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单魁无法说出他如何面对两个幼小的孙儿醒来时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的疲态癫狂,已经花甲之年的他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努力了一生换来了儿子儿媳的死亡,孙儿的自闭,可面对李永强这个策划一切暗杀之主,他又确实无法简单的说杀人报仇,这对老人来说几乎是一个死结。
阎启玉的自闭只能循序渐进的治疗,阎启林的不行,他的情况不同。他们两个一个是把身和心都关在里面,一个是身留在外能感知外界,心却封闭在里面。
在医生毫无办法之下,阎单魁破釜沉舟直接摊开一切和阎启林详谈,有选择的告知他关于安和帮、关于H市、关于黑道复杂的生存之法,告诉他作为一个儿子,作为一个哥哥,他要想复仇必须强大,要想以后保护妹妹必须强大,作为一个男人也必须强大,作为一个阎家人绝不能如此懦弱的退缩,告诉他丛林法则的生存之道。
甚至为了留给阎启林报仇的希望,阎单魁没有对李永强做出任何明面上的复仇举措,只是取消了传位的命令。
这是阎启林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这是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弱肉强食,弱者只能卑微的乞求一丝生存的细缝。人与人不是平等的,人的自尊也不是人性来衡量。
面对着一个十六岁从未受过苦的阳光少年,阎单魁不得不硬起心肠,他已经老了,再不能帮他们遮风挡雨,儿子一生不入黑道依然不得善终,那就教会孙子学会一身本事,在与不在由他自己说了算!哪怕不妥,一得到阎启林的首肯,阎单魁毫不犹豫直接把错过最佳训练机会的少年扔到了亚马逊的丛林基地,并花费巨资为他量身定做了训练计划,仅用了五年时间他就脱胎换骨。
原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阎单魁的身体已经不太好,阎启玉的病有了起色,在他们兄妹事隔五年再聚首日,这个老人又再次含泪承受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把自己的心封闭的阎启林,非但没有因为自身强健而有所开化,反而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冲突,显得更为极端,几乎要衍生出双重性格,而此刻的他心系仇恨,蒙蔽了其他所有感知。可以说,如果当时就让他暗杀掉李永强,在得知小玉病情好转也不需要他之后,他会立刻自尽,以求心安。
深度催眠得出的这个结论几乎击垮了阎单魁最后的一点信心。
深思熟虑后,阎单魁不得不做出他到现在也不后悔的决定:一是隐瞒小玉病情,这其中小玉的失忆也使得这个隐瞒能够成功,甚至没想到荣柯与小玉倒是成了一对;二是阻碍阎启林直接报仇。
既然只有仇恨能够维护着阎启林的生命,那么,就让这仇恨更激烈,花费更大代价才能完成。阎单魁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陷阱及任务,只做背地里的引导者,明面上的极恶之徒,教会他怎样掌控一方,如何驾驭人心,更是表示出安和帮的稳定高于阎启林父母的命这样的心思,引发阎启林对安和的怨恨。打倒李永强只需要一颗子弹,瓦解安和就不是区区时日能做到。
这期间,阎单魁一直在找寻着治愈之法,最后他意识到也许还有办法的话,那就是爱情了。只有不按牌理出牌的爱情,毫无理性不受自身约束的爱情,也许能够打破他心底的桎梏,让封闭起来的少年的阎启林,和现在的青年的阎启林重新合一。可是出于心理作用,阎启林别说遭遇爱情邂逅谁,连与人碰触都不愿意。
阎单魁自身疾病越来越重,已经拖不了多久,所以才会到最后干脆逼迫阎启林与白莲订婚。他知道阎启林是个责任心强的人,哪怕能够因此多一点牵挂也好,他会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小玉、荣柯、白莲……以及沈费清,阎单魁希望这些人能够编织一张网罩着阎启林,让他不能轻易的复仇后撒手人圜,他的心安,对亲人是怎样的一种酷刑。
可是,真的太难了,那样极端的思维,使得阎单魁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一切。他费尽心思的教导,交给阎启林的任务,让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这些人每一个都罪无可恕,都一一记录在案,阎单魁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好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罪大恶极,他的双手也并非鲜血淋淋,他的人生值得好好珍惜……
