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早就看出来了?”
我喝了一口酒,看着他笑道:“手臂上的刺青,你当我瞎了吗?”
田保摸了摸右臂,微微笑了一下,又立刻冷下来,低声道:“我是定州之战中的败兵。”
火堆发出噼啪的响声。
“输给了,龙腾军的主帅,”田保喉头动了动,“先生知道他吗?”
我笑了一下:“原来的镇国大将军龙非邪,如今还有几个人不知道。”
“这倒是。”田保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原来人人崇敬的英雄,突然成了叛军。”
我沉默片刻:“朝廷一直派大军征讨,也许很快就能镇压下来……”
田保摇摇头,低声道:“先生,大将军起兵一年,几乎是百战百胜。不要说将军用兵如神,将军的亲兵背嵬军,都是万里挑一的
勇士,更何况,”田保闭上眼睛:“很多地方的将领,原本就是背嵬军出身,将军起兵之时,他们就一呼而应。”
“你称呼他,大将军?”
田保笑了一下,看着我,目光闪烁:“先生是没上过战场,否则见了大将军令人倾倒的英姿,也会心生敬畏。”
“啊,嗯……”我模糊答应着,擦擦嘴边的酒液。
“先生是不是怕了?这倒是,若是让人知道我说这些话,告到官府那里,一定是死罪。”田保大声笑起来,听起来却有讽刺的意
味。
我默然不语。
田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道:“先生,龙腾军很快就要到泽州了,先生还是快走吧。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会送先生
到安全的地方。”
“就快到泽州?”我抬头看他。
田保点点头,低声道:“泽州一破,龙腾军在北方的根基就稳固了。”
可锐意南下矣。我静静看着跳动的火焰。
“算了算了,跟先生这种文人说这些战事,先生也不懂,就当听听我老田发牢骚好了。”田保哈哈一笑。
我点头笑道:“这倒是,我一介文人,不懂军事。”
第六十三章
第二天起来头疼得厉害,心里把田保骂来骂去,嘴上只敢哼哼两声。自己喝了点醋,酸得我差点没哭出来,连忙咬了几块白糖糕
。觉得好了一些,正要出门采药,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停了下来。
“先生。”董凝从车上下来,对我一揖。
“允冰,今日怎么坐马车来了?”
“学生是来请先生为家父看病。”
我惊讶道:“太守大人病了?”
董凝苦笑一声:“请先生不要推辞。”
给董启珍在阳陵泉施针过后,我收拾好针包,拱手道:“借大人书案一用,在下好写副方子。”
“请便。”
董启珍动了动右肩,笑道:“我这右肩疼痛难忍,夜间尤甚,已看了不少大夫,只有先生手到病除。”
我一边写方子一边笑道:“大人谬赞了,这病不是一日两日能好。在下三日后再来为大人施针,大人平日也可以自己按压穴位,
至少可以减轻疼痛。”
“多谢先生。”
“只不过,”我把笔放下,将方子递给旁边的家丁,“我看大人面带愁苦之色,可是有何烦恼之处?在下不才,不懂得医心病,
心病就只能靠自养自医了。”
董启珍闻言,叹了一口气。
我看向旁边的董凝,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先生也知道,真州大败,叛军快要到泽州了,家父如何不忧心?”
“如此,在下不便多言。”
起身告辞,走到洞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僧人。我奇怪地停下来看了他几眼,他目不斜视地走我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我一般
。
董凝从后面跟上来,那僧人才略一施礼。等僧人一走,董凝走到我身边,笑道:“先生莫奇怪,这是丛念大师。”
“府上怎么有僧侣?”
“家父信佛,时常收留云水僧,不过这位大师却有些本事,能言祸福,来时给一个家丁观面相,说他有血光之灾,那人不久就让
瓦片砸了头,平日又能说些佛理,倒有不少人信他。”
我点点头,笑道:“允冰也信?”
董凝挠挠头:“先生偶尔也说佛家之语,学生自然信。”
“我可没有断人吉凶的本事。”
我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去,董凝拉住我。我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先生住在城外,若是叛军来了,难免遭殃。我刚才已经和父亲说过了,先生就留下来住吧。”
我一愣,笑道:“大人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多有不便。”
“先生精通佛老二家,家父平日也喜好佛道,必然敬重先生的。”
“那大人对星象命理之说,如何?”
