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啷”一声响，卫珣手中的茶盅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锦城听见声音，进来察看，见自家王爷竟然失神地躬身去拾那些碎瓷片，锦城慌忙叫道：

“王爷，您别动，让小的来，小心伤着！”

卫珣这才收回手，锦城叹了口气，将地上的碎片清扫干净，然后陪在卫珣身边。“王爷，您怎么了？”

卫珣呆望着锦城，表情茫然中带着脆弱，半晌，凝滞的目光才恢复流动。“没什么，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心口痛。”

“心口痛？”锦城惑然，又紧张不已地问，“难不成是病了？王爷，可要唤大夫来诊脉？”

卫珣微微吁了口气，摇头道，“不必了，这不是病，本王心里有数的。”

“可是……”纵然主人这样说，锦城还是不能就此放心，毕竟卫珣方才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他想了想，劝道，“王爷或许太劳累了，还是早点安歇吧。”

卫珣沉吟地摇摇头。“本王……要去看星星。”

“……看星星？”锦城呆怔了一刹，但见卫珣起身，他只得连忙取过灰白的鹤氅给卫珣披上，伴他出屋。来到院中，冷冽的空气令卫珣不由缩瑟了一下。他举头，仰望天空的繁星。

漫天星斗仿佛晕染了冬季的凄冷，闪烁着微微的寒光。深冬出现的参宿变幻着色彩，仿佛是清冷寂寥的眼神，正试图向地面上倾诉什么。

锦城偷眼看自家主人，只见他正注目凝望天上的星星，看得那么入神，似乎头顶不是渺远无际的夜空，而是一部玄奥深晦的书卷。似乎觉察到锦城关注着自己，卫珣转头，冲他笑道：

“锦城，你听说过‘玄铃’吗？”

锦城愣了愣，迷惑地摇头，“小的不知。”

“你看，”卫珣伸手，遥指苍穹的西北角，“那里有颗青白色的星星，很大很亮，它就是玄铃。看得见吗？”

锦城伸长颈子，极目向西北天眺望，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那么一颗星，他不死心地揉揉双眼，再一看，依然如故。他不解地颦眉，转向卫珣问道：

“王爷，在哪里啊？小的只看到一些又小又不甚明亮的星，没看见您说的那颗星星啊……”

“是么？”卫珣凤眸中波光闪动，仿佛辉映着天上的星芒，“那样看来，传说……是真的。”

“传说？什么传说啊？”锦城不由好奇地追问道，卫珣笑了笑，颇神秘地在他耳畔低语：

“传说，玄铃星只有快死的人才看得到，我大概是……死期将近了吧。”

锦城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倏地变得极为难看。“王爷，您说什么啊？”他像是丧失了理智，不顾礼数地断然反驳卫珣的话，“不可能的！什么玄铃，什么传说，全是谣传！请相信锦城，无论发生什么事，锦城都会保护王爷的！”

“我相信你。”卫珣不以为意地笑笑，作为对激动的锦城的宽解，“但是，人都是要死的，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区别？若本王真的下一刻便要死去，也是命里注定，这颗星星又有何可埋怨的？”

“王爷……”锦城的泪水不知怎的流了下来，“王爷，请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锦城好难受……”

“……傻瓜。”卫珣望着凝噎的锦城，胸中不禁柔暖起来。这个孩子有着怎样深的心机，卫珣不是不清楚，他甚至揣测得出锦城心中的秘密，然而，他愿意相信锦城，相信这个曾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孩子给自己的亲近感——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上，此刻，能够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唯有锦城。

“别哭了，本王逗你玩呢。”

这句话果然立竿见影。锦城脸上犹挂泪痕，却立马抬起头来，瞪大双眼望向卫珣。卫珣失笑。

“关于玄铃，正式的传说是，它可以卜知凶兆，因而，人们不知应该当它是吉星还是凶星。”

锦城愣了片刻，想起什么，嗫嚅地问，“可、可是您不是说能看得到它的只有……”

“骗你的。”卫珣莞尔一笑，“其实它就是那一堆又小又暗的星中的一颗，不是什么又大又亮的，人人都看得到。”

“……原来如此。”锦城像是吞下了一颗定心丸，表情立刻放松了。似乎不满主人糊弄，锦城嘟了嘟嘴，然后追问：

“那么玄铃星究竟是哪一颗呢？王爷指给小的看嘛！”

卫珣笑了笑，故作神秘地摇摇手指，“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王爷真是的……”

“好啦，好像起风了，回房吧。”卫珣道。登上空翠轩的石阶前，他不由转过身，视线最后一次投向西北天空的星群。

虽然自己方才有故弄玄虚之嫌，但玄铃星能够预示死亡的传说确实存在，并且由来已久。然而，自己的命途会如何，并不是卫珣现在担心的。

一直无法宁静下来的心绪在看到那些暗淡的星子之后更加翻腾不定——卫珣曾对桑青说自己会占星，其实并非尽是夸饰之辩，他对于星相所示，似有一种内在的直觉，此刻也只是徒增他的忧虑罢了。卫珣轻轻嗟叹一声，回到屋中。

