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来见过你司伯伯。”
谢流芳颔首道:“司伯伯。”目无神采,一派敷衍。
司居厚见谢流芳这副模样,不禁叹道:“前阵子在书院里见到还好好的,这下怎么就憔悴成这样。”
还记得十几年前,司家后院,谢流芳尚蹒跚学步,粉嫩的脸蛋涎着口水,被丰神俊朗的谢听义举在头顶,神情宠溺。谢夫人立在一边,遗世的端庄优雅,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
那时,谢家繁荣兴盛,单这祥和的画面,就足够羡绝凡尘。
而今,当年那颗耀眼的掌上明珠已沦为孤儿。谢听义立誓要在他成年时为他筑立的“玉楼”尚未构图,谢家便只剩一副空华。
念及往事,司居厚心中也心疼三分,嘱咐管家:“好好照料你们少爷,炖的补的多备一些。”
管家连忙点头,谢流芳却面无表情,眼神淡淡的,不知道在看哪里。
“对了。”司居厚侧身引荐:“听廉,有个人你得见见,算是你谢家贵客。”
“噢?”
谢听廉顺着指引看到站在司居厚身后的赵珩,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有看出分毫熟悉的影子,印象全无。
倒是谢流芳在一旁睁大了眼睛。
“这位是……”
赵珩上前拱手:“谢伯父,晚辈京城宋繁。”
谢听廉又往京城那头寻思,半天也不记得谢家和什么姓宋的有往来。
司居厚淡淡一笑:“我想你是一眼没认出来。但说他叔叔你一定记得,二十年前临安那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宋照吟!你是宋侍郎的侄子?”谢听廉恍然接口。
户部侍郎宋照吟,相貌不怎么样,才学与德行却是满朝闻名,百年来临安共出过五名状元,就宋照吟一人连中三元。临安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照吟入朝后官阶升得不快,却实打实的肥差,户部任职,与商人多有往来。
赵珩摇摇头,浅浅一笑:“家叔如今任职户部尚书。”
谢听廉激动道:“原来宋大人又升迁了,实乃临安之荣。”
谢流芳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赵珩口中“破落”的宋家,怎么一会儿变成了户部尚书。却见赵珩一眼睛自始至终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便也不开口,淡淡看他搞什么鬼。
“家叔说,临安天杰地灵,特地将我送至天熹念书。临行前又特地嘱咐,一定让晚辈来谢家拜会,说谢听义谢伯父,当年与我宋家有恩。若今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差晚辈向他知会一声,不想……竟然赶上谢伯母……”不再说下去,只惋惜一叹。
谢听廉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他大哥活着时,爱管闲事,以行善为乐,帮助过的人少说上千,多则上万,便不疑有他。
“贤侄今日到来,便是我谢家贵客,你伯母再天之灵,定能感知这份心意。”
赵珩点头,一脸痛心:“听闻谢伯母明日下葬,晚辈是否可以送她一程?”
谢听廉一听,赶紧差人去收拾客房:“难为贤侄如此有心。那这两天就住在谢府,回头事过了,同流芳一起回书院,可好?”
赵珩有礼道:“那晚辈便多有叨扰了……”
说完,被下人引着,赵珩来到灵堂,焚香施礼之后,又绕到棺前。看见谢夫人的遗容,果然与谢流芳有七八分相似,绝尘的容貌。
司居厚也望着棺内所卧的谢夫人,感慨道:“弟妹,当日听义出事之后,我接管了西湖一摊生意,你骂我狼心狗肺,卑鄙无耻,怨恨我多年,甚至立誓再不叫司家人跨进谢家门槛。但我今日还是来了,知道你或许又要动气,但我仍如当年那样解释,若我没有抢先接下,那西湖一遭早就被外人分去。我本想照顾你和流芳,但你……总是不愿信我。我与听义自小为伴,生死之交,他几十年都喊我一声‘大哥’,我待他如亲兄弟,又怎么会……”
司老爷说得十分动情,连一旁的赵珩都一时难分他话里的真假。
“弟妹,我今日当你的面立下一誓。只要我司居厚一日不死,便保流芳一生无忧。倘若有他人别有用心,继续打谢家的主意,或者要对流芳不利。莫说我死后无颜去见听义和你,便是苟活于世,也将家门败落,永世不复!”
此誓语气本就郑重,再加上司居厚竟然屈膝跪地,朝谢夫人的棺重重叩首,立时令人错愕不止。
谢听廉神色一闪,抬头对上王福玩味的眼神,后者赠以一抹冷笑。
半夜,在谢家人的劝说下,谢流芳被管家拖着回到房里休息。
比起那些家门败落、父母双亡,又尚未成年的小少爷,谢流芳已经算坚强得多,却依旧双眼红肿,面色苍白。
谢流芳合上房门,便感觉到屋里有人。
赵珩坐在床上看着他,脸上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眉头轻微蹙起,仿佛是心疼。
“宋兄应当在客房。”
赵珩无奈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流芳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才道:“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珩立刻从床沿站起,两步走到谢流芳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前天晚上?”
