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国事繁劳,臣先告退。”站在殿外沿廊上,夜轩保持着君臣礼仪,躬身告退。
“皇叔好生歇息,今晚宫宴也少不得劳累,来人,带朕的皇叔去‘钟程宫’,好生伺候了,皇叔,小心雪后路滑。”夜合欢皮笑肉不笑。
夜轩随着夜合欢的眼光,低头看了下延伸很远的台阶。
因为昨晚一夜雪飘,宫里很多地方伺人清扫不及。
此处玉阶,虽然因为夜合欢到来,伺人仔细清扫过,但从清早,天空中零星的雪花就没停过,温度又是极低的,不消片刻,玉阶上就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帝王宫殿,无论是否正史,都喜欢取九字寓意,汉白玉台阶的数目,自然也是按此数排列。
‘迎风殿’是帝王宴请群臣及家宴的地方,台阶虽达不到‘勤政殿’那样,足足八十一级,却也有十八级了。
站在‘迎风殿’的沿廊上,无须费力,就能看见开遍整个院落的梅花。
夜国地处偏北,四季分明,春天花开,冬季雪飘。
所以夜国宫中,冬季最常见的花木,唯有寒梅傲雪开。
白梅冰肌玉骨,红梅艳色无匹,粉梅乍嫩还冷,迎了风,落了雪,笔墨画不尽的风姿。
而‘迎风殿’的梅,是整个夜宫里,包括御花园在内,梅花品种最多,开得最艳的一处。
往年帝宫的第一场雪后,皇帝总会带上几位宠妃,在‘迎风殿’设上宫宴,肆意奢靡。
而今年的第一场雪,皇帝设宴,招待的却是从封地远道贺寿的皇叔夜轩。
许是因为,近半年来,皇帝对后宫嫔妃,除了原彩蝶皇后,一向是不假辞色的原因,来‘迎风殿’周围赏梅的寂寞女子,也不见一个。
夜轩低垂的眼角,迅速扫了眼侧殿,犹记多年前,侧殿一角,一株雪峰叠瓣白玉梅,总是开得最早,开得最孤傲,也,最引人驻足。
侧殿在主殿的西首,背对主殿的夜合欢看不到的,但面对主殿的夜轩,却是想看的,都能看到。
“多谢陛下,不过,”夜轩微微抬起的眼,丝毫没有情绪波动,只是在抬脸的一瞬,踏近了夜合欢一步,声音极低,“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应允。”
本应顺着台阶下的夜轩,骤然靠前,让夜合欢心头一突,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微微眯了下眼,又立刻确定没什么不对。
眼前病怏怏的夜轩,即使曾经是个马上王爷,夜合欢也没觉出威胁,他不但相信夜轩不敢在此地出手,更相信自己神话的右臂,是绝对不会出现弑君的场景的。
且看他能提什么要求,“皇叔请说,但凡能做到的,孤王总会应允的。”
又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夜轩先如耳语般道:“放了澜听雨,”然后,‘噗通’一声,夜轩居然双膝着了地,音量也稍微大了些,“请陛下恩准!”
夜合欢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这举动,怎么带着股子阴谋的味道?
不着痕迹四处睨了一下,零碎的雪花里,视野虽然不宽,宽广的殿前院却一览无遗。
除了远处清扫积雪的几个伺人,人影皆无,夜轩,想做什么?
这副明明提出不可能的要求,却硬是摆出毕恭毕敬的样子,给谁看?他该知道我夜合欢是不会吃这套的。
没有伸手去搀扶直挺挺跪着的病王爷,你喜欢跪着不是,那就跪着好了,夜合欢声音冷冷清清,“皇叔何出此言?放与不放,皇叔以为,孤王就能做得准?”
