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遇上列丹弓以前的自己,或许能默默接受这违逆不了的皇子宿命。可如今,他贪生了、他害怕死亡了。多么想延续这段日子以来,与这人相处的美好,就算并非两情相愿,可至少能以一个挚友的身分,与他切磋武艺、与他把酒言欢,与他并肩仰躺漫天星子下,静看星辰推移的欢喜。
他……不想死……
若能与这人相伴,他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可为何,父皇连这小小的希望都要将它熄灭?自己究竟碍着了父皇什么?竟连一条命也吝啬施予自己的亲儿?
咸咸的泪,溃堤似地在楚云溪脸上纵横。
两个对泣无语,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对彼此的不舍,与浓浓的情。
唇,一分一厘地拉近了距离,似乎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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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临幸列丹弓后的某一天——
「你便是列家么子?」
「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见过太子。」
「不愧是列老将军的儿子。」
「什么意思?」
「之前我也曾误会你,直到方才见了你,才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传言中的佞幸之流。」
大殿之上,为救重臣他不惜孤注一掷,将自己当成了牲口,献祭给贪婪的王——
「大人们得罪了,晚辈只想的出这法子来保你们性命暂时无忧,待会无论有多痛都请各位尽量放软筋骨,还有切记保持身躯舒展勿扭曲移动,晚辈才能避开致命处下手。如有万一……还请黄泉路上不要忘记我的脸,化做厉鬼或投胎报仇,晚辈绝无分毫怨言……」
那白衣轻动犹如天仙下凡,剑身银光闪动,像条银带随风飞舞,比那倾国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艳丽、添了百分绝尘未染的纯,仿若传说中瑶池的蟠桃仙酒,连仙人都要醉倒。
可自己只看到一个少年,扛着宴席群臣不齿讥讽的目光、扛着帝王贪婪掠夺的凝视,用薄如秋之枯叶的身躯,战战兢兢地舞着。
舞着那柄长剑、舞着醉人身姿,舞着……枯叶坠地身不由己的轻叹。
那一晚,宫柱暗处,楚云溪抛去礼法束缚,等着少年,只为了一句劝阻,却被少年当头浇了桶冷水。
「你有什么能力与他抗衡?你又能改变什么?连万民你都能闭眼不闻不救,区区一个列丹弓又算得了什么?
你可知道,今日鸿门宴席,木桩上的老臣们不过是提味的小菜,背后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树大招风的列家军、指向的是边关戌守的无辜将士与边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仅仅只有你看得见的那些老臣,王上不仅要彻咱们列家的权,还要夺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种地步,边关无人能守。外敌虎视眈眈,倘若一朝边关被破,送命的将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个太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不顾,拿什么来阻止我?」
字字椎心,字字控诉,震得自己无法言语。伸了手,想要拉住那暗夜里显眼的黑,却连边也没能构着,茫茫然看着那耀眼的黑离开冰冷的石板地,再次踏回柔软的兔毛地毯。
第27章
东宫殿内,少年翩然而至,说了一个足以颠覆二人命运的故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太子赐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富豪,他穿着最华丽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饰品,乘坐着最昂贵的画舫去游湖。游赏间替他撑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却迟迟没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载浮载沉在水中挣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觉得奇怪,倘若当日没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谁来替他撑船?谁来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于是微臣便问了那名富豪,说是你这么做可能连命都不保,毕竟这湖上也不是时时都有人经过来搭救你,倘若万一今日没遇上我,你难道就这么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飘浮在这湖面性命堪忧吗?」
「说下去!」
「结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说他确实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得不沾湿自己的衣裳,也会弄脏了这条精心打造出来的画舫,倘若万一中的万一,这画舫因此而受损,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梦想打造出最富丽堂皇的画舫便要毁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微臣以为,这个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时,便给了您答覆。」
「微臣已经给您答覆,那么殿下您呢?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那个富豪会这么答覆你:『他会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会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于是,他反了!