声音颇有几分紧张,谢流芳一想便知他指的是那命悬一线的暗杀,也惊道:“是谁?”
“正是你四叔,谢听廉。”
本以为谢流芳一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呼“四叔何这样对我”,却见他神情淡然,低头继续喝茶。
赵珩意外道:“你不信?”
谢流芳吹了吹杯里的龙井茶叶,“我为什么要信?”
赵珩似乎丝毫没有料到谢流芳居然如此信任谢听廉,在他的料想中,叔叔要杀侄子,那必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相煎何急的地步。
就算在外人面前要装作和气,但暗地里总该彼此堤防才是,聪明如谢流芳居然会毫无察觉,单纯如此?
赵珩急道:“我请司伯伯带我来谢家,就是为了告知你此事。你四叔真的存心对你不利,还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那种!”
谢流芳“啪”地放下茶杯,“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宋兄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当晚那枚长针吧!我若没有十足的证据为什么特地来与你说这些,诬陷你四叔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流芳脸色微愠,抬眼道:“按你的说法,谢家如今等同虎穴之地。以我俩的‘同窗情谊’,值得宋兄涉险相救?你打什么算盘,我揣测不到,也不想揣测,但我不会因此对付四叔。”
“你气死我了!”赵珩颤手指着他:“我道你多精明,竟然是个十足的蠢蛋!”
谢流芳冷道:“那宋兄更不必费神同一只蠢蛋交谈了。”
“你……谢流芳,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信我一次又怎么样,我是想救你的命!”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吼了出来,也不管声音多大会被谁听见。
“我信你一次?”谢流芳含笑,垂眼的时候睫毛柔顺地覆住眼睑,出口却刻薄:“不知道是哪个骗子说他家门没落,无奈远走临安寄人篱下。一夜之间又摇身变成了户部尚书的侄子,好不威风。”
赵珩未料到他会揪这一茬,一时噎住,心里盘算着如何圆谎,眼神闪烁着,冷不防被谢流芳淡漠的眼神一扫,似乎就有一股寒意贯穿到他心里,说不出的心虚。
“怎么,我谢流芳就长一副好骗的脸,值得宋公子如此费劲唇舌?”
“……”
谢流芳起身走向门口,似是要开打房门让宋繁赶紧走。
这冷漠又不容拒绝的态度,无故让赵珩心里发堵,脑子一热居然冲上前一把环住谢流芳的腰身,将人死死锁在怀里。
这是赵珩在欢场里惹怒花姐儿之后惯用的招数,与撒娇耍无赖差不多,把人搂在最贴近心脏的位置,下巴往人肩窝上一搁,讨好地哄,基本没有不心软的。
谢流芳显然也怔愣了,他隐约感觉到赵珩对自己多少存着些非分的心思,自己也用行动表示过不会给他可乘之机。可眼下这霸道的举止,实非君子所为,谢流芳警惕地挣了挣,完全无法松动。
“你做什么?你放手!”
赵珩将鼻子贴近他颈处,示好地蹭了蹭,软语道:“不放……你生我气了……”
过于亲昵的语气让谢流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耳垂都不自觉地红了,沉声道:“生气又如何,对骗子不该生气?”
“我没有骗你……”小王爷的双臂略微松开,又赶紧上移,改为箍住谢流芳的胸膛。毕竟其父是骁勇善战的惠亲王,武艺不成,这缠人的功夫到底扎实,任怀里的人再挣扎也一动不动。
“宋照吟确实是我叔叔,但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和睦的。为官者,良心能有几多?若他真将我视为亲侄儿,也不会在我家落魄时不伸手拉一把,他好歹是户部尚书,一道批令就能救活我父亲所有的生意,我娘也不会……”
小王爷顺口胡诌,一门心思想挽救在谢流芳心里的形象,生生污蔑了一代贤臣。
“我方才在院里那些话,是说给你四叔听的。我一心一意赶来救你,得有个让他忌讳的身份,对不对?”
谢流芳忽然不挣扎了,微微侧过脸,轻声道:“宋兄还真是费心了,恐怕我承受不起。”
赵珩埋在他颈后低笑:“你不用承受,我也不图你什么,只是想你好好活着罢了。”
谢流芳不出声,屋里静了下来,连呼吸都不可闻。
赵珩料他已经心软,索性趁胜追击:“所以,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谢流芳依然不响,等了片刻,赵珩慢慢抬起头,想看一眼他的神色,忽然瞥见窗外廊回处有一团可疑的黑影。
自小养成的警觉让赵珩心下识破那团黑影的意图,那黑影也像在一瞬间察觉了赵珩锐利的目光,轻微晃动了一下。
赵珩料他要跑,正想松开谢流芳去追,却立刻被一双温暖的手掌用力按住。
这是谢流芳第一次主动碰触他的手,力道很重,不容他挣扎似的。虽然以赵珩的本事挣开他很轻易,却有那么点舍不得。
正是这片刻犹豫,让他黑影完全消失不见了。
“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去追?”
