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岚听后，失神片刻，随即嘴边便扯开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呵，阻止么？是他太高估自己，原本以为昙花月影，百毒不侵，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把刀子上的毒是天下第一神医晋阳公子亲自制作的。
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眼睁睁地看着他回过头来对他笑，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子，跳了下去，而自己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法动，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因为那个人的离去而感到惋惜，感到痛心。可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比他更加悲切，更加绝望，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黑沼深潭里苦苦挣扎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继续挣扎下去，好不容易，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白光，耀眼得让人晃神，却在以为终于可以攀爬上去，终于可以重见天日的时候，被人残忍地掐灭。
那种感觉就像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苦心孤诣一层一层地铸就起来的高塔，一瞬间在你面前瓦解坍塌成一堆废墟一样。
这种心情，无人能懂。得到了，却又失去了，远比没有触及过，没有得到过，要痛得多。
“你后悔了是么？你后悔了当初放任他一个人跳了下去，对吗？”子筱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问他。
“当时我不能动，甚至，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席岚平静地说到，放在他背上的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
子筱身体轻轻一颤，猛地从他怀里弹了出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眼里的疑云在一瞬间消散，然而却又迅速地被一股更加沉重的气息所取代。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目如画，英气逼人，那一头白得刺眼的头发却让他整个看起来瞬间苍老了几分，明明是如此风姿绰约，气度不凡的一个人，却因为那个人的离去，一瞬白头。
不是没有阻止，而是不能。独步武林，君临天下，却没能挽救自己心中唯一的挚爱。
是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挚爱之人死去，却无能为力，那种心情……应该比死，更加难受吧？
“那时候，你是黑发。”不知不觉便已伸手挽起男人垂在肩上的一缕白霜，子筱轻轻搓摩着那白得纯粹的发丝，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到：“可惜，如今却是……”
话未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地缩回了手，子筱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生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大发雷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不觉就……”
“没事。”席岚打断了他的话，又伸出手来，轻轻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说到：“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说到：“再也不会。”
“是因为那个人吗？”子筱看着他问到。
抬头对上小人儿纯净无暇的眼睛，席岚呆滞半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小家伙的疼惜和怜爱之情到底从何而来，是因为荫儿吗？如果真的是因为荫儿，那今天小人儿跟着别人出了花月堡以后，他又为何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明明派了那么多影卫，却还是不放心，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萧霖跃这位战神和那么一群人，自己却管不住自己的脚，他们前脚一出，后脚便跟上了。像是冥冥之中受了牵引一般，连自己都没法掌控自己的行动。
“是因为那个人么？”小家伙不依不挠地重复了一遍，似在急于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是。”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愣住。
眼前小人儿突然裂开了嘴，眉眼弯弯地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憨傻，却让人别不开眼，随即那个小小的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席岚怔怔地看着怀里睡得一脸平静的人儿，呼吸均匀，脸上带着稚气的笑容，胸口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规律地起伏着。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中驻扎了下来，慢慢地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轰得一下便填满了整个心房，有些胀，有些疼，有点苦涩，有点酸麻，似乎，还有些……甜。
这种感觉，逐渐加深，在心里，慢慢地生了根，发了芽。
第二十章
等子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边的天已经黑了。只是他才刚撩开床帘，便听到了院外的一阵吵杂声，仔细一听，吓得他冷汗直冒。
“席岚，老子最后奉劝你一次，再不让开，老子立马出兵踏平你的花月堡！”这中气十足，气势汹汹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他家萧霖跃萧大哥的了。
