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爱卿平身,”不起涟漪的语调,“边境战报。”
用不着询问,简简单单四字一出,堂下三名臣子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领头的老臣将脑袋贴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禀报:“陛下今日遣往萸城的三十万大军,山倒兵败……”渐渐降低的音量暗示着心中的忐忑,偷偷抬首瞥了一眼,之间堂上新帝怒火中烧,虽不见大发雷霆,但那一双凤眸好似窜出火来。
三月连失七城,如今损失三十万大军还让敌军破了萸城,换作谁当皇帝都咽不下这口气。挨边站着的臣子不禁细碎念叨,少女扬起下颚,似是凌人,“朕养兵千日,是让你们败兵一时么?”厉声一句,堂下再无人碎语,“大慕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敌军派来的军士说是……洛阳……”领头老臣轻声应道。洛阳乃大戌第一商都,若洛阳失陷等于倒了大戌半壁江山,就算大慕攻城不得,作为一座商业大城,亦不若边境小城,洛阳受不起炮火。自萸城到洛阳,中途有三座小城,若大慕想要吃下洛阳,必定先过华州、丽州、丹城。如果这消息为真,必须在大慕攻下这三城之前扼住敌军;但若消息讹传……怀仪头疼地抿了抿唇,“这大慕与我大戌互不侵犯,如今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启禀陛下,慕斐帝召集南境三国,此番北伐可谓是蓄谋已久!”
“朕自有忖度,大慕方面还有什么消息?”
堂下臣子迟疑了片刻,似是在思量怎么开口,“大慕说……请陛下交还锦然公主当年留下的子嗣,大慕,大慕的使臣说……就是,”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大慕称,陛下的方贵君,就是当年锦然公主与文帝的孩子……”
哆哆嗦嗦禀报完毕,却惹来全朝一阵骚动,群臣哗然。“放肆。”一掌击在桌案之上,堆叠起来的奏折被这一震散落开来,“慕斐帝那老狐狸凭什么血口喷人?”
“皇上恕罪,大慕口口声声称方贵君为其皇室后裔,这其中的缘由,臣实在不知啊……”
就算是这朝中臣子,亦不敢对帝王的后宫有所评判,堂下臣子正寻思着怎么和怀仪交代,便被少女又一下猛烈的击掌声怔住,颤颤巍巍地开了口:“大慕的使臣称……去年他们探过虚实,据说在洛阳暗访之时,亲眼见到有人身着锦然公主生前的衣物——询问他人,得知是湮华殿主方锦……”
再抬首,却见怀仪冷色而立,凤眸犀利,犹若尖刀利刃架于自己项上人头。“滚。”简单的一个字,堂下之人忙不迭地收拾好自己的手脚,怏怏地退入群臣之中。少女挑高眉目,“关于大慕,还有哪位爱卿有所高见?”
“臣斗胆请皇上三思。”站于前排的几位老臣跪了下来,随即身后群臣拜跪,“臣等斗胆请皇上三思。”黑压压地俯身一片,众人异口同声。
方才退后的老臣大着胆子向怀仪三拜:“臣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无视怀仪扫下的尖锐的瞳色,甚是义正言辞的语气,“陛下若是沉溺于方贵君的美色,又怎能以社稷为重,又怎能救黎民百姓于疾苦?如今洛阳告急,南境沦丧,陛下,难道愿为袒护一名小倌出身的男妃,而颠覆我大戌的前途啊!”
“照爱卿所言,朕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老臣绝无挞笞陛下之意,”微微仰身,也罢,倒是豁出去了!“陛下不宜将此人留于身边!”
