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仪垂下眉睫,“朕会好好赏你。”
“在下既无心死活之事,又怎会在乎金银钱财?”是啊,按着司书公子的才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待到成熟之日,慕斐帝说不准会拿他唐也笑的人头来祭军旗!“很多事情,看开了。”
“那日……方锦说,自会有人毛遂自荐请去和亲,朕真没有想到会是你……”
“他还是那么聪明,怪不得晖湘大人喜欢他。”男人有些失落地笑了,他不禁问自己,这些年来他到底怨不怨、恨不恨方锦——“不过,心思过于缜密的人,是活得很累的,”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注定不能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恨一场——所有的情绪都被塞藏在那一抹浅笑之后,“不过这二十年来,倒是让锦娘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怀仪忽的鼻头一酸,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在你心中,朕又是怎样一个人?”
“陛下,”他搁下手中的笔,唇角轻扬,抱拳作揖:“是大戌的神。”
语落闻得怀仪长叹,一声显尽苍凉,还有那不属于二十年华的沧桑:“朕答应你。”
“谢陛下隆恩。”也笑单膝跪地,叩谢皇恩。
第六十二章:霓裳
轩辕渐近,一辆轻车从后门急急地驶入皇城。“恭迎方贵君、词德君。”若风急急地跪下行礼。纤瘦的素荑挽起帘幕,连续几日的颠簸使得两人看起来都备显憔悴。“去准备些热汤,”方锦扬手吩咐道,“还有,传令下去,今天在下与词德君谁都不见。”
入了寝宫,词昊踉跄着跌坐进软榻之中,方锦沏好一壶清茶,然后倒出两小杯,递到少年跟前,却被少年轻摇着头拒绝。“回程两日你就没有进过茶水,真想饿死不成?”男人端起茶碗小饮一口,“我让若风去准备些粥饭吧。”
“不必了。”词昊叹了一声,“锦娘,你这儿有酒么?”虽说两人都封了后妃,但私底下少年还是习惯这般称呼,疲倦的眸瞳失了神采,困顿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方锦哂笑:“像在下讨酒,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词昊又怎会不知这男人滴酒不沾,与父亲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只是此刻心口苦闷地很,恨不得痛痛快快地酩酊大醉一回。而方锦的茶,只会让自己更加清醒,“我只是想醉罢了,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去考虑以后怎么办……”
方锦苦着笑,等不及杨慕云的出丧入葬,自己就同词昊急急忙忙地赶回都城。这两轮日夜,词昊硬是垂着眼皮安不下神,茶饭不思地空着目光,呆呆地倚着车窗。方锦走到软榻边坐了下来,男人将少年搂进怀中,然后将手覆上词昊的手背:“心不肯醉,再烈的酒都下不倒你啊,”顿了顿,男人接着说道,“生死由命,看开吧。”
“我忘了,”少年嘲讽一般笑出了声,“锦娘的爹娘也不在人世了吧……这样看来,我倒是矫情的甚,”他攥住男人的袖口,将那一角丝绸团捏进掌心,“我娘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词昊,”未等少年抱怨完,方锦便打断了他的话,“‘善恶有报’,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意愿罢了。”他自然知道词昊想说什么——杨慕云的确是个合格的妻子,慈蔼的母亲,温柔贤淑的小家碧玉,虽然他方锦不信那什么寿终正寝,却也无奈于生老病死。“若是词夫人见你这般伤心,碧落黄泉,她恐怕也不能安心。”他好言劝慰着。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词昊忽的瞪大了双眸,死直地注视着方锦——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国家,放任外夷践踏;他亦保护不了自己的母亲,只能在弥留之际掉几滴不值钱的眼泪。词昊咬住下唇,疲倦的眼眸透出一丝恐惧,他牢牢地抓住男人,却止不了十指的抖颤。
方锦轻笑着贴住少年的额头,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像是一柄断刃,在他他心上硬生生地砍出一道伤。他团住词昊颤栗的手,感受着彼此的冰凉,将少年枕进自己的肩窝,任他不规律的喘息冲碰到自己的锁骨,方锦轻声道:“别怕。”
“锦娘……”少年抿了抿干裂的唇,他伸手圈住了男人的脖子,“最后,我们都会走,是么……”词昊阖了眼睫,低声问道。
男人望了望搁在桌案上的热茶,曾经自己是那般笃定这一生伴着湮华殿而过,而如今这一切,许之沧海桑田亦不为过。瞥见铜镜之中的自己,依旧是十八岁的清秀模样,不知道是岁月忽视了他的存在,还是这天地硬是要自己承受那物是人非?他的模样还是那般俊丽,这周遭的一切却是翻天覆地,百年过后,再回眸,自己这一个大活人就成了那泛黄画卷上不苟言笑的永恒——哦不,是他自己太过自信,这世上又有谁会为他这么卑贱出生的人画上一幅赏茶图呢?
