他见朱颜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踌躇良久,才像是豁出去一般问道:「我的手……到底怎么样了?」
朱颜手里的水盆顿时匡当一声掉到地上,盆里的水溅湿了她的鞋袜也顾不得收拾,一张娇俏的脸又红又白,脸色变幻不定
,想说话,可眼睛刚抬起来就看见安笙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又连忙低下头去,眼光躲躲闪闪的,不敢再看向安笙。
朱颜一反平时的伶牙俐齿,吞吞吐吐的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身体虚弱了点,需要好好调养,别做重活儿,
很快……呃……很快就会痊愈,所以安笙你也别想太多……」
「朱颜!」
安笙忽然出声打断,他从未这样声色俱厉的对朱颜过,她一惊,急忙抬起头来,心里还慌乱的盘算着要怎样才能把安笙搪
塞过去,可是看到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顿时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想好的说辞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颜,求求你,说实话好不好?」
自己的伤势如何,安笙何尝不清楚?
只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侥幸的念头,希望能听见说,他的手只不过是皮肉伤而已,只不过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以后还能
继续做玉,继续雕出一件又一件精致的玉器来。
可自欺欺人终归是自欺欺人,就像教人沉醉的美妙,无论多么美好、多么幸福,总会有醒来的一天。
他静静的看着朱颜,眼里,有着无措、有着恐惧、有着茫然,各种复杂的情愫混在一起,汇成了无声的哀求,等待着答案
。
见他这个样子,朱颜眼眶一红,眼角忍不住流出泪来,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
「大夫说……你的手……你的手……」她犹豫了再三,终于把眼一闭,狠下心说了出来,「大夫说,你的双手筋脉已断,
就算伤口能愈合,可是筋断难续,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拿重物,更别说做玉雕玉了,已经是……」
「……废人了,是吗?」
那「废人」二字朱颜怎么也说不出口,安笙却替她说了出来。
朱颜却呆住了,喃喃的叫着对方的名字,「安笙……」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安笙,可安笙已经转过头去,脸色依旧苍白,神色却异常的平静,甚至说得上面无表情。
「原来……我已经是废人了……」安笙细不可闻的呢喃,把缠满绷带的双手缓缓举到眼前。
手指上一层一层裹着洁白的绷带,清新的药香味道扑鼻而来。
「安笙……」朱颜见他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鬓边,垂下来挡住了脸庞,看不见什么表情。
她以为安笙会哭出来,担心的上前一步,「安笙,你……你还好吧?」
安笙却慢慢抬起头来,平静的道:「我没事。」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却让朱颜越发的感到不安。
「只是……忽然想到,夫人对我向来礼遇,更不惜重金求来好石,知遇之恩未报,如今却成了废人……」
听他这样说来,朱颜脸色一变,嘴巴张开再闭上,想说又不敢说,眼眶红通通的,竟是潸然欲泣的模样。
安笙并未发现朱颜脸上那古怪的神情,继续道:「倒是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我这个废人了。」
「我……」朱颜欲言又止,嘟嚷了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这……这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嘛……」说完捡起地上的水盆落
荒而逃。
听见朱颜匆匆离去,慌乱的脚步声急急的下楼,逐渐消失,安笙才转过脸来,看向空荡荡的房门,嘴角,不知何时缓缓的
流下一缕血丝。
◇◆◇
朱颜紧紧咬住了嘴唇,一路闷头直跑到后院,迎面遇见哥舒碧。
他鲜少看见朱颜这样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由得一愣,朱颜却一头扑进哥舒碧的怀里。
「石头!」她的声音哽咽。
「怎么了?」哥舒碧没想到朱颜会忽然扑过来,身体僵了一僵,才回过神来把朱颜稍微推开一点距离,讶异的问道。朱颜
抬起脸,娇俏的脸蛋上满足泪痕,眼睛都哭红了。
「到底怎么了?」哥舒碧见状吃惊不小,慌忙追问,脑中电光石火般,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难道有人欺负你?」
「不是。」朱颜摇摇头,「是安笙……」
想到安笙,她鼻子一酸,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我……我说了……」
「你说了?」哥舒碧紧紧抓住她双肩,素来玩笑不羁的神色也变成了慌乱,着急的问道:「你都说了什么?」
「我……我不忍心再瞒着他,所以告诉了他双手的伤势……」
哥舒碧显然也没想到朱颜会这么快告诉安笙,呆了片刻,才开口:「他……听到后反应怎么样?」
「很平静,还说……」朱颜咬咬唇,眼里忽然显出一丝愤怒来,可旋即变成无奈与悲悯,「还说……他如今成了废人,有
虢国夫人的知遇之恩……」
哥舒碧闻言也沉默了。
朱颜却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眼泪再次潸然而下,几乎崩溃般号啕大哭,「可是我说不出口!我真的说不出口!」
「难道要我亲口告诉他,他的伤就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虢国夫人所为?难道要我告诉他,他呕心沥血五年的新九龙白
玉冠,竟然就是紫卿的催命符?」朱颜哭得哽咽难平,泪水把哥舒碧的衣袖都弄湿了一大片,「石头,我说不出口!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