平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违逆了自己的父亲,当今的皇帝——
「平南乱、荡匪寇、夷东四郡之内乱,我朝近年来已被国内纷乱消耗许多气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兴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给足了他们起兵对抗的理由吗?儿臣恳请父皇多疼惜我们的百姓,勿率意大兴兵戎啊!」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么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
天牢内,少年怀搂着美酒与他被迫下厨做出的酒菜前来——
「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划……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后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我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无所谓,从今尔后我列丹弓就只认你一人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狱杀万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会亲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开疆辟土的剑,直抵敌人咽喉。不过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个让百姓称颂的圣君……约定了……」
发配南疆,心情郁滞之时,也是这个少年,从郁积的心结中拯救了他——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后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着展于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判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我这么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后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于你的德政,而拥有属于他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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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唇摩娑渴求着更浓烈的交缠,列丹弓混沌的脑中突然劈下一道银光,惊醒陷溺在这片温柔中的思绪。
列丹弓红着脸推开楚云溪,两手捂着发烫的脸小小地叹了几声,小看了楚云溪对自己的影响,居然在这种急迫的状况下发什么绮丽念头。
「唔……」
「丹弓……」试探的语气传来。
昂起头,列丹弓脸上红潮未退,发窘地咬着下唇道:「都是你,这时候发什么情?害我也跟着头昏。」
「噗哧。」
原以为列丹弓的反应是拒绝,没想到得到的答案竟出乎意料。
「笑什么笑?都快没命的人了还笑?」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列丹弓呶呶嘴,脸颊的红晕又深了些。「怎么可能不喜欢,我还怕你嫌我。」
「嫌你?」
「我可是上了你父皇龙床的人,如今又来对你说喜不喜欢的,你还要吗?」
楚云溪撇过脸,不敢直视列丹弓的眼,嗫嗫道:「之前我说,不愿强迫你,可还记得?」
列丹弓笑答:「自然记得,我也说了,若你觉得是在迫我,那么掉个位置换我拥有你也并非不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你不是老逃避这个问题吗?」
从天日起,这段对话再也没出现在两人之间,二人也没有什么亲腻之举,标标准准的哥儿们相处,彷佛这段对话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愿意……」
「啊?」
「笨小弓,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微弱的讽刺声从床榻上发出,让楚云溪更加尴尬。
「纪敏你就不会继续装晕吗?啧!」列丹弓啧了声,勾下楚云溪的脸,在他唇瓣印上一吻后,起身走向床边,查看纪敏的状况。
纪敏纵使体虚气弱,仍不改毒辣本色,白了眼红晕未褪的列丹弓,哼道:「我若还继续昏下去,你的男人就要送命归西了。」
「啧,嘴巴还是这么毒,真不知三哥怎么受得了你。」
「哼!少拿丹扬开玩笑,否则我就让你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掉。」
列丹弓换上讨饶的表情,笑着:「好啦,纪哥你最疼我了,快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扶我起来……」纪敏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就像是被卸了骨头似地,竟然一分力气也无法施出。