方锦叹道:“当你站在这个年代韶光殆尽的路口,愈加青春美丽的容颜,带来的是愈发不可收拾的痛苦。”
“这世上,有多少帝王贵族,渴求这长生不老之药,”少年疑色上眉,“为了得到那些所谓的仙丹灵药,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更甚者,迷信谗言,竟要食人肉,饮人血——若是痛苦,为何人人求之?”
“那是因为没有得到,”他将词昊搂紧,青丝抚过少年高挑的鼻,“那么词昊,你可曾羡慕过我?”
少年被问的一懵,只是低低地垂下了脑袋。男人轻叹,他伸手挑起少年的下巴,朱唇相印。词昊只觉唇间流淌着一丝温柔,微甜的气息在口鼻之间充盈,后脑勺嗡的一声,他伸手攀上那肆意倾吐温热的头颅,脊背后仰,直至方锦将他全然压倒在软榻上。
他不止一次想要将身上的人推开,却发觉四肢紧紧地攥住方锦的衣物,被霸占的纤唇轻轻上扬,把持不住突然分开逸散而入的空气,男人的唇再一次把握自己的呼吸。少年伸手,却被方锦十指扣住,反压到耳边。词昊几乎可以感受到方锦脖颈之边脉搏的跳动,纤指探入男人的衣领,抚过那微凸的性感锁骨,“锦娘……”唇角那软绵的呓语,却勾起方锦胸口的烈火。
他在湮华殿,素来都是看惯了侍寝小倌的娇媚迎合,自己亦是早早了事以求一夜安稳。被那些少年搂腰而眠的时候,他不禁兀自哂笑——纵使是自己要求的房事之夜,这床笫之间的主角倒是没了那般欲求与热情。
然而此刻,闻着这熟悉的茶香,方锦却是停不下手。
烈瞳相视,和着往日的蹉跎、今朝的悱腻,团了那痛和爱,词昊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下来,只是将十指攀上方锦的肩背。窗外微风轻摇夜色,柔了那一抹凄凉月光,微笼着醴泉宫内醉熏的吟呓。当万籁俱寂之时,少年兀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柄插在心口的利器似是被谁人用力转动,一床罗莎轻落,终是乱了眼眸。
“锦娘……”指尖几乎嵌入男人的肩,词昊一直认为比起方锦自己不算柔弱,如今这般未经人事的窘态被男人尽收眼底,扑鼻而来的茶香让他乱了气息,身下传上的痛楚却清醒不了这迷乱的神经。“方锦,方锦……”他直言他的名字,却让这不理智的动作再度加深,少年伸出双臂,企图让对方停止冲撞。
“昊。”方锦的句子没有少年那般拖泥带水,倒是唇齿清晰地喊了他的名,睨见词昊皱眉,男人却将朱唇印上少年的眉心,“别怕。”
“我很开心,”词昊别过头,不让男人瞧见双颊的红光,“是‘昊’而不是‘晖湘’。”话音刚落,他微微仰首,吻上方锦的喉结。这一夜,不见蝉鸣。
晨露微光,方锦便起身换了衣裳,见词昊依旧眠意深沉,窝在床中不省人事。男人不禁轻笑,伸手将棉毯盖过词昊双肩。扣上颈口纽扣,披上一层薄纱,方锦示意早起的宫女不要打搅词昊,便离了床,坐到茶桌边。
若风端上一叠甜糕,“请贵君用膳。”
“和亲的事情,陛下解决了?”压低了声音问道。
“是的,”侍女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应答,“是唐贵君,而且陛下已经准了。”
“是么。”方锦随手取了一枚甜糕,目光瞥向熟睡的少年,“不要吵醒词德君,在下要去相宜宫一回。”
第六十三章:谣歌
也笑拾起一本掉落在地的字帖,弹去书封上积蓄依旧的尘埃,然后将册页小心翼翼地搁进书箱,此番男人不求怀仪赏赐金银,只要了几本古书和一些字帖,怀仪自知他喜好书法,便也就随了也笑的意思。“有些人,总是不请自来。”他背向来者,兀自说道。
“你怎么不带些过冬的衣服去?”方锦瞥了一眼也笑收拾的行装,只有几件薄衫,就连入秋的袍子也没有收纳进去。
男人自是惬意地翻动着手中的古书,语气颇为调侃:“方贵君倒是急着赶在下上路,这不正收拾着么,”合了书册,轻叹一声,“大慕气候湿热,秋冬季节也没有这里阴寒,再者,也笑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熬过今年冬天。”语落,自嘲一笑,将挑中的书籍放入书箱。
“说什么丧气话,”方锦找了把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一旁的宫侍奉上一盏茶,“若你熬不过今年冬天,又何必大动干戈带那么多书走?”随手抄起一册字帖,满页的狂草龙飞凤舞,“你和沈笙可真是有这个闲情和耐心,一个天天闷在宫里吹拉弹唱,一个天天在纸上乱涂乱画。”
面对这般戏谑,也笑缓着转过身,浅然笑道:“那不知道是谁天天在宫里矫情着唬弄词德君。”说罢两人相视而笑,末了,方锦收了收唇角的笑意:“你真打算要走?”