“十分笃信。”
我目光一闪,微微垂下眼帘。
三天后,正好是中秋佳节,我去给董启珍施针,府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我要走的时候,穿过回廊,许多人在花园里高声谈论
。我看了片刻,大多是年轻人在舞文弄墨,正要走,董凝跑过来拉我过去,笑道:“很多都是我的同窗好友,因为家父喜好佛道
,所以到我家来,总要写些佛语禅诗。”
我了然一笑,大概也是想讨太守大人欢心。
看了几首禅诗,如堕雾中,我笑起来:“佛法果然精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明白。”
“先生看什么这么高兴?”董凝好奇地凑过来。
“允冰。”
几个年轻人走过来,看见我,面露疑色:“这位是?”
“这是湛先生。”董凝忙道。
“湛先生?”一人怀疑地看了看我:“不知先生在何处教书?怎从未听过。”
我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只不过是村野无名之辈。”
那人立刻眼带轻蔑之色:“允冰,你我的夫子,都是德才兼备的名士,你怎可随意唤人作先生?”
董凝涨红了脸。
我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刚想开口告辞,董凝突然拉起我走到一张挂着的黄纸前。
“先生,这是丛念大师出的题,众人都答不出来,先生一定知道!”董凝大声道。
我耳朵有些隐隐地痛,臭小子,干嘛在我耳边这么大声。我偏过头去看董凝,见他脸颊微微鼓起,眼眶微红,一副十分不服气的
样子,让我想起了小乙。
“不二之法?”我愣愣看着字条。
周围的人早让董凝的大嗓门给叫了过来。
“允冰,这位湛先生,平日恐怕不曾看过佛经。”有人嘲讽道。
“梦得兄看过,知道是什么吗?”董凝冷笑一声。
“你……”
董凝看向我:“先生一定知道!”
让董凝吓得回过神来,我强忍住笑意,开口道:“嗯,好,这出题之人,在下佩服不已。”
“先生?”董凝不解地看着我。
我拍拍他肩膀,笑道:“不二之法,即是佛法。佛家说,佛法一不是善,二不是恶,无善无恶,不二之法。”
“先生!”董凝一把抓住我的手。
“原来如此,大师出这道题,真是巧思,大师是出家人,自然是说佛法了。”周围人立刻议论不休。
我拉起董凝走到不远处的假山后,大笑起来。
董凝也傻傻跟着笑。
“……念佛经……禅诗……哈哈哈……“
“噗!”董凝似乎明白过来,捂嘴笑起来。
缓过气来,我拍拍董凝的肩膀,笑道:“允冰,我要谢你,实在很久没遇到这种事情了。”
“比起先生,我这些同窗自然都是井底之蛙。”
我摇摇头:“倒不是这样。这些人中自然有学问好的,只是佛理不是文章,重在心悟。他们学佛,全在求人赏识,怎会有所得?
”
董凝点点头,问道:“那先生还要过去看吗?丛念大师该出来了。”
“他来干什么?”
董凝笑道:“每次那些禅诗,都是要交给丛念大师点评的,大师也会自己写一首。”
“快走快走,我实在好奇得很。”
“噗,先生慢些。”
回到原处,众人都已在坐定,丛念坐在首位,董启珍坐在一旁。
“父亲。”董凝上前躬身道。
“允冰,坐吧,大师今日所写禅语,你应谨记在心。”
“是,”董凝在蒲团上坐下,笑道,“父亲,湛先生在这里,让先生品评一下大师所写可好?”
董启珍脸色有些变化。
“孩儿曾跟父亲说,先生精通佛老二家之说,若是先生和大师讨论佛理,孩儿旁听,必然受益良多。”
丛念口宣佛号,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施主赐教。”
我上前行礼道:“多谢大师。”
接过小沙弥递过来的纸:“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
丛念脸上隐隐现出得意之色,我一笑:“不过,在在下看来,这全都是,屁话。”
丛念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面有怒气,冷冷道:“施主此话怎讲?”
我笑道:“大师明明八风吹不动,为何被一个屁给打到在下面前来了?”
旁边传来董凝的轻笑声。
丛念目光一闪,道:“阿弥陀佛,贫僧只是想来求教施主。”
“不敢,在下只是世俗凡人,怎敢对高僧言教。大师宝相庄严,见了大师,就如同见了殿上的佛祖一般。”
丛念又宣了一声佛号,双眼微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在下在大师眼中,是何相?”
“世人在贫僧眼中,皆是一副枯骨,无甚差别。施主也只是一副枯骨罢了。”
“那太守大人在大师眼中呢?”
