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子筱缓缓地走向那个凉亭，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脑子开始混乱，心跳声也越来越大，耳朵嗡嗡作响，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里，脑子朦朦胧胧，再次看去，亭子里却多出了两个人，远远地看不清模样，依稀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身姿挺拔，一个风姿绰约……给人的感觉与常人不同，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的。

他们在说话，其中一人才到另一人的肩膀，在那人高大的身躯面前显得异常娇小，原本以为是女子，开口了却是男音。那声音温柔婉约，犹如潺潺流水，风铃摇曳般悦耳，稚气纯净犹如孩童，不带有一丝瑕疵：

“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席公子，我弹得怎么样？”

“我知道，你不喜欢跟我说话，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我却出身青楼。我的话很多，也很烦，我知道的。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让着我，外头来的人都说喜欢我，他们知道我身体不好，定是骗我的，这些我都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至少你没骗我。”

接着便是极其清冷的声音，几乎没有夹带任何感情：“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解的回答，换来的却是更加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接近我，你有什么目的？”

“我想跟你做朋友，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不会故意哄我开心，你不会总是说我的好，其实我知道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好。”有些怯弱，有些委屈，说得小心翼翼却异常认真，听起来却也让人有些揪心。

“你要知道，你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我。因为，你这种人，我最了解。”男人的声音依旧寒冷如冰，一字一句，都轻易地便能化作锋利的武器，不留余地地将人刺得遍体鳞伤。

即使只是远远地听着，即使无法看到他们此时的表情，但事先开口的那人此时脸上的神色有多么苍白可想而知，即使无法看清，无法辨认，可那人心底所有的疼痛和悲切都像是瞬间转移到他身上，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子筱紧紧地揪住了胸口的衣物，用力地按压着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感觉到那里跳动着，却疼痛着，每跳一次，都疼得像是能要他的命。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颜如玉，见他紧咬着唇，一脸恍惚，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便赶紧走了过去，扶着他，关切地问到：“怎么了？”

子筱却是像没听见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缓缓地走了过去，颜如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走的方向，竟是荫儿跳崖的地方，心中一惊，便要伸手拉住他，结果小家伙却直接快步跑了过去，躲开了他伸出去的手。

颜如玉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心中又急又气，心想早知道就把萧陌婿那斯一起拉过来了，那人一进了花楼就一身懒散地赖在一桌子上喝酒了，而子筱则是一走进红楼便直奔后院去了，重重庭院穿越过去，竟轻车路熟得像是常年住在红楼里的人一般。

当时颜如玉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便直接丢下一句：“你在这边呆着吧！我去看看。”便跟过来了。

他又不会武功，见子筱突然风一般地往崖边跑去，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冒然追上去，怕把他逼急了，他想不开就一下就跳下去了可不得。只得尽量放缓了脚步，一路小跑过去，看着眼前那个离山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焦急万分，也不敢冒然惊动他，只得压着嗓子，轻轻地唤到：“小心点，前面是山崖，不要跑了，停下来，乖。”

子筱像是没听见一般，直直地跑了过去，直到离山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才蓦地停了下来，颜如玉不由地倒抽一抹凉气，心跳一顿，紧张得差点昏倒。

子筱站在崖边，阵阵清风迎面扑来，吹乱了他的长发，明明是暖春三月，却冰凉得有些刺骨。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抚摸脚下的地面，脑海中思绪涌动，有无数幻像在脑海里一层一层地翻开来，像是冰封千年沉寂了的心，外围厚实坚韧的防备突然被人层层剥开来，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

眼前的少年席地而坐，一身红装，他背对着他坐在桃花花瓣铺成红毯的地面上，长琴搁置在腿上，手指轻盈熟练地在琴弦上跃动着，仿佛还能听到那天籁般的音律，仿佛还能闻得到空气中淡淡的桃花香气……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气度不凡，英姿勃发的男子，同样是一身红装，但那大红喜服却红得有些刺眼，明明是一身喜庆的样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冰冷慑人。

“那时你生日，我送了你一首梅香，如今你成亲，我便再送你一曲。”弹琴的人说得平静，语气无波无澜，像是看破了红尘，斩断了六欲一般淡漠。可一字一句，却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子筱的心里：“岚，如果有一天，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花荫这个人，你会偶尔想起他吗？还是，从此便忘了，权当从没有过这个人？”

“你恨我吗？”男人平静地问到。

“恨！”弹着琴的人，平静地回答。

“那你后不后悔？”