贺东耳边仿佛还在响起老人饱含沧桑的声音,“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没等到之前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给他增加更多与这个世界的牵挂,一个不够就两个,积少成多也好。不过,我失败了。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太苦,这些经历对他来说太残酷,这孩子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念想,不然,也不会在得知小玉的实情后做了那样的决定……”
再次停下喝了水后,他的声音甚至带着尖锐,如漫天无际的阴霾中穿透出一丝光芒:“然后,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小林对你和其他人不同。”
此时他的双眼爆发了强光,几乎要把贺东的每一寸肌肤都烧成灰烬看看是否有自己遗漏的,“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的性别,越强大的人越能保护他,不让他再受那样的苦。只可惜你出现得太晚,如果你们之间的羁绊再深一些,就不会……不过现在也不迟,我想小林会想通,你也不要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要记得加深你们之间的感情,让他心里有念想,一定要破开他的心结,我死了以后荣柯也会把一些事情给他交代,对他的病情有好处。他是个好孩子,重情专一,我们阎家的人都专一,他会对你很好的,你不要辜负了他。”
老人想起过往,他的一生到此就要结束,唯庆幸还能看到孙子有解开心结的希望,哪怕自己看不到了,知道有希望就好,这样他就能够坦然的离开。
把要说的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老人补充了一点:“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你也不要觉得他有病,他这样的只是心思极端了点,解开了心结后不会钻牛角尖就好。他配你一点不差,如果哪天你心思变了,只希望你和他直言,他就会离开。我们阎家人都不是会在这上面纠缠不清的人。但是,”即使他老了,犹如一生征战的将军般的过往造就的气势依然凌厉:“我们阎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好聚好散可以,如果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哪怕你贺家势力再大,总也有落单势弱的时候,我阎家的报复不希望你尝到。”
说到这,贺东忘不了那病床上明明那么瘦弱的躯体,却给人如黑暗里盯着你的毒蛇一样的气息,谁都不会以为那个老人在开玩笑,出尔反尔的话,肯定会有如附骨之俎般的手段跟随。
长长的一声呼气,这话题确实有点沉重了,贺东自问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的生平。贺东动了动僵硬的四肢,额头与阎启林的额头相碰,带点开导意味的轻声的说:“你有一个好爷爷。”
阎启林没说话,他本就少言少语,自从知道小玉的情况后刻意回避深思,先是被欺骗的万念俱灰,后是豁然开朗的心境,不管哪一种,都下意识避开了关于阎单魁这个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老人所说,初衷可以理解,过程经历实实在在是阎启林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些心底的伤和疼,泪与血,外人如何能体会。
如果那样就是阎单魁的本意,自己还有个发泄口,甚至如今抛开过往后还能想着是自己的宽容,可事实截然相反,相比自己所受到的苦难,这个老人经受的并不比任何人少,不止是不少,是比一般人更为颠沛流离的苦痛一生,是大智大慧的一生,几乎也是圣人的一生。
这太沉重,阎启林不能简单的同意说他是个好爷爷,他不能。
阎启林闭上眼,没有回答,眼角却微微湿润着,双手交握平放在胸前。这是一个祈祷的姿势,可没有人能知道此刻他是否在祈祷。
拉起毯子帮他盖好,贺东也不强迫他的答复,只是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有一点不可否认,阎家人的极端如出一辙,不管是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还是为了后代不惜与子分离的老人,他们其实都不输阎启林的极端,只不过他们没有如阎启林这般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冲突。
荣柯不放心老人一个人上飞机过来,何况小玉的情况多少有点特殊,因此得了贺东的保证只好随老人先走,没想到那么快才几个小时后又一辆飞机过来,阎启林在其中!