“臣身体积郁沉疴,唯他能医得一二,请陛下成全。”
夜轩的声音,在夹着雪花的北风里,杳杳传出很远。
这话,似乎与‘放了澜听雨’这句联系不大,难道……再次用眼逡巡了下周围,仍是宫伺三五人,梅花几万朵。
冷冷轻嗤,“皇叔倒演的好戏,在我面前,还是莫要演这苦情戏,说到天边去,答案都是——不可能。”
曲了指,弹去发梢上的雪花,甩了袖子,衣角翩然,就要从跪在地上的夜轩身边而过。
不料,夜轩又是零碎似耳语的声音响起,“夜合欢,你囚的人囚不了心,他的心,始终不是你的,放了他。”
哼,夜轩,你大小声的在这嘀嘀咕咕,这是故意找事来了不是!
一阵寒风突起,卷了雪花片片,卷了夜合欢墨黑的发,轻舞,“不可能”。
夜轩声音忽高忽低,“你当他玩物这么多年,玩够了就还给我,你在位一天,夜轩都不得起觊觎之心,这条我依然不会违背。”
有雪花扑到睫上,夜合欢却眼都不眨,只是用燃烧着的眸子,盯着夜轩的发顶,右拳紧紧握在后背,若不是他还记着,眼前这貌似恭敬的人,是这身体的叔叔,就冲他这句话,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一拳击飞他。
从牙缝里森然道:“澜听雨他就算是个玩物,那也是我夜合欢的玩物,他生是我夜合欢的人,死,也是夜合欢的鬼!夜轩,吃饱了就给我滚。”
而夜轩似乎不激怒他就不罢休,垂头低眉,继续挑衅,“十年,他毁在你手里,如今已是残花败柳……”
“夜轩,别逼我对你动手。”
忍无可忍,夜合欢一把揪住夜轩的衣领,内劲一吐,夜轩半立半跪,象个面口袋,挂在了夜合欢手里,不明就里的人看着,就是夜合欢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夜轩出手。
夜轩抬起眼,扫了眼目露凶光的夜合欢,眼里意味不明,嘴里不知死活地依然道:“……今日就算被你打死,我也要求您成全,他在你手里不过玩物……”
“夜轩,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与听雨更无瓜葛,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别打他的主意,滚!”手一松,夜轩从手里跌落。
只是,出乎夜合欢意料的是,夜轩没有在他意料中跌在原地,而是错眼间,顺着落满积雪的汉白玉阶,叽里咕噜滚了下去。
是沿廊地面太滑?是夜轩久跪脚麻?是夜合欢控制不当的内劲?还是,算计?
看跌下台阶底部的夜轩,正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惨白的面孔,嘴角居然流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开在白雪覆盖的台阶上。
“夜轩,不管你演这种苦肉计想给谁看,那都是白费心机,用这种小伎俩算计我?你要真的想死,我不介意亲手送你一程,我夜合欢可不在乎什么弑亲,滚!”
夜合欢不惊不躁,站在高高的汉白玉沿廊上,冷冷看着台阶下的人。
白雪飞舞里,黄色的龙袍衣袂舞动,黑发翻飞,精致的面孔一片寒冰,杏眸里深深幽幽,乍然响起的清洌嗓音,是冰雪都不及的彻骨。
第一一七章:(二)误期
夜轩演的这场苦情琼瑶戏,在夜合欢的眼里,不但不值一提,连想他都懒得多想,因为夜轩的目的太明显了,明显到夜合欢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
不就是想让人看看他夜合欢多冷血,不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夜合欢暴戾,面对病怏怏的皇叔,不救不要紧,还下得了手把他推下台阶。
不知是夜轩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看了夜合欢。
这么狗血又幼稚的伎俩,女人都不屑用的好不好。
不过,夜合欢冷血,夜合欢暴戾,难道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还需要夜轩用苦肉计再次来确定一下?这是唯一让夜合欢解释不通的一点。
就算是解释不通,夜合欢也不认为,夜轩小挑衅会伤害到自己什么。
魂归到这个身体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接受这身体的一切,好色成性、嗜杀成狂的名声他都接受得坦荡荡,何况几句流言蜚语耳。
只是,在走下台阶,冷冷看着嘴角流血,瘫软在地的夜轩时,微微抬眸间,满园里,怒放得最盛的那株白玉梅旁,那个驻足的白色人影,却在一瞬间,让夜合欢的心,在刹时如坠冰窟——听雨,在那里多久了?