房间里的烛火早已熄了，夜凉如水。纵是炭火燃得通红，卫珣也依旧感到寒冷。锦衾一重重盖在身上，卫珣缩在被子里，身子紧紧蜷成一团。

星辉稀稀疏疏透过窗纱投射进来，宛如寥落的眼光，温柔而凄冷，并不能带给卫珣任何暖意和安慰。卫珣了无睡意，拥被坐起，伸手摸过床头的紫竹笛，上面镶嵌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微光，仿佛坠落凡间的明星。

轻抚着这个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遗物，卫珣呆望着窗外的星夜出神，口中无意识地低喃着。

如果我是一颗星该多好，就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守护着你……青……

第四十七回

……仿佛开天辟地前的鸿蒙之初，周围尽是混沌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身上……好像压着看不见的巨石，闷得透不过气，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忽然，黑暗中飘浮的身体蓦地失重，直向着下方同样的黑暗堕去。该怎么办？感觉不到在哪里的心惊惶不已。难道，就要这样跌入不知名的黑暗中，连同自己也化身为黑暗吗？……

……救救我……！无法喊出声音，也不知在向谁呼救，然而，黑沈的虚空之中竟然徐徐浮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恍惚不清的叹息从天边传来——

「……青，我帮不了你……」

帮不了……

伸出的手终于抓空，拼命挣扎也不能阻止身体的疾速下落。似乎能够预知，万仞之下有何等黑森可怖的炼狱在等待自己，桑青拼尽全力，爆发出一声垂死的呼号——

“啊……”

“少爷，您醒了？”耳畔清晰地响起桑瑞惊喜的叫声，片刻，眼前也绽出一线光明。

桑青甫一睁眼，习惯了黑暗的视野霎时充满了日光，强烈的光芒刺得他双眼疼痛，不住地落下泪来。他赶忙又闭上眼睛。

“少爷，您终于醒了！太好了！”桑瑞喜极而泣，想起眼下要务，他急忙道，“少爷您稍等，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听着他！！跑出去的声音，桑青尝试着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眯眼，适应着光线。视线渐渐由朦胧变得清明，桑青发现，自己正躺在某个宽大的帐篷之中。帐中的一切都十分陌生，从建筑的样式到陈设的器物，桑青都从未见过，看上去，应该也不是中原的风格。下意识地往身上一看，桑青发现，自己身上的白色衷衣样式有点怪异，似乎不是自己惯常穿的衣服，倒像是外族服装。

自己这是在……？桑青正在暗暗思忖，耳听得有人踩着轻轻的脚步进入帐中。他吃力地侧首，向遮住阳光的帐门处望去。

首先进来的是桑瑞，桑青诧异地发现，他身上竟穿着一身异族的衣装。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桑青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容，只打眼看到，那两人身上与桑瑞的衣饰风格如出一辙。

“大夫，我家少爷已经醒了！您请快为他看看吧！”桑瑞急切地叫道。片刻，有人走到桑青身边，俯身察他，桑青看清楚了，那是一位异族老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

老人审视着桑青，干燥枯瘦的手指不时在桑青额上、颊上、腕上逡巡。许久，老人直起身，用一种桑青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通——兴许，他是向另一人报告桑青的情况。

对方没有中途打断，耐心地听大夫说完，才同样用听不懂的语言回了一句，想是应答。那老人正正地深鞠了一躬，起身闪开，将桑青床边的位置留给另一人。

桑青眼前的阳光被来人投下的阴影挡住，他刚想抬头辨认来者，却听到对方开口了，那人声音温和，似乎……说不出地熟悉。

“青哥儿，感觉好些了吗？”

用法无误，腔调却有些生硬和怪异……桑青恍然记起什么，睁大双眼，仔细地端详面前和煦微笑的少年。回忆的闸门自然打开，桑青失声唤了出来。

“……昌……英？”

昌英的笑容欣喜地扩大，连连点头道，“是我，青哥儿！没想到我们真的还能再见，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你知道吗？我还暗自向主神祷告过，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呢！”

桑青打量着昌英。与前一次偶遇时相异，他身上的衣服上点缀着黄玉和绿松石，帽子上镶着一圈润泽的珍珠，双耳上还戴着红宝石耳饰。华美的衣饰再加上方才老者对他恭敬的施礼，桑青推测，此人的身份定然不凡，兴许是瑟珞贵族。

喉中堵着千万般疑问，一时却问不出。半晌，桑青微弱地道了句：

“抱歉，你送我的黑裘衣，被我弄丢了……”