贺东甚至没有下飞机,嘱咐了又嘱咐要注意养伤,把人送到舱门,看到荣柯在下面接应就把人放开了。儿女情长不在这一时半会,早点回去收拾人才是最佳选择,何况此岛是阎启林秘密购买的私产,贺东不希望太多人进出打扰到他们。机上还有不少人都要重新接受调查,趁这黑夜看不清外面的情况,正好也不暴露岛上的设施。
两人退到一边,看着飞机匆匆而来又滑入夜空,不一会儿只剩下幕布中闪烁的光芒。
荣柯以为阎启林会一起去贺家的,没想到会留下,这太好了,最好能一直在一起,他心底很愉快却不敢表现出来,也带着疑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他呆在阎启林边上踯躅不前,不知道该怎么启口问询。
“他让我在这养伤,顺便陪一陪你们。”阎启林很坦然,只是难免心里有点失落惆怅,不过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贺东说得不错,逃避就会留遗憾。
“真的?这个人还不错嘛,我还以外他巴不得哥你寸步不离呢。”荣柯开心了,这才引着阎启林往车上走去,小岛虽然不大,但机场到住处靠走的话也够呛的,何况虽然不如国内那样冷,但五六度的海风还是刮得人脸庞生疼。
进了房子,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也许是心底知道终于能够一家人团聚才会觉得这温暖如此润泽,沁人心脾,哪怕此刻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在,也不觉得空寂。
看着柔和的暖光,阎启林才觉得眼睛干涩得有点难受,这一周简直是大起大落,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都聚集在这里,除了阎单魁身体真的垮了之外,心情上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他们都睡了?”阎启林问道。都睡了也好,多一个晚上的缓冲,否则此刻见面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是的。爷爷到的时候醒了一下,和小玉说了几句话就睡了,医生说他心态很好,这几天可能都不会有事。小玉守到半夜,也不知道你会来,就先去睡了。”
真不是开心的时候,荣柯想。这里一家子,老的已经病入膏盲,阎启林身受重伤,小玉才恢复记忆又受到爷爷即将去世的打击,只有自己一个人身体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荣柯恨不得以身代之,懊恼的拨弄着额发。
“不要多想了。去休息吧。”阎启林笑笑,拉了拉荣柯的手,不让他虐待自己的头发。
“不要我帮忙洗澡吗?”
“不用。都结疤了我小心些不碰水就好了。快去睡吧,这几天你也没睡好过,明天不要太早起来。”摸摸他的头,软软的发和自己的一样,阎启林自从醒来后对荣柯就有一股爱护之意,摸摸他碰碰他就像小时候和小玉玩闹时那样亲昵,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反感,他心知这是自己解开心结后的改变。
病吗?双重性格?或许吧,阎启林自身多少有点意识到与别人不同,难怪以前只要一回忆过去就头痛欲裂,经常性的噩梦缠身,每次都是受了刺激吧。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么,在得知小玉实情那晚到坠海昏迷,这期间做的梦,经受的精神打击就有据可依了,阎单魁看来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贺东知道吗?知道自己现在其实已经融合为一。贺东在意吗?曾经的精神病人?贺东相信吗?相信自己真的痊愈,以后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
洗了澡换了药,躺到陌生房间陌生的床上,多少年没有在这样安心的房间里睡觉了,阎启林躺下后想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很不适应,如以前一样到了陌生环境会浅眠甚至失眠到天亮的。可是,他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就陷入了深睡眠中,沉稳的,祥和的,好像经过长长的深海隧道般宁静的入眠了。
第四十六章:十年再相见