“我永不后悔。”

两人的对话平淡无奇，像是一场无谓的交谈，聊着别人的事情一般，与自己无关。可一切看上去都让人绝望得发狂，绝望到不想挣扎，不想动弹，任自己微笑着跌进那万劫不复的潭底深渊。

眼泪犹如山洪爆发般突破眼眶，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冰冷刺骨，浑身都战栗了起来，子筱拼命地捂住了耳朵，蹲了下来瑟瑟发抖，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他不想再听到那般冷漠无情的对话，他不想再看见他们两个明明近在咫尺，其间却像是隔了万重山水一般遥远。

这种距离太过可怕，陌生的，疏远的，冷漠的，无法逾越的，像是一直在某个人的心口徘徊，可那扇门却始终紧闭着，不愿为你打开。从此，心脏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撕开来，裂了一个口子，潺潺鲜血奔流而出，那快空出来的地方渐渐地变成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黑洞，旋转着，翻滚着，直到将你整个人都吞噬掉，将你封锁在暗无天日的铁牢，再也看不到一丝白光。

再也，出不来。

可无论他多么用力地捂住耳朵，甚至耳廓都被挤压得生疼，可还是无法阻止那声音势如破笋般穿过了紧密的指缝，残忍又强硬地钻进了耳朵。

眼前是那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的场景，大红色的衣服交叠在一起，红得刺目，只见那弹琴的人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他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那人又蓦地回过了头。环抱在男人脖子上的手，缓缓地举起了匕首，子筱想大叫，他想阻止他，他想让他停下，可他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起刀落，那锋利的刀身整根没入了男人的脊背，仿佛还能听到利器穿透皮肉时的声音，男人却不为所动，依旧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地流了出来，在大红喜服上慢慢地晕开。

那场景，瑰丽，却残忍。

弹琴的人又开始说话了，一字一句传到了他耳里都是那么地清晰：“荫儿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无论你说什么，荫儿都相信，荫儿最喜欢的就是岚了。荫儿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真心待你的人。呵，我以为你信了。我以为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我等，等你给我一个解释。后来才发现，你根本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即使是我。如玉说，这个世上，如果有人相信我会真心待他一世，那个人即使是倾尽天下，定也不舍辜负半分。

可到头来，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而我全相信。到头来，我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而你，全不信。是不是很傻？十一年前，你杀了我全家，十一年后，你又杀了收养我的娘，杀了我哥哥，杀了很多很多疼爱我的人，如今，就连红楼，也一并摧毁了。你对我们家，到底有多恨？我不想问，因为你不屑向我解释，我知道的。事到如今，再说什么，皆无意义，我懂，我全都懂了。既然不愿，我也不强求，荫儿说过的，我的爱情很渺小，但是从不卑微。我要走了，特来向你道喜，顺便跟你道别。以前的事，皆已成空，过眼云烟，就让它散去吧！从此，我们全家人，再也不欠你分毫。再见。”

颜如玉此时已经悄悄地走到了子筱身边，只可惜他只是蹲在那里，双手捂着脑袋，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突然眼前那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整个人都跪到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剧烈地摇着头，凄厉地吼到：“啊……不要，不要再说了，不要……求你……停下来……呜呜呜，不要……不要再说了，求你了……”

“怎么了？子筱，到底怎么了？告诉颜大哥，你别吓我啊！子筱，子筱，冷静点。”颜如玉手忙脚乱地将他拥进了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他挣扎得太过剧烈，让他有些抱不住。

正慌乱无措之际，身后突然飞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只听见一阵衣袍掠动的声音，怀里的小人儿便已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颜如玉心中一惊，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才发现，来的人竟是席岚！

只见小人儿此刻正软软地歪在他怀里，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却是闭着的，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异常憔悴。

“你把他怎么样了？”这个样子分明是没有意识了，刚才明明还挣扎着的。

席岚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拭去小人儿脸上未干的泪痕，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回过头来，冷冷地说到：“从今以后，谁都别想再把他带出来。”

第十九章

颜如玉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冷哼一声道：“堂堂花月堡堡主，何时也喜欢玩这种跟踪的把戏了？莫不是花月堡的暗卫们都太忙了，忙的得让堡主大人亲自出马？”

席岚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颜如玉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走近了一步，转头看了看崖边，又回过头来一脸讽刺地说到：“怎么？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见席岚不说话，便又继续说到：“你大喜那天，荫儿似乎送了你一件相当不错的礼物。一个人走得干干净净，连善后的工作都给你免了，你看，他想得多周到？”

