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心——刻刻
刻刻  发于:2013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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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珩过去常常见他玩弄丹青,抬腕间,点墨生动,运筹帷幄,尽显风流。

彼时翁誉山尚未满头白发,眼下却已明显苍老,眉须雪白,握笔轻颤。

赵珩端起案上的龙井呷了一口,犹豫一阵,向着正低头翻阅书卷的翁誉山道:“山长,我要下山,大约十天左右。”

翁誉山点点头,却不看他,道:“为了谢流芳?”

赵珩不想他一语中的,一时愕然。

翁誉山这才放下书卷,旋即笑开:“老夫好歹是天熹书院的山长,要知道些事情,并不难。”

“山长……”是了,以翁誉山的精明,任何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翁誉山起身揉了揉腰部,而后离开书案,缓慢在房间里走步活动。

“你啊,怪道都说父子连心,还真与惠王爷像得很。他年轻时候就像你现在,时而放浪形骸,又时而古道热肠、好管闲事。”

赵珩笑笑。

“王爷和皇上的意思是,不能泄露你的身份。而此去谢家,若不亮明身份,便颇有几分凶险,不该让你去。尚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在暗地里想借此机会做什么,朝廷里那些东西,可比昨夜那刺客厉害千百倍。”

“且不论他谢家的是非。学生入书院以来,就与谢流芳最为亲近,如今他母亲亡故,当去吊唁,以尽同窗之谊。”

这话出口,已是牵强至极。谢流芳的性格谁人不知,这“亲近”二字,怎么听怎么别扭。非要说亲近,还不是他小王爷寻着法子粘着人,才偶尔“亲近”了的。

果然翁山长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王爷,你我心知肚明,要老夫点头,那是绝不可能。”

赵珩急道:“太傅,您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做事一向有分寸,不会多惹是非。谢流芳也算您的得意门生,你就看他……”

翁誉山不等他说完,便抬手阻道:“据老夫所知,平日里就有些胆大的学生散课后偷偷摸摸溜下山去喝酒。你来书院这么些天,可曾见过?都是哪些学生?”

赵珩猛然凝注翁誉山,立时从他沧桑而狡黠的眼神中读到了些许暗示。

有些话不宜多说,只能起身拱手,感激不尽。

翁誉山不承他的礼,背身看着挂满墙壁的字画,孤芳自赏一般地仰着头。

赵珩会意,转身就往门外走,却又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触犯学规,罚有轻重,是抄《论语》,还是抄《诗经》?”

赵珩头也不回地笑答:“ 《行乐集》。”

行乐集,翁誉山二十岁作。

巳时东院,枝桠兀然脆响,惊起麻雀数只。

书院中,门楣悄然敞开,溜去少年一名。

chapter 14

谢家大宅筑在西湖正东,风水极佳。

站在雷峰塔上极目望去,像一座颇有气派的秀丽山庄。往常路人经过谢家富丽堂皇的大门,都会驻足仰望那“天下第一善”的牌匾。而今日,偶有过路人,都只是看着门内披麻戴孝的场景扼腕叹息。

提到过世的谢夫人,临安百姓都会说:“好人啊,真是好人,与谢老板一样,大善人。”

可惜善人都不能长寿,前几年谢老板客死异乡,昨儿谢夫人也去了,苍天无眼。

谢流芳进门的时候,满院下人一看见少爷回来了,立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雪梅是伺候谢流芳长大的,谢夫人生前对她极其宠爱,不过十八岁大的小丫头,平时笑得伶俐,这会儿扶在木棺旁,哭得像一块揉坏的锦帕。

“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啊!夫人!少爷回来看您了夫人!夫人!!!”