「嗯。」
列丹弓一言将纪敏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在他示意下,伸手探入腰袋内暗藏的小巧银盒,打开盖子一瞧,只看见两粒不起眼的药丸。
「这是……」
「断魂丹。」
「毒药?」
纪敏点头,「没错,是毒药。」
列丹弓气得直跺脚,「爹跟哥让你没命地赶来,就只为了要让云溪吃这什么狗屁断魂丹?」
「直呼其名了吗?」纪敏浮露暧昧微笑。
「该死,纪哥你别闹我。」瞪。
纪敏没搭理闹脾气的列丹弓,眼眸一转,直视立于列丹弓背后的楚云溪。「太子殿下,太老爷的信,敢问您看过了吗?」
「没有,不过大致上可以猜出。」
「那好,草民纪敏,现在要转述老将军的一句话,还请您听完后给我个答覆。」
「请直言。」
「您是打算接受皇令一死?抑或吞下我研制的断魂丹讹死入军?」
「讹死?」楚云溪凝视着纪敏的双眼,琢磨着此人话语间的可信度。
「是的。」纪敏手指银盒,继续说道:「三五日后,京城来的使臣便会抵达此地,御赐的毒药我不知药性,加上这里地处偏远,若想及时救回你的性命是绝无可能,更何况随使臣而来的太医将会亲自验尸,确认殿下确实死亡后才会下令收尸入殓。再者时间紧迫,无法找到一具与你身形相仿的死囚来个偷天换日之计,所以我们只能走下下之策,兵行险着。」
「纪大夫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很简单,使臣来后,你接下御赐毒药,在饮下毒药之前,让列丹弓想办法弄出一场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你便藏起毒药,然后将这断魂丹吞下,一来这中毒症状短时间内大同小异,太医在混乱之虞怕是也没那功夫判别真假,只要等他们认定太子已成死尸回程秉告朝廷之后,我再将你救醒,接下来这天下之大,便任您展翅翱翔。如何?愿意拿你的命,赌你自己的未来吗?」
列丹弓悄悄靠到楚云溪身边,执起他的手合握于掌心,道:「如纪敏所言,现在有一个岔口,定下后便回不了头,云溪,你要选哪一条?一是你诈死入军,静待时机一举成功;一是你接下使者给你的毒药,你服下后,丹弓立即刎剑陪你上黄泉。」
依着父亲在信中所书,讹死埋名等候机会,虽不光彩,却是躲过此劫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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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油灯摇曳着萤萤之光,虽然微弱,却依旧努力地在空气中燃烧跳动。
纪敏和列丹弓二人,几乎是秉住了呼吸,在等另一个人开口,在等……他的抉择……
就在灯油几乎要燃尽之时,楚云溪被列丹弓握在掌心的手,颤抖却也坚定地,定下了他的答案。
「不,我们都要活着……都要活着……」
第28章
四天后,威平营扎营之处,由地方戍官带头,领来了一批来自皇城的队伍,为首的,竟是新太子楚勤的人马——成松。
「唷!列将军。」一袭蓝金镶边的绿袍,象征了此人位列一品的身分。
成松抱拳拱手笑得客气,下颚一抬,立刻有随从侍卫机伶地捧来个盒子,揭开盒盖子后,里面满满的金元宝成色十足,果真重礼。
列丹弓见这大礼,面带笑容作场面地将盒子推回成松面前,道:「成大人客气,只是这礼也忒是大了些,丹弓可不好收啊!」
成松复又将盒子推回给列丹弓,捻须笑道:「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给将士们添菜打酒,希望将军别推却了。」
「既是给将士们添菜打酒,那丹弓就代威平营下众将士们,谢成大人美意。」
「呵,好说好说。」
列丹弓一挥手,旁边小兵躬身收下那装满金元宝的盒子,向旁边退去。
「这军营地处偏疆,还望成大人不嫌弃,请。」
「多谢将军。」
将成松迎入帐内,放下帘帐阻挡外边负责护卫的士兵、仆役,与随行医官。
成松虽是楚勤的人,列丹弓也不过是个才二品的将军。
论年纪,列丹弓比他儿子还小;论官阶,成松是上官,用不着对他如此客气。会这么又送礼又客气,为的自然是列丹弓背后的列家军。
若想自个儿拥戴的楚勤他日能顺利登上帝位,就不能不拉拢掌有军权的列家人。因此他这身负皇令之人,在执行诏令前必须场面上地先来这威平军营打声招呼。
列丹弓斟了杯茶递予成松,满脸疑惑:「成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事?」
成松接下茶杯却未饮下,捏在指尖转动把玩,压低声音道:「本官此行是奉皇上命令前来。」
「喔?丹弓悉听尊教。」
「赐死前太子楚云溪。」鹰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钉在列丹弓的脸上,捕捉他的每一分反映。
「什么?」
握着茶壶柄的手大大一震,片刻后震惊散去,颓败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久久无法言语。
成松撤下警戒的目光,一抹果如预料的神色闪过他的脸。
满意,非常满意,满意于列丹弓刻下藏不住的心意。
早在皇令下诏后,太子楚勤便差派死士严守从前支持楚云溪的大臣们府外,将军府自然也在戒备之内,以防消息在成松抵达南疆前走漏,而让那些前太子的人马有任何偷天换日、暗度陈仓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