“依着丞相的意思,”少女利眸相视,堂下所站之人正是余玉的表叔,任职丞相已有三朝。怀仪轻笑:“朕做得这九五之尊,封个妃子也要看丞相的脸色——朕倒是想听听,到底是有些个什么样的理由,逼得各位爱卿与方贵君针锋相对……”朱唇微扬,少女不禁心中暗言——这老狐狸靠着余玉的皇后之位扎根于朝廷,又任职三朝,自是呼风唤雨之人,如今自己在后宫将余玉之势连根拔起,这地面上的茎茎叶叶自然免不了给自己看脸色。
这又如何?如今这朝政之上是她怀仪做主,她有的是资本高傲:“朕倒是想听听爱卿们的谏言。”
既有冲撞在前,丞相亦顾不得太多,沉缓的语调不觉拖沓,然字字尽显沉痛:“陛下登基已逾半载,纳妃亦有六月,为何不见……”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怀仪的胃腹之处,这一眼倒是惹得周遭群臣窃窃私语,收去过于露骨的词藻,继续说道,“陛下亦知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吧……”大戌可以容忍一个女皇帝,但绝不能容忍这断了香火的事情。
虽说戌怀帝在位之时对林君妍宠爱有加,亦没有将言默与怀仪这对姐妹当作媒介传递与盟国之间,但怀仪毕竟年近二十,这样一个年纪还没有生育,在大戌定是无颜见人。见堂上女帝神色凛冽,丞相却有愈演愈烈之势:“传闻那方贵君出生于烟花之地,行为作风不堪。然湮华殿之于洛阳,不过是座青楼台子,陛下若是生得一双明眼,又怎会将这藏污纳垢之人纳为后妃,更甚者……”狡黠地一笑,“陛下可曾听说,方贵君甚好左风,对陛下的词德君更是喜爱无比……”
“够了。”玉掌将一本奏折震落,唇角撇上一抹冷笑。怀仪挽好衣袖,斜倚着龙椅的靠背,明亮的眸子中透着火,“爱卿效忠我大戌三朝圣主,朕自是感叹于爱卿这份赤子丹心;但朕一向厌恶干预朕内事之人,欲叫那嘴碎之人尝尝拔舌之苦……”少女狠话还未撂下,堂下便想起此起彼伏的讨饶声,只见那朝臣一个个跪拜在地,呼天喊地。
“陛下若是念得丞相苦心,又何必如此……”
“陛下,丞相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君子心直口快,陛下千万不可为一句失当的话而下罪于我大戌的耿忠老臣!”
“陛下,方贵君与词德君之间若是清清白白,又怎会来得这些个子虚乌有的轶事?”
“可笑,”少女杏眼圆瞪,“朕纳下两位贵君,倒是惹得爱卿不悦;照这般看来,朕倒是成了那真正的庸碌祸害!”提起玉玺然后向桌案上重重一搁,凤冠之上一阵骚动,摇曳的珠坠像是不满于主人的嗔怒,相撞而鸣。虽然贵为天子,后宫亦养着人,但谁又能想到怀仪并不曾临幸过自己的妃嫔,更何况作为女帝,自然有很多地方不能像男帝那般随心所欲。
至于方锦和词昊的心思,她何尝不知?但他俩闹得再离谱亦逃不过后宫这张罗网,怀仪自然不必揪心于此,而如今这贼老狐狸却将这号事添油加醋得显摆,又故作痛心地在她面前演上一出声泪俱下的破戏,少女眉角上扬,心中略施一计:“来人,传马贤。”
随着年轻太监的几声叫唤,一名蒙着面孔的男子急急地迈上朝堂,“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身为圣上的暗卫,自然不便在公共场合露面,要是万不得已,亦须掩好颜面。
“马大人多礼了,”少女轻轻抬手,示意马贤平身,纤指绕过耳边碎发,“今日朕为边境之事头疼许久,忽闻慕斐帝那老贼出了新招,马大人素来灵通,不知是否搜罗到一些可靠的消息?”话音落罢,巧眉回平,杏眸漾出一丝笑意,显得妩媚极致。
“回禀陛下,”男子双手抱拳而语,“大慕自觉与我军兵刃相见倍伤和气,如今慕斐帝亦无法给出证明方贵君就是当年锦然公主子嗣的确凿证据,”抬首微瞥怀仪一眸,笼在面罩之下的唇角轻佻半分,“大慕老贼亦好美色——若陛下愿与其联姻,大慕自会退君而还萸城。”