看得出来，席岚擅自把他带回了花月堡，大家心里肯定都十分担心。自己又惹祸了吧？
想到这里，子筱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赶紧从床上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跑了出去。
“你们不要吵了。”房门一开，大伙皆是愣住，萧霖跃一见到他家小孩拧着眉头，一脸憔悴地站在那里，心里就泛疼。
正急着要冲过去问个究竟，却被人硬生生地挡在了中间：“从今以后，谁都别想带他离开花月堡。”
“席岚，你这样跟软禁有什么区别？”子木气结，正要上前去跟他评理，子筱却一下子冲了过来，挡到他们和席岚中间，看着他们几个，一脸认真地说到：“留下来是子筱自己的选择，希望大家谅解，他日子筱若是可以找回记忆，定会去找你们，跟你们游遍大江南北，如若那时候，你们还愿意的话。”
见萧霖跃几人不说话，子筱又接着说到：“我知道，大家都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也无以为报。可是，我是真的很想找回自己的过去，同时也希望自己可以帮助堡主找回他的爱人。他日子筱的记忆彻底恢复了以后，自然就会离开的，虽然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可我若是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他说得坚决，席岚听后身体怔了怔，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当年荫儿的性子亦是如此，对他好，他便千依百顺，如若有负于他，他便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就如他所说的，他的爱情很渺小，但是从不卑微，你不爱我，我便走。
当年大别小别，小吵大吵，有哪一次不是自己先妥协，亲自去把他带回来的？如若不去，便真如他所说的，我们便今生不相见。
若说心软，没人比得过花荫，若是狠心，亦没人比得过他决绝。
所以，纵使你武功天下第一，他若要走，你也拦不住。
听他这么说，萧霖跃心中一急正要走上前去却被身后的子木一把拉住：“没用的。”
“你想看他被囚禁在这里吗？”萧霖跃回过头来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到。
“没用的。子筱的性格我最清楚。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一次家里的大黄被雨困在林子里，他硬是撑着伞在林子里找了差不多一夜。那时候我跟师傅无论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只得跟着他一块儿找。”子木将他拉到了另一头，挨到他耳边低声说到。
萧霖跃一听，立刻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大黄？哪个男的？原来跟小东西好的不只你一个？太可恶了！他不会也跟着来了吧？让他出来给老子看看。”
子木有些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冷冷地说到：“师傅养的一条大黄狗，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把它带过来给你看个够，搞不好你见了他就不再对子筱感兴趣了也说不定，到时候刚好可以把你跟它凑成一对，那大家都不用寂寞了。”
萧霖跃说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换了话题：“咱们，还是过去那边吧！我看子筱脸色不好。”
“子筱，就算你不留在这里，也可以帮他找人的。不一定要住在这里的啊。”颜如玉想劝他改变主意。
“颜大哥，我不想再给堡主添乱了，你没看到吗？今天我在桃林……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子筱垂下了眼帘，眼里满是歉疚，让颜如玉看了心中不忍，便赶紧安慰到：“哪里？是我们自己要把你带出去的，谁知道你会突然……”
颜如玉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说到：“要怪也只能怪我没注意你的身体状况，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堡主对我很好，你们放心。”子筱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席岚，席岚不做声，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听他讲。
“你们回去吧！我真的没事了。等我病好了，记忆恢复了以后，他日一定会登门道谢的，谢谢你们。子筱何德何能，能够得友如此？有你们这么一群知己，子筱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不死的！有萧大哥在，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萧霖跃一听到他说到死字，就怒气上头。
子筱赶紧改口到：“是此生无憾了。子筱答应你们，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磨难，子筱都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不给大家添麻烦的。”
“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去吧！不好意思，子筱让大家担心了。”小人儿看着他们，左一句道歉，右一句道歉，就他这么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石头心都化了！
可大家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子筱又觉得不妥，便又赶紧说到：“不过都这么晚了，让大家跑来跑去的好像不太好，要不，大家就留……”话一出口，便又卡住了，突然觉得说这话有种把自己当主人的感觉，便又赶紧回过头去，有些心虚地看了席岚一眼，那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看便知道他想让席岚把大家留下，又担心席岚觉得自己太自以为是，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当下扁着嘴，蹙着眉，一看便知又在纠结了。
席岚回过头来，看向面前的几个人，还没开口，颜如玉便直接说到：“堡主的厚待，我们感激不尽，可我们几人力单体薄，怕承受不起堡主的恩泽，别吃顿饭把自己给噎死了，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此别过，好好对待子筱！”颜如玉说完一手扯过一旁的萧陌婿，转身就走。