谢流芳轻叹一声,竟然放松了身体靠在赵珩身上,说不出的疲累。赵珩体贴地将他连同手臂一起圈在怀里,一动不动地支撑着他。
窗外皎月当楼,蝉鸣树响,偶有轻风刮过,撩起屋檐上的白帘,带过灵堂里的檀香。悲伤的味道尚未散去,却蓦然生出一分安宁,让人不忍打破。
“宋繁。”
“嗯?”
“我知道你心肠好,也相信你是真心要来救我。”
赵珩呼吸一窒,高兴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原来他知道,原来他相信!
“但我谢流芳只有这一个四叔,小时候四叔经常带我放风筝,带我去野外学骑马,亲手给我编草蚱蜢。在爹和爷爷的眼里,他始终是没出息的一个人,但对我,一向极好。”
“可是他……”
“如今在这世界上,他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我不能对付他,你明白吗?”谢流芳语速极慢,虽然是对之前的解释,却更像是倾心诉说。
赵珩觉得他能够理解谢流芳的心情,只是绝不忍心将怀里这人推向悬崖:“不是你对付他,是他要对付你……流芳……他要你的命!”
谢流芳摇头:“不会,他只是警告我而已……他想知道一件事,在我尚未告诉他之前,他不会杀我。”
“毕竟……他是我四叔,和我流着相同血脉的四叔……从小就疼我的四叔……”
有些哽咽,有些颤抖,赵珩不禁将怀抱收紧,也不知是为了安慰谢流芳,还是为了按捺自己。
每当赵珩多了解谢流芳一点,便惊觉他的身体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和挣扎,明明是外表光鲜傲气的富家公子,内里居然承受各种繁杂的痛苦。
不该这样的,从他第一眼见到这个样貌惊绝、冷傲无双的人时,就断定他目空一切,不食凡尘。有举世无双的才华作为他骄傲的资本,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强厚家族将他捧在掌心、待他继承。
总之不该是这样,活得拒人千里,却孤苦无依。
chapter 16
谢家出殡那天,西湖苏堤上挤满了人,多半是过去谢家铺子里的老伙计或老主顾,小部分是穷人家受过谢家救济的。
离开谢家之前,谢流芳特地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赵珩。那眼神有些特别,一如连日来的悲恸,又有些令人不安的诀别意味。
有那么一刻赵珩以为谢流芳要做傻事,以为他要跟着谢夫人一起去了,他单薄的身体和虚浮的步伐实在难以不让人联想。便嘱咐赵不问一路盯着他,不容有失。
谢流芳着雪白的孝服,散落下来的墨发垂到腰上,怀里抱着谢夫人沉重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神情肃重,明明之前还是风吹就倒的样子,眼下就行姿挺拔。
路旁有很多人对着谢流芳指指点点。他姿容确实卓越,即便在这阴霾哀丧的氛围里,一副容貌依旧耀眼出尘。
赵珩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他真是硬撑惯了,这样的时候都还想着维持谢家长男的可靠形象,不愿由管家搀扶着大哭一通。
地上、湖上、柳树上都飘满了雪白的引路纸,站在路的尽头遥遥一望,仿佛西湖也在这一刻卸去了浓妆艳抹,哀思万里,冰雪霜降。
赵珩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还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时候,似乎也经历过这一幕。
那年惠王府王妃逝世,全城哀悼,连九五之尊也满脸惋惜地送葬至城外,满目的白色,满耳哭嚎。
赵珩那时候太小,虽然知道死去的那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心里却不知道什么叫悲伤。只随着氛围觉得压抑不舒服,便挣扎着大哭起来。痛哭地喊着:“娘!我要娘!”
娘,除了记得她雍容华贵的外衣,记得她柔软温暖的怀抱,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如果那时候自己懂事一些,或许也可以像谢流芳那样趴在棺木旁边为她梳理头发,也可以捧着她的牌位,守她最后一段路程。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不再平坦,攀不完的石阶层层叠叠。
谢家墓园深入宝石山,路道口有一道关卡,宏大的石砌拱门,非谢家宗亲、抬棺者不得入内。
包括赵珩、司居厚在内连同谢流芳的表姑母、表弟大约一百人,都被拦在拱门之外,守墓人丝毫不肯通融。
实际上王福也在送葬队伍中,看到谢流芳和谢听廉一道走进拱门,便渐渐消失在墓园的入口处时,忽然展开扇子,冷笑起来:“我还以为司老爷多重情义,也不过放他羊入虎口,谢流芳进了这墓园,还能活着出来么?”
“王大少这话什么意思?”表房里的一干亲戚,平日来往并不密切,王福这话他们全然听不明白。
赵珩闻言也凝眉看着司居厚,他先前并不知道谢家下葬有这么个规矩,但司居厚一定是知道的。刚才被守墓人拦下的时候,司居厚面色十分从容,想来也在意料之中。
“司伯伯……”
司居厚扫了一眼周围,附耳道:“小王爷放心,我已着人潜入,不会让谢听廉有机可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