昌英一愣，缓缓漾起安慰的笑，“不必介怀，你没事就好了。”他用瑟珞语向候在帐门边侍者模样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侍者离去，少时返回大帐，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参汤。

“在这苦寒之地，这种参算是上好的了，至少滋补的功效不会差到哪去，你就将就喝了吧。”

把参汤交给桑瑞，看着他喂桑青喝下。半晌，昌英才开口问道：

“青哥儿，你可知道，你睡了几日？”

桑青怔了怔，迷惑地摇摇头。

“你这一睡，睡了将近半个月呢。”望望霎时瞪圆了眼珠的桑青，昌英笑笑，“大夫说，你受了刺激，心气大伤，加之长久以来透支体力又积郁于中，身体衰弱到了极点，故此才一睡不起。虽非顽疾，却也得好好休养调理，方不会有何闪失。”

桑青木然地应和着点点头。他脑中大大小小的疑问千头万绪，却无力理清，意念稍动，便觉头疼欲裂。看得出，昌英有心解释，桑青也乐得轻松，不提问，坐等他说明。

昌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应当从哪里说起。“……青哥儿，你昏睡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从昌英接下来的话里，桑青了解到，瑟珞发动袭击，其实是早有预谋。瑟珞早已在边界附近埋下重兵，他们料定昭明军队不习西北苦寒的生活环境，一个冬天必然令他们元气大伤，因而始终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并时时放出乔装成牧民的探子来刺探昭明方面的动静。恰巧此时发生了火灾事件，给了瑟珞可趁之机。

十三天前的那场清晨突袭中，本已因火灾而焦头烂额的昭明西北守军几乎全军覆没，瑟珞铁骑推倒了尚未修筑完成的防御工事，阔步向南开进。接到守军败绩的军报，昭明天圣帝下旨，亲派使者同瑟珞议和，两国缔盟，以南下的瑟珞军队今所到之地为新的疆界，昭明王朝向瑟珞称臣，每年向瑟珞进纳岁币。

桑青望着停止讲述、沉吟良久的昌英，默然地启口插言。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

这人的背景，即使不揭破，桑青也已经揣测出了十之七八——早在那场战斗中，他就悟到什么了。昌英缘何会出现在战场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又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这个叫昌英的少年，绝不会是个普通的瑟珞人，甚至不是个普通的瑟珞贵族。

“昌英，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四十八回

昌英闻言，容色稍变，但声音依旧平静。

“青哥儿，我就知道，聪慧如你，我定然是瞒不了的。”说着，他立起身，在桑青面前郑重地欠身。

“容我重新介绍，在下全名叫做索仑昌英，在瑟珞汗国中拜为鸿鹄王。”

原来……如此……桑青挣扎着撑起身子，有些呆怔地与昌英对望。他的确感到意外——“索仑”，瑟珞皇族的姓氏。虽然暗自猜测昌英是瑟珞贵族，但他还是没有想到，昌英原来是瑟珞的皇亲贵胄；至于“鸿鹄王”的名号，桑青同样有所耳闻，传说这鸿鹄王为瑟珞国大汗之亲侄，年纪轻轻却已在对昭明的战争中屡建奇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忽地，桑青打了个冷颤。昌英是那日攻破昭明西北防线的瑟珞军将领，至少也是其中之一，而自己……是被迫充作士兵参战的犯人，那自己此时的处境岂非同战俘一般……？

见桑青脸色骤然变白，昌英以为他不舒服，忙不迭地问他怎么了。桑青眼神空渺，好半天，嘴边硬挤出一丝苦笑。

“……如此说来，该是桑青辞去之时了。王爷的救命之恩，桑青铭记于心……”

昌英一愣，忙问：“青哥儿何出此言？”

桑青垂眸，低声答道，“桑青一介流犯，后又被逼参战，若是继续留在贵处，身份恐会变得尴尬。”

昌英倒是没想过这一层。细一琢磨，桑青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桑青是在战场上被救回来的。可是，即使如此……

他莞尔一笑，“青哥儿，你多虑了。现在两国已经议和，不再交战；况且，我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在我心中，你就是桑青，是那个只一面就让我再也忘不了的青哥儿……”

许是文化背景不同的原因，昌英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但到了桑青这里却怎么听怎么微妙，不知不觉，心口居然微微发烫。

将他失神的样子尽收眼底，昌英的心弦没来由地一动。他有些掩饰地重拾方才的话题。

“你现在这身子，就算我让你走，又哪里走得动？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调养，好吗？”

桑青仍是有些犹豫，不过终是默许。昌英见他答应，眼中尽是欣喜，又嘱咐桑青道：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让人告诉我。我就在离你不远的营帐里，有事的话，差人叫我一声，我就过来。”

桑青微微颔首，点头致谢道：“多谢王爷。”

昌英脸上的笑容一凝，继而，他俯下身，直视桑青的脸。“青哥儿，不要这么称呼我，叫我的名字，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