“一样。”
我笑了一下,看向董启珍:“在下也一样,看大人也是佛相。”
董启珍愣了一下,突然唇角勾起笑意:“先生心中有佛,是以看谁都是佛。”
“这么说来,丛念大师心中只有枯骨,是以看谁都是枯骨。”董凝高声笑道。
周围一片轻笑声。
我对面色阴郁的丛念拱手一礼,笑道:“在下无心冒犯,若是说起星象卦数,在下尚且有些心得,若说佛理,定然是比不过大师
的。”
“先生会算卦?”董启珍双目一亮。
董凝有些疑惑地望着我,我淡淡笑起来。
“还请大师和先生随我来。”董启珍起身一揖。
坐在书房里,我慢悠悠地喝着茶。丛念端坐在我旁边的月牙椅上,董启珍在书案前坐着,面带犹疑,董凝神色不安地站在一旁。
突然董启珍提笔写了些东西,走过来递给我和丛念,道:“二位都是高人,可否算一算此人的命数。”
我接过一看,愣了一下,上面的生辰八字,居然是龙非邪的。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把纸条一推,笑道:“大师先来吧。”
丛念面露难色,似乎想要推辞,我立刻道:“大师可是怕在下听见?这样吧,在下先去隔壁等着。”
见董启珍微微点头,我略一拱手,走了出去。
人算不如天算,我走到隔壁房,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约摸过了一盏茶,董启珍和董凝走了进来,面色不豫。
我赶紧起身拱手道:“大人。”
董启珍似乎有些疲倦,董凝在一旁扶着他。
“先生请说吧。”
我想了一下,苦笑道:“大人何苦戏耍在下,此人命数贵极,不是在下可以议论的。”
董启珍手微微抖了一下:“先生,这是何意?”
我看着董启珍,片刻后叹道:“罢了,大人不愿明说,在下也不敢说破。只能告诉大人,在下算的是,乾卦九五。”
董启珍脸色已经苍白如纸,我躬身一礼道:“在下告辞了。”
走到门口,又传来董启珍的声音:“允冰,送先生。”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马车晃了一阵,突然停下来。我睁开眼睛,董凝笑道:“先生,已经出城门了,学生陪先生走回去。”
我点点头。
空气里飘着清甜的桂香,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旁边局促不安的董凝,笑道:“允冰,静下心来,闻闻看。”
董凝依言,笑了一下。
“先生,乾卦九五,是什么意思?”
我用手挡住阳光,抬头看天。为何古来君王,都要称为九五之尊?我淡淡笑了一下。
“先生,我有一位兄长在京城做官,上书言事得罪了高大人,被打了四十大板,贬到偏远之地做驿丞,途中断了消息,竟不知是
死是活。父亲本来对朝廷有些心灰意懒,刚才听完先生的话,似乎下定决心……”
“嘘,”我笑道:“允冰,这种事,不用说与我这个外人听。”
第六十四章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暗了,幸好月光很明澈。门口有个人影,倚在门框上一动不动。我走近一看,笑道:“田保,你干什么?”
田保冷冷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
“天黑了你去哪?”董凝问了一声。
田保头也不回:“先生有客人。”
客人?门大开着,我走进去,屋里的桌子被人搬了出来,有人坐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酒杯,拇指上的扳指映着月光,发出温润的
光泽。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先生,你怎么了?”
我强自镇定下来:“没事,故人来访。允冰,你先回去。”
一直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人,白袍玉冠,俊朗无双,嘴角还是三分笑意七分慵懒的笑容。眼眸里星斗张明,静静地看着我。
听见关门的声音,我才慢慢走过去,皱起眉头不确定地看着他,伸过手去:“你……”
突然被人抱在怀里亲吻,口鼻间全是温暖霸道的气息。
“大哥,你怎么来了?”
平复喘息后,我拘谨地坐在他身边,对隔了很久的亲密还是有些不习惯。
“大局已定,我来接你。”
“诶?”
龙非邪笑着靠了过来,揽住我肩膀:“大军很快到泽州。”
我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他略一愣神,突然皱眉,口气不善道:“谁让你管这些的。”
我摸了摸鼻子:“那个,我只是给他算卦而已……”
龙非邪把我抱在怀里:“如此,含章三言两语就送我一座城池?”
我摇摇头:“时势人心如此,我顶多算是推波助澜,全是大哥的威仪。再说,大哥万不可掉以轻心,若要大哥进城受降,就要思
虑再三。”
龙非邪随意地笑了一下:“依含章看,董启珍投降之意有几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