谢夫人躺在棺内,身上洁白的雪缎裹了一身,墨发整齐挽起。没有浓妆,甚至没有一丁点脂粉气味,面容年轻安详,玉琢般的风华丝毫不减,如她生时端庄素雅,如她少时倾国倾城。

管家将麻衣批在谢流芳身上,又老泪纵痕地为他戴孝。

谢流芳缓步向前走,似乎来时匆忙的脚步蓦然灌满了铅液,每走一步,都重如千斤。他颤抖着抓住管家的手臂,渐渐染红的眼色已藏不住心里莫大的悲恸。

见他死咬下唇,甚至已咬出血丝来,管家立马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着撒娇大哭的他时,温柔有节奏地安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滚烫的眼泪自眼角滑落,在脸颊留下凄美的弧线,最终坠在土里没了痕迹。它们随谢流芳的脚步,每迈一步,便坠落一滴。但这些没在土地里的液体,却无法感受失去至亲的悲伤。

满院哭喊,像荆棘刺破苍穹,呼嚎灭顶。

谢流芳行至棺前,笔直跪了下去,膝盖撞击石板的疼痛远不能与内心的疼痛相比。

“娘……儿子……”开口喑哑,泣不成声。

离家之前,便得知母亲身上有疾。多年来过节回家,她都用浓妆盖了病容,谢流芳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让儿子留在家里,说愿他弃商从官,专心读书,又托了翁山长多番照顾。

事实上,一是她久病难愈,日日咳血,不愿被谢流芳看见,二是她不愿谢流芳待在谢家,每日看那些贪婪卑鄙的嘴脸,受人欺辱。

她一生无愧,不甘谢家败落,妇孺之力苦苦支撑至今,油尽灯枯,在所难免。

情势如此,她尚不认输,谢听义过去的收藏她一样都不许人碰,只变卖了娘家所有陪嫁的铺子和地契,换取谢家门楣富丽,再世风光。

这些谢流芳都知道,因而来年入京秋试,他早已迫不及待。她愿他弃商从官,他便要取一个状元回来!

岂料不过十余月,她也等不到。

双手触地,伏身重扣,额头撞在石板上的巨响让所有人心中一痛。

“少爷!!您别这样少爷!”

他不予理睬,直起身,再扣。

“咚咚”地撞击声震得满园家眷心痛难当,几个人上前阻拦他,都被他用力甩开。

鲜血顺着额头漫延而下,划过眼眶像是成了血泪。

“少爷,少爷!!”

“表哥!表哥你别再磕了,姨妈会心疼的!”

“流芳……管家,给我拦着他!别让他再磕了!”

“少爷!我们求你了!少爷!”

“表少爷……”

谢流芳爬到棺前,细长的眉毛因痛苦锁成一团,整张脸就像浸在水里一般,哭到湿透。连发丝粘在嘴里也不管,多少年的隐忍似乎在这一刻都泄洪而出,急于跟着这泪水一起宣泄。

“娘……娘……”

雪梅哭着用帕子擦他额上的血迹,想到少爷年幼丧父,现在母亲也撒手人寰,何况谢家如今这副模样,便越擦越是伤心,最后捂着脸闷声痛哭,恨不能随着谢夫人一起去了。

“流芳!”

蓦然,人群中破出一声沉重的呼喊。

那人推开周围众人,一把将谢流芳揽在怀中,宽厚的肩膀因情绪而激烈起伏。

“流芳……流芳我的好孩子……”

谢流芳睁了睁眼里的泪水,扶住那人的肩膀,哽咽道:“四叔……”

谢听廉长谢流芳五六岁,体格已是成年男人一般健壮,揽着谢流芳安抚,就像揽着自己的亲弟弟。

他闭着眼睛,面上泪痕交错,谢流芳在他怀里可以感受他手臂的颤抖。

谢听廉溺爱地捧起谢流芳的脸,柔声道:“你不要太伤心,嫂子走得很安静,没有多少痛苦。”