是了,如此拙劣的伎俩,如此幼稚的把戏,自然伤害不到他夜合欢什么。
但是,对于澜听雨,夜合欢却知道,就算夜轩没有特意忽大忽小的嗓门,只夜轩如今嘴角流血躺在自己脚下,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百口莫辩。
不能不说,这狗血无比的苦肉计,耍得真他母亲的好极了!
若此时此刻,站在白梅旁的是巫龙吟或炙焰寒天,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夜合欢都不会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巫龙吟冷情冷性,却又热血忠君,就算亲眼所见,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忠君。
炙焰寒天血腥满手,却又单纯执拗,就算眼见为实,他也只会一根筋地认定夜合欢是对的。
但是澜听雨,瘦弱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颗隐忍坚韧,却又如玻璃般易碎的心。
为了打开那扇心门,为了那张素颜不再苍白,他夜合欢倾尽了平生的温柔。
不过刚刚,才换得了展颜以对的时候,就让他看到、听到这样的场景,他会怎样想?
刚才都和夜轩对话了些什么,夜合欢无法重头再去想一遍。
夜轩从石阶上滚下来的内幕,听雨有没有看清楚,夜合欢也无法确定,但夜轩衣襟上猩红的血水,却昭然若揭。
遥遥望过去,那张比雪还白上几分的容颜上,寻不到一丝表情,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光彩全无,似乎,比当初地宫初见时,更加死气沉沉。
心头紧紧地揪起了痛意,是不是,就这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就对我所有的努力全盘否定?
听雨,若我解释,你是否会信?
夜轩,果然耍得好手段!
他是太清楚澜听雨这个人对夜合欢的影响了,伤害到澜听雨,比直接伤害夜合欢的冲击力,要大上很多倍。
夜合欢,怪只怪你,太张狂,太自以为是,帝王的弱点,你从来都不知道去掩饰。
歪坐在雪地里的夜轩,任由嘴角的血水落到衣襟,眼梢一丝隐藏的得意,斜睨着夜合欢。
而夜合欢直勾勾的眼珠子,从看见澜听雨,就再也没有转动过。
澜听雨就那么站在白梅下,透过飘飘洒洒的雪花,和夜合欢遥遥相望。
夜合欢眼里,从冷冽,到微惊,到温柔,再到一闪而过的苦涩,澜听雨看的一清二楚。
开口,淡而轻的嗓音,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仲新,回去吧。”
绣了金色蝴蝶兰的大氅衣角,拂过落梅满地雪,身后跟着蓝衣侍儿回转了宫道。
夜合欢没有跟过去,只是收回了眼神,定定看着夜轩的脸,拳头是捏了又放,放了又捏,终是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了心里暴起的怒气。
夜轩,为诱我堕入你的陷阱,你还真是死都不怕,若是以前的夜合欢在,你安能如此自在!
可惜,今日主宰这身体的人,不是那个顾头不顾尾暴虐的夜合欢。
可惜,今日你死都不怕,想挑衅我对你动手的愿望,还是落了空。
我只看,怂恿你,或是指示你,这么做的人才,到底是谁!
炙焰道帧,若是你,听雨若不在意便罢,若听雨因此与我罅隙,你还想做炙国的太子?我夜合欢会让你,连做人都要考虑考虑!
夜晓星,若是你,那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连同以往的帐,我夜合欢都会和你计较计较,管你是不是我妹子,管你是不是个弱质女流。
丫的,都以为我夜合欢是个圣母么?怎么撩拨都没有脾气。
“夜轩,”缓缓蹲下身,夜合欢满带笑容,眼神却冷冰冰,“死的方法有很多种,死不成也活不成的方法更有很多种,和你有约定的是父皇,不是我夜合欢,所以,别试图拿你的脸,来挑战我的鞋底!”
站起身,不再看名义上的叔叔,直接踏出了‘迎风殿’。
“何大。”灰花的声音低低响起。
“嗯,”夜合欢脚下不停,“听雨何时去的那里?”