阎启林是被饿醒的,很久没有这种感觉,自从这回受伤,他明显觉得身体逐渐恢复各种正常的反应,以前拼命训练的结果好像都被这回受伤打碎了。
还记得有一回执行任务潜伏了三天三夜,当时嚼食声都不允许,就靠着一小瓶水舔舐硬抗了下来,类似情况不胜枚举,哪像现在才一天少吃了一点而已,竟然就会第二天饿醒了,伸手揉了揉肚子,起床前阎启林惯性的听了听周围,没有人声。
洗漱换衣,阎启林看了看结疤的伤口,外面已经看不出有多严重,穿透的腹部里面只要不剧烈运动其实已经不影响,不过昨晚那样奔走一番,还是有一股疼时不时蹦出来,阎启林不得不继续老实吃药,虽然他其实从小就讨厌药味。小时候在父母身边偶尔还能任性耍赖少吃一两次药,变故后没回一受伤他总是非常配合,第一时间养好伤以防万一。任性不任性,只是看有没有可以让你任性的对象。阎启林觉得自己有点多愁善感了,自从昨晚跨进这套别墅开始。
出了房走到楼梯口,一眼就能看到一楼大客厅里坐着三个人:荣柯、林医生和小玉,他们轻声的在交谈着什么。
小玉的脸比印象中瘦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红润,神情虽有点疲惫样但五官生动,圆溜溜的眼珠子时不时调皮的咕噜噜转转,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说到什么还会毫无心机的笑起来,不过一时又会怅然若失耷拉下嘴角,估计说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这样的小玉恍如陌生,与近几年记忆里的完全不同,却又与小时候的小玉神情一致,可爱的调皮,单纯的狡黠,灵动如初,那张长开了的脸庞渐渐和小时候重合在一起。
上回见是什么时候了?阎启林无声无息站在那想着,为她准备的世界级著名心理医生估计也用不上了,这座岛贺家已经知道也要放弃,只能作为偶尔来玩玩的度假别墅,钱是肯定不缺的,不说自己后来准备的,单单是阎单魁肯定就不会不给小玉准备,何况还有父母名下留下的庞大家产,都有专业人士在打理,有荣柯陪着,小玉这一生都能锦衣玉食幸福的过下去。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小玉已经悄然长大,再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这在当年是怎样一股强有力的支撑,却原来都是海市蜃楼,自我多情。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选择接受训练,而是和小玉在一起接受治疗会如何?那么坐在下面随意谈笑风生的是不是也有一个自己?
阎启林脑中闪过杂乱的念头,很多以为不在意的已经忘记的想法又都钻了出来,他怔忪的站着,如一棵独立山崖的苍松般巍然不动,却透着淡淡的凄凉孤傲,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
荣柯无意中一抬头,啊了一声站起来,看看愣怔的阎启林,又回头看看也停止说话的小玉,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从来没有在这两个人都在场的情况下一起呆过,以前每次阎启林探望时他都避开了。
还是林医生更稳重,马上站起来招呼人,吆喝着一起去吃早饭。知道阎启林因为自己一番话还经受大难,他更是心情苦涩愧疚,也恼恨自己明明知道阎单魁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听阎单魁的肯定没错,还自作主张透露了实情,才导致了更坏的结局。
有人开了口,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阎启林也回了神,他刚才想到一点,如果没有经受这样的苦难,自己就不可能有机会认识贺东,偶然中的必然,如果这些就是认识贺东的代价,那么,他都愿意承受。
这么想着他阻止荣柯要上来搀扶的动作,稳步的一步步往下走,每多走一步心情就更轻松几分,仿佛每一步都能卸下肩头的负重,到了一楼地面,大地厚实的凝重再不会晃动,犹如他下定的决心一般,另一种极端的一往无前。
看着眼前拘谨的绞着自己那双小手的女孩儿,阎启林笑出了声,“小玉,这回记得哥哥了吗?”
这笑声毫无芥蒂,轻快悠扬,如欢乐奔跑的清泉般叮咚清脆,能洗涤世间一切尘埃。小玉听了却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