“哈哈哈……”少女放声而笑,指尖抚过下唇,“诸位爱卿,朕念在尔等长居朝堂,想来消息闭塞亦是常事,”扬手将马贤退下,顺手取过小太监递上的一卷紫薇省起草完毕的圣旨,“紫薇省中的侍郎舍人们,可谓深明朕的心意。”纤手抬起掌边玉玺,龙章一落,怀仪莞尔一笑,却将圣旨随手向前一弃,金黄色的丝绸卷子滚落于地,倒是把一旁的公公急的跳脚。
怀仪微阖双目,“宣朕的旨意。”
“是是,”连忙跪地拾起圣旨卷轴,手却是不住地颤抖起来,稍作疑迟却见怀仪一眼寒光,蕴着杀气。“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断断续续地念叨了几句套话,宣旨的公公偷瞅了丞相一眼,似是酝酿了一口气,“卫刘长公主已近花信,且未被册封为亲王……公主貌若天赐,淑庄娴雅……和、和亲?”兀的被这卷上下文怔住,老太监顿时乱了阵脚,忐忑地不敢再看少女的脸色。
怀仪倒是没有对宣旨的公公做什么责骂,少女勾勾嘴角,一抹微笑攀爬上秀丽的眉眸,却看得堂下丞相脊梁发麻,不知如何是好。“卫刘公主乃是大戌千古功臣,”少女笑意渐浓,这长公主养于宫中二十四年不嫁,原是等她怀仪这一招,“说来朕倒是要感谢余太妃为朕生了这么个倾国倾城的皇姐!”
卫刘虽说不与自己有所瓜葛,但谁让她是从余玉肚子中爬出来的——太子昰朗早已驾鹤西归,余后幽禁冷宫,今天她若是狠不下这颗心斩断丞相与内宫女眷的牵连,难保明日轮到她怀仪成了他人的奴仆!一语既出,用意显而易见,大慕愿求联姻,然这和亲最佳的人选自然成了依旧保持公主头衔处子之身的长公主卫刘了!
丞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膝不禁软了下来,收紧的眉眸直逼堂上女帝,喉口因为喘息而上下滑动,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怀仪起身,淡淡地瞥了堂下一眼:“退朝。”
相宜宫中,唐也笑则是一笔丹青,缥缈于素宣之上,游龙戏凤。退了早朝的女帝则是小憩于此,端着半碗去火的绿豆百合汤,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司书公子——想来若不是公子也笑里应外合,自己自然没有法子光明正大地将木槿圈禁回宫,若是想正面与方锦周旋,恐怕只会弄得自己阵脚凌乱。
“写好了?”见唐也笑搁下笔,怀仪问道。
男人轻笑着摇头,“写不下去了。”
“为何?”少女倒是不解,“不就是临摹几个老字,有什么‘写得下’、‘写不下’之说?”探手睨得桌案之上铺陈了一卷习书,从那泛黄的边角怀仪便知此有些年代,卷上之字说不上是严格的草书还是行书,只觉落笔之人起笔狂妄,中途困顿一二,收尾又显得凝重非凡,只觉那一杆蘸墨细笔,不降这宣纸戳穿了不罢休。“这书作倒是显得很有特色……”
“是晖湘大人很早的作品了。”男人淡淡地应道,对于那个将自己推向万丈深渊的男人,公子也笑依旧是规规矩矩地称呼其‘晖湘大人’,亦不论那人早已长眠于地下。
怀仪浅笑:“你爱他,不比方锦浅?”见自己的两位绝色贵君如此沉沦于同一名男子,怀仪不禁好奇这词晖湘到底何许人也——之前只能在林君妍和杨曦泉的对话中揣摩半分,只觉得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人。“不过他去了那么久,身骨也该化了,又有什么值得念想的。”
“陛下说得轻飘,”公子也笑坐于怀仪对面,与方锦相比,唐也笑则显得更为内敛,没有方锦那般痴醉酡颜,亦没有方锦那般洞察湎怜炎凉世态的星眸——怀仪觉知这面前的男子好得谋算,便一同收入后宫以备不时之需。男人接过侍女奉上的汤水,“陛下怎么不去问问方贵君?”