席岚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睛掠过花荫跳崖的地方时，脸上神色一顿，紧接着便赶紧别过了视线，抱着怀里的人，风一般地从桃林里消失了。

“哼……这是你欠他的，逃避也没用。即使那个人有一天还会回来，你也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资格。”颜如玉看着席岚离开的方向，冷冷地撇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回红楼了。

如果这个地方对席岚来说，让他痛不欲生，对他来讲又何尝不是？这片早已失去了生机，再也不会开花的桃林，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一回到花月堡，席岚便让人找来晋阳，晋阳给子筱看了，只是皱了皱眉头，说到：“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由于挣扎过度，脱力了而已，现在心绪有些杂乱无章，但对身体本身影响不大，醒来以后应该就好了。还好你及时点了他的睡穴，不然再这样死命挣扎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严重时还可能会导致体内经脉混乱，血管爆裂都有可能。”

席岚听完，脸上顿时暗了几分：“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小家伙的失忆有些蹊跷。虽然我现在还无法找到他失忆的根源，但是，我可以确定，他之所以会屡次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他的身心同时都在抵触着记忆中的某些事情，他不愿想起，可是当遇到某些特殊的场景时，那些冰封的记忆就会被激发出来，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晋阳看了床上昏睡的小家伙一眼说到。

“不愿想起？”席岚皱了皱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

晋阳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这小东西以前怕是遭受过什么巨大的痛苦，以至于他现在连回忆都觉得可怕了，害怕到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来抗拒，每当触及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他的心灵和身体都要同时遭受到折磨，怕是以后再碰到类似的场景，会精神崩溃也说不定，这段时间还是尽量将小家伙留在堡里吧！我会想办法让他恢复记忆的，让他不再抵触，自然而然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席岚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床上的小人儿，心里的某个地方，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悄地缠住了心脏，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地扯了一下，疼得厉害。

晋阳走后，席岚便坐到了床边，伸出手来，轻柔地拭去小家伙额角的汗珠，眼神也不自觉变得柔和，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懂的神色，像是……疼惜？

人真的可以绝望到，即使是活着，却想要将过去全部隐埋吗？有些事情，真的是想忘掉，就能忘掉吗？

荫儿呢？我们的过去，他还记得多少？他会不会也像你一样，选择遗忘？

应该……不会吧？

他心软，他舍不得的。因为他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岚了。

子筱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竟是席岚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见他失神地坐在凳子上，眼睛像是被迷雾遮住一般迷茫，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如水，锋利的剑眉却是微微地蹙起，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平。

但经过上次的经历，子筱再也不敢冒然碰他，只是缓缓地撑起了身子，有些惊讶地问到：“我怎么了？我记得……我记得我明明在……”

说到这里，脑海里又瞬间涌起那些零星的画面，子筱心口一颤，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席岚赶紧过去扶住了他：“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子筱仰起头来看着他，眼泪顺着红肿的眼眶涌了出来，打湿了脸颊，脸上的表情悲切得让人心疼：“为什么不阻止他？”

“什么？”席岚有些茫然，但见他哭得如此伤心，未免有些手忙脚乱：“怎么了？”

“他跳下去了……呜呜呜，他跳下去了，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去啊……呜呜呜……”子筱仰头看着他，大声地哭了出来。

席岚神色一顿，一下子扶正了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他，激动地问到：“你知道？你想起来了？不是……那天，那天你也看到了？你在桃花林对不对？”

子筱被他摇得有些晕眩，但还是哽咽着说到：“没……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到了那里，便听到了你们说的话……我看见你们穿着一身红衣拥抱在一起，后来……后来他却跳了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席岚意识到刚才的动作太过粗鲁，便赶紧放松了抓着他肩膀的力道，看着他情切地问到。

“刚才……就在刚才，我一走过去，便看见了，还能听见你们说话……可是，可是你却没有阻止他，我看着他跳下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呜呜呜……”子筱哭到打嗝，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席岚看着忍不住轻轻蹙起了眉头，心里虽然有千千万万个问题想问，但他却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说些多余的话来刺激眼前这位脆弱的小家伙：“乖，没事了。不哭了，想不起来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

他轻柔地将他拥进了怀里，伸手轻轻地抚拍着他背，柔声说到。

可听了他的话后，子筱却哭得越发厉害了，嗓子也变得有些沙哑：“呜呜呜……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