谢流芳点头。

“看你这傻孩子,那地可是石头,你这样糟蹋自己,你母亲在地下也不安生。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你母亲不在了,四叔也不能常伴你身边,绝不能再这样任性。”抚过谢流芳额上的伤口,谢听廉示意下人:“还不赶紧拿些药给少爷擦擦。”

管家应声去了。

谢听廉又道:“陪一会儿你母亲,就去歇息,路上一定累着了,明天还要操持入葬。至于江宁八间铺子转手的事,交给四叔就可以了。”

谢流芳有些惊讶:“江宁八间原是我舅舅的铺子,怎么……”

谢听廉惋惜道:“你舅舅先前把铺子转给你娘手上,让她帮着谢家周转。可其中亏空实非你能想象,若不将铺子转了,亏空会更大,到时候谢家上下,靠什么过活?”

谢流芳神情有些为难:“待我写信与舅舅商量……”

“唉,你舅舅也一身顽疾你不是不知道。这回你娘去了,他虽心痛难当,却不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如此伤心欲绝还不知道会不会加重病情,再让他操劳这些事……何况你娘去之前已经交代过,这八间铺子必要时转了就是。”

“……”

见谢流芳犹豫,谢听廉指了指朝院里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公子,道:“你玉恒表弟算是最大的,也才十一岁,这些事情他又作不了主,你这做表哥的,还不该果断些担起责任?”

“可是……”

“怎么,四叔的话你也不信?”

谢流芳抬头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却坚定道:“信。”

谢听廉欣慰地扯了扯嘴角,又摸着他的头顶道:“别担心,天塌下来有你四叔顶着,四叔不会让你受苦的!”

听到这话,谢流芳再次红了眼眶。

任他在外如何冷漠,谢家亲情却是他最容易被触动的一根心弦。眼神扫过院里老老小小,发现真正密切的亲人,只有他的四叔了。

管家抱来一个蒲团,给谢流芳跪在灵堂门外。下人和表亲都像商量好似的,明里暗里阻着不让他再入灵堂,生怕谢流芳难受起来又使劲磕地。

谢流芳也看懂他们的好意,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为谢夫人守灯。他原本不算清瘦,或许过于悲痛,夏日烈阳之下,背影却陡然单薄了许多。

大约过了小半时辰,院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似有什么人强行闯入并发生了争执。

谢流芳转头,几张熟悉的面孔已步入门径。院里的哭嚎瞬间收歇,显然谢家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见状,连忙起身怒声阻拦,却被对方毫无顾忌地挥手推在一边。

“哟,这白花花的挂着什么呢,谢家办白事了怎么也不给王家捎个信啊!”

来者不下十人,说话的那个,着明黄的缎衫,珠宝玉饰挂了一身,咧开嘴朝谢听廉笑了笑,眼神不怀好意。

这人眉宇举止都和王泰颇有几分相似,英眉细眼,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正是王家大少,王福。王家是近几年才南迁到临安的家族,仗着与京城方家有些远房关系,初到临安就霸道得很,站稳脚跟之后更是嚣张得目中无人。

谢听廉面无表情地走到王福面前,道:“原来是王大少,不巧,府中有丧,若是生意上的事,不如改日再谈。”

“噢,本来确实是来谈生意的,不过正赶上谢夫人大事,我这做小辈的,一定得烧柱香再走。”王福绕开他,一路走到灵堂前,接过下人递上来的香,真就恭恭敬敬欠了三次身,施了礼。

而后原地转身望着谢听廉:“小辈忽然想起一事,听说谢夫人才闭上眼,谢家四爷就把江宁八间铺子转手给了杜家,可当初谢夫人明明说好,这八间铺子租给我王家六年,谢家抽两成利,怎么四爷就自做主张毁约了呢?”