萧陌婿心里欲哭无泪，其实他对席岚的意见完全没有颜如玉这么大啊！他再怎么冷冰冰的都好，也是他萧陌婿相交了那么多年的好友啊！当然，这个“好”字只是对萧陌婿来讲，对席岚，就不一定了。
不过席岚对别人再怎么无情，对他逍遥王萧陌婿还是会给几分薄面的，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这其中的渊源也不是一言两语能道得清的，总之，在这个世上，能让席岚偶尔相信的人不多，但萧陌婿绝对是其中一个。
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讲，他萧陌婿也算是席岚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知己”了，当然，这个知己跟花荫比起来，还不及人家一个手指甲。可他逍遥王乐意啊！
可如今局势却大不相同了，谁让他们家亲亲小爱人，又是个动不动就会掀房顶的小野猫，就恨不得将席岚挫骨扬灰，还未必能解恨，他当然得顺着他的意思的。
可最无奈的是，如今又出现了一个亲大哥！我说你不好好呆在塞外打仗，跑回来凑什么热闹啊？让他堂堂逍遥王，可怜风流一世，无拘无束，如今却被硬生生地卡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让他情何以堪？
当然，这些都只能在心里小小的腹诽一下，席岚那头，你顺不顺着他，你搭不搭理人家，人家都懒得理你，可他家小野猫和那位童心未泯的大哥可不一样啊！关系要破裂了，任你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所以，两边权衡了一下，他果断地回过头去，冲子筱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小家伙，萧大哥先回去了啊！改天来找你玩。”
“啊？哦！好的。”子筱虽是这么说，眉头却又深深地拧了起来。
萧霖跃看了看跨步离开的两人，自己与子木对视一眼，也上前嘱咐了子筱几句，两人也一齐离开了。
留下子筱和席岚两人站在那里，皆是无言。
夜里凉风习习，子筱身子本来就单薄，穿得又不多，站在那里身体微微战栗着，席岚皱了皱眉头，便转身进了屋里，子筱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眉头始终紧锁着。好像颜大哥他们，都不怎么喜欢堡主，而且，还很讨厌他，可是……堡主明明是很好的一个人。
正在心里偷偷难过之际，席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还没转身，身上便被人从后面披上了一件披风：“走吧！去吃点东西。”
子筱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已经抬脚离开了，子筱怔了怔，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便也赶紧整了整身上的披风，快步跟了上去。
席岚并没有走远，而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小人儿小跑上去，好不容易挨近了怕撞到他身上，又猛地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席岚快时，他就慢，席岚稍微快点，他又小跑着跟上去，席岚感觉到他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不知怎地，心里竟生出一股不悦。
故意在子筱误以为他要走快的时候，猛地停下了身子，小人儿来不及停住，整个人走得太急，一下子就撞到了他的背上，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席岚的嘴角却微微地勾了起来，站到了他身旁，与他并行着走。他喜欢这种感觉，只要一侧头便能看到小家伙一脸局促，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怎地，心里就会觉得很满足。
这也是因为荫儿吗？因为如今他是这个世上与荫儿唯一的联系，所以，连身上的气息，都与荫儿是如此的相似。
“那个……堡主，我吃不了这么多。”子筱看着偌大张桌子上满满的一桌美味佳肴，咽了咽口水说到。
“吃。”席岚坐在他身旁，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下人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看来这么一大桌子菜全都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那个，可不可以……让小环坐下来一起吃？我……我真的吃不完这么多。”看样子，堡主是已经吃过了，不然丫鬟人怎么敢那么无礼，只给他准备了一副碗筷？
小环听小公子这么说，魂都吓没了，赶紧朝席岚鞠了个躬，吞吞吐吐地说到：“堡主，小的还有活要忙，这就不留在这里了，先让其他的丫鬟留在这里伺候，小的先下去了。”要让她坐在席岚的视线下吃饭，还不如直接给她来上一刀比较痛快！这小公子也真是，怎么跟他们家主子一样心地善良，有时候善良真的可以害死人啊！
得到席岚无声的应允后，小环心里乐得整个人都快飞了起来了，赶紧转身，风一般地消失在厅堂里了。
见小环跑了，子筱沮丧地看了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饭菜，又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了身旁的两位小丫鬟一眼，那两人一见子筱看她们，冷汗都冒出来，急忙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子筱正想开口跟席岚说叫她们两个坐下来一起吃，那两个小丫头已经眼疾手快，快步走到席岚面前，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地说到：“堡主，那个……想必小公子是因为人多，自己不好意思吃，我们两个先去外边候着，待会儿公子吃完了我们再进来收拾东西。”
席岚点了点头，那两人又风一般地消失了。
子筱欲哭无泪，只好回过头来，瘪瘪嘴，一脸心疼地对席岚说到：“这么多菜，吃不完，太浪费了。”他多想找个人来陪自己吃啊！可是，她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怕他啊？
其实他不知道，人家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位万年不变脸的大冰山。
“挑自己喜欢的吃。”席岚不理会他的话，看着桌子上的菜，冷冷地说到。
“可是……”子筱还想说什么，席岚却打断了他：“不合胃口，再让人重新弄。”
“不，不是！我吃，现在就吃！”子筱一听，赶紧举起手里的筷子，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