“在您和轩王用膳时,国师才过去的。”灰花一直守在夜合欢左右,保护何大,是近几日阁里最重要的任务。
“听雨今晨说要观察杀叁,怎么突发奇想,跑到这里看什么梅花?灰花,把那个仲新带给绿花,别让听雨知道。”夜合欢沉声道。
按听雨所说,杀叁午间应该能清醒,听雨是个医者父母心的人,绝对不会一时兴起就抛下病患,特意跑到这旮旯赏梅。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旁侧怂恿了他。
那么,能在自己眼皮底下鼓动听雨的人,除了不离他左右伺候的伺人,再无旁人。
童儿自然可以排除,唯有那个仲新,从开始就觉得他的背景普通得太过分。
脚不沾地一样,夜合欢回了‘晏德殿’。
听雨,对你,我不能再象错过龙吟那样,只因为少说一句话而错失良机。
今日,若你是眼睁睁看着夜轩被我,暂时先算是被我吧,推下台阶,你却没有走出来维护,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其实信任的人,是我夜合欢?
若解释是再次拥你入怀的最佳途径,那么我夜合欢,低伏做小,磨破了嘴皮子也心甘情愿。
眼看转过御花园,堪堪就转上了‘晏德殿’的台阶,一道人影斜刺里扑了出来,一个趔趄扑倒在夜合欢脚前,“……陛下!”
隐在夜合欢身后的灰花没动,因为他看出鬓发散乱、惊惶失措的人是谁。
夜合欢蹙了眉头看着脚前的人,女子惨白失色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端庄沉稳,眼皮又是一抽,心下就有不好的预感,一把就把女子拎了起来,“彩蝶,怎么回事?”
夜合欢深邃的眼,捏住她手臂有力的手掌,奇异地安抚了女子的仓惶。
原彩蝶深深呼吸,平复了下情绪,声音仍是带着急促,“陛下,寻儿,寻儿不见了……”
心头一紧,夜合欢沉声道:“彩蝶,说清楚经过,何时的事?”千寻不见,第一时间回来报告的,为何不是跟随千寻的暗卫,而是原彩蝶。
“寻儿一早本是去了书院,临午膳时分就回了臣妾这里,说今日是您寿辰,要给您份惊喜想出宫一趟,臣妾就让人陪了他出去,可是,可是刚刚回来的侍卫,一身是血……”
泪水哗一下,从原彩蝶眼里滚出,落了满腮,赶紧用手掩住嘴,在皇上面前流泪,是很不合礼仪的事。
“灰花,联系阁里的人,看看跟着千寻的人的踪迹,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快去!彩蝶,继续说。”
夜合欢紧紧皱了眉,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千寻头上,他不是没想过,所以千寻身边,一直都有阁里的人,暗里跟随保护着。
但他忽略了千寻有可能出宫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在天翔大陆,作为皇族子弟,非成年封王封侯,一般没有如祭祀、围猎等皇家动作,是不可以随意出宫自由走动的。
如夜千寻这样年幼又是唯一的子嗣,出宫,更是不可奢望之事。
“……寻儿是在回宫的途中,走到宫北卫林附近……出的事……陛下……”
原彩蝶爱子心切,潜意识又希望儿子能讨好皇帝,却没想到,唯一一次放纵儿子出宫,居然会出这样的事,让她如何向这许多人交代。
卫林,夜国帝宫后身一处山林,意如其名,呈半环形,把整个夜国帝宫环在内,宛似一双手臂,呵护着夜氏子孙的江山。
当初夜氏祖宗选此地为帝宫所在,自然也是看准其风水奇佳的缘故。
“千寻无故跑走卫林那里去干什么?难道城里就没有讨我喜欢的东西了?”夜合欢眉头无法放松,看了眼泪光盈盈的小母亲,却只有安慰之言,“好了,彩蝶,千寻我一定会让人找到他,你先回去歇息一下,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你,去吧。”
安抚了女子,夜合欢转身去了御书房,千寻,是他必须要保护的人,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