“朕自知他是个聪明人,朕亦觉着你是个明白人,”怀仪无聊地执着小勺,搅拌着碗底的百合,“没想到你俩都是这样的痴情胚子。”带着调侃的口吻,倒也是不偏不倚地道中了男人的心境。“也笑,你可曾恨过方锦?”
也笑浅浅一笑,似是有些尴尬,浮沉往事早已被时间的河流冲蚀殆尽,那个在他十一岁那年领他走进湮华殿的美好男子,终是成了他人床边的侬蜜情人,“也许吧。”带着一丝感慨,却又好般无奈。
三皇子一事他陷方锦于不义,这江山飘摇,根基不稳,他公子也笑亦自诩为见风使舵之人——将木槿的下落散露于当日三公主的内线,收买了湮华殿的药仆于木槿的饮食之中下蛊,替怀仪收拢二公主、宋翊鸢以及皇后余氏在民间的诸多暗卫,将这些宵小一并纳入自家队伍……算罢,他竟也立下不错的‘功劳’。
十一岁他入湮华殿,荒唐地做了殿主的陪夜,然后是荒唐地爱上了那个伤害自己身体的男人,然后再是成了湮华七公子之一,曰之“司书公子也笑”。
那一日十八岁的方锦推门而入,将杨曦泉预收他为娈宠之事道出,公子也笑轻笑,心中却是另一把算盘,他想的是,纵使你现今如何得词晖湘之宠,将来都免不了同自己一样被抛弃的命运——他是湮华殿的王,自然只需要一个暖床的工具。然而也笑没有想到的却是,他将方锦独自拜访杨曦泉之事告诉词晖湘,却见男人一个箭步冲出序源阁,直奔知府府邸。而留得他一个人孤影徘徊——他竟然那身朱红锦袍的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
当那日夜深,公子也笑见到那一抹朱红拽着那一眼青蓝徐徐回到湮华殿之时,只觉心口嘲讽似地痛了一下。那晚他听到了他吻他的声音,尽管很轻,尽管只有细碎的呻吟,唐也笑只觉左胸针刺一般,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之下,却不敢放声大哭——那一年,唐也笑十五岁。
第五十八章:凤凰
翘首觐向,却再也看不见过往的酸辣苦涩。那座红墙绿瓦的不夜楼宇,早在一把大火之中一了百了,有关湮华殿的喜怒哀乐,最后也只剩人们嘴角边缘、茶余饭后随意嗑叨的毫末。
公子也笑在清晨兀的惊醒,却觉臂弯酸楚难耐,揉却惺忪的双眼,只见怀仪枕着自己的手臂熟睡了一个夜晚。轻浅的呼吸律动,吞吐的热气冲撞到男人的鼻尖,也笑喟然,轻轻抽取自己的胳膊,然后直起身扣好颈口的衣纽,桌案上凌乱地堆着昨夜没有收好的笔,故人的习书卷子滚落在地,一滴不合时宜的墨打落在那方“词晖湘书”的篆印,花了那一角嫣红。
伸手拾起落地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卷好,搁到书架上层。望着那一层大大小小的书卷,男人不禁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他守着关于那人的一切,那人却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他自知出身卑微,若不是词晖湘伸出的援手,他恐怕这辈子只能是个街边卖字的穷小子。但尽管如此,他亦不能容忍词晖湘将他任之弃之。叹罢往事,却见怀仪慵懒地爬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下一个礼。少女揉着惺忪的双眼问道:“昨夜?”
“昨夜陛下临幸于此。”唐也笑淡淡地应道,倒是怀仪双颊飞上两朵红云,挪了挪身子,只觉腰间生疼,“陛下还是休憩一会吧,离早朝还有些个时辰,在下去唤个早膳。”
少女点了点头,又躺了下来。男人走到床边,替怀仪掖好被子,便走了出去。
今日早朝,无非是丞相东扯西拉,大谈前朝皇帝圣明,皇恩如同雨露播洒天下。群臣之中不乏为和亲之事说情之人,“朕心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说。”扬手制止正要开口的臣子,怀仪一记眼刀示意堂下勿再论夺此事,“若谁再对此事有所高见,朕便请他去大慕陪陪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