谢听廉冷着脸道:“王大少玩笑了,你口中所说之事从未听夫人提起过,也无字据凭证。或许是你贵人多忘事,记错了。”

王福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脸色并无变化:“本少记性好得很,当谢夫人的面,怎么会记错。”

谢听廉立时咬了牙,想必心中对这群落井下石之人无比痛恨,眼里都泛出了血丝:“好……好得很……我谢家真是……看来如今连区区王家都专程挑着我府中有丧之日,前来讹诈……好得很!”

一听“讹诈”两字,王福立马眯起了眼,走到棺边,用手扣了扣谢夫人的棺材板,“夫人,你可听到了,你家四叔说我讹他呢……”

这举止在众人眼里自然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但周遭下人都不敢吱声。如今谢家没落至此,得罪了王家大少保不准又给谢家惹来一场灾祸。

“你住手!!”突如其来的呵斥虽然声音不大,却十足的怒气,王福一边收回撑在棺材板上的手一边往人群里扫。

一下子就看到了脸色发白,眼睛微红的谢流芳。

“呵……原来是谢家公子,听听那小嗓门,吼得本少胆儿都要吓破了……”

“给我滚!不准用你那脏手碰我娘!”谢流芳像被惹怒的小狮子,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嘶吼。

王福怔了怔,苦笑着低头,凝住谢夫人安详的面容,竟然更得寸进尺地倚靠在棺木上:“顾香,他说我手脏,不能碰你……”伸出手,就要抚上棺中冰冷的面孔。

顾香是谢夫人儿时的乳名,谢流芳过去偶然在舅舅口中听到过,不知道王福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发疯似的冲过去,一旁雪梅和几个丫头下人也顺势拉扯住王福,一阵混乱冲撞。

“滚开!”谢流芳使劲向他腹间一拳。

王福不防他这一下,手指只堪堪擦过谢夫人的头发,摔倒时额头正撞在棺木上,一声巨响。

谢家人显然受了惊吓,丫头们慌忙跪在地上,连管家也伏地匆忙磕头,个个懊悔无比,惊扰夫人亡灵简直罪该万死。谢流芳不理他们,只心疼地扑在棺上,死死护住。

“少爷!”

王家几个随从见自家少爷额头流下了血,立马要往灵堂里去,却被谢家愤怒的仆人护院拦住,推推搡搡,竟然有动手的架势。

堂里几个孩子吓得哭成一团,夹杂着院里的谩骂一片混乱。

“王福,叫你的人住手!”谢听廉气极怒喝。

院里忽然刮起一阵寒冷的凉风,直入灵堂,穿堂而过。

“王福,你还有没有将商行宗老放在眼里!”

老沉的怒喝声兀然响起,院里所有人都意外停了手,止了声。

王福和谢听廉同时抬头看向来人,具是一怔,显然意外。

王福先行反应过来,扶墙缓缓站起,冷笑拱手:“原来是司老爷,晚辈失礼。”

司居厚拧着眉,无需环视周围,便隐隐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小王爷不动声色地站在他身后,眼光直直落在灵堂中间,谢流芳伏在棺上,一身孝衣如雪洁白,白得令人心觉刺痛。

chapter 15

司家一行少说十人,连赵不问也乔装其中。

王家人受了王福的脸色,都退到一边,连王福本人也从灵堂退了出来。

谢听廉一见司居厚,赶忙上前,颤抖着握住对方,哽咽道:“嫂子当年立誓不与司家往来,想不到你还会……”

赵珩先前料到司家也趁谢家败落时,占了不少便宜,却没想严重到“誓不往来”的地步,眼神考究地看着司居厚,颇感失望。

司老爷有些尴尬,反握住谢听廉的手,应道:“那些事都过去了。毕竟我与听义生死之交,谢家大事,岂有不问之理。”说时,又瞪向王福,冷哼一声:“更何况,我今日若是不来,恐怕弟妹躺在棺板上,都不得安生!”

谢听廉心中感激,差点涕泪纵横。侧眼看到谢流芳走了过来,立刻抬袖抹了抹自己眼角,拉住侄子的手臂,将他带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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