“意已决。”也笑亦换了神色,眉睫之上染了一层霜霭。
“连个理由都不留下?”男人吹了吹茶汤,叹声道,而那黛眉微微上挑聚拢,凝成一朵愁云。
司书公子倒是坦然的很:“想去就去了,又哪里来那么多的理由?”将收拾的活儿吩咐下去,他自是坐上宫中软榻,轻呷一口清茗,唇齿留香。“更何况,唐也笑的心思,你方锦何时没有猜透过?”
晖湘大人曾说我谋略甚深,但纵使我如阴暗枯井深不可测,你方锦不照样能放下井绳,拎得一桶清水?
“这世上哪有人能完完全全看透他人所想,又怎会有人完完全全被他人所看透?”方锦轻摇着头,“这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一问,司书公子心中,可有我这个‘锦大人’?”当词晖湘头也不回地跨出湮华殿,所有仆子、小倌、花魁齐齐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尊称一声“锦大人”,象征着方锦对湮华殿无可争议的统治权。
二十年前,词晖湘将方锦从杨曦泉宅邸之中救回,他便看见那少年直直地站于大红柱子之后,十五岁的唐也笑,那清亮的眸色混着一丝隐忍的痛楚。然而想罢曾经,唐也笑亦不禁自哂,这故事自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词晖湘对他没有爱,他又何必惺惺自怜那破碎的心?
司书公子忽的起身,执起一支玉兰蕊,柔腻的羊毫笔在宣纸上翩然:“默慨葱茏忆谣歌,也笑芭蕉戏雨声;不晓宫闱譬残曲,再看湮华如梦城。”男人停笔轻笑:“若在下这一声,能于他心中留下捻末痕迹,也笑也算是没有白活。至于晖湘大人与锦娘之间的种种,在下亦无心再提——至少,词晖湘心中,还是有这么一个司书公子。”他摒弃了那一声“晖湘大人”,直呼其名,再抬笔,却突然一抖,一滴细墨落于素宣。
人那一生一世的爱恨情仇,不论生前是哪般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当人告别看见这世界的最后一眼,这一切了断的或是未了断的情缘,都成了他人心底一抹叹息。方锦淡淡地品下一口茶,眉目带笑:“可曾记得二十年前,在下第一次来拜访司书公子,”瞥了瞥碗中的茶片,“那年你泡的一壶熟陈普洱,可把在下的舌头害惨了。”
“想不到这么多年,锦娘倒是还记得,”也笑喟然,方锦对茶品的嗜好湮华殿人尽皆知,然而这男人在茶上的造诣也让人叹为观止,“那今番品起来,是否合得了锦娘的意思?”
“这是你从湮华殿带来的叶子吧,”品却那一口茶汤,香鲜嫩,味纯美,银毫微光闪露,芽叶成朵,两叶一心,不愧为一盏上品的东湖银毫,“在下倒没有发现,公子也笑也是个品茶高手。”
“跟着你随便学学的。”面对方锦的夸赞,唐也笑亦是回以淡淡微笑,沉忖片刻,“那公子锦怎么不恨在下当初吃里爬外,出卖整个湮华殿?”
终究是回到这判夺始作俑者的问题上来,方锦却无所愣怔,放下掌中茶碗,“那这湮华殿平白无辜丧命的倌儿们,岂不是要沿黄泉而上,斥责在下将三皇子窝藏在殿中?”他薄唇微扬,似是坦然——若真要追溯那纷扰的源头,应怪方锦当初灰着脸一脚跨入湮华殿吧!若是当初,他望着那龙飞凤舞的楼牌,攥紧身后行囊,别过头,大步流星地离开那是非之地,又怎会有今天这番可笑又可怜的模样?
“往昔叹不得,而那来着,贪不得。”他轻推茶盖,纤指的指尖抚过茶碗光滑的鎏金边缘,唇角一斜,依旧是那熏人的笑——如同那栖于湮华殿的夜夜笙歌,锦娘端于大殿之上,笑脸相迎世态喜悲。
饮下最后一口茶茗,男人轻叹,“也笑,万事珍重。”
他亦听出了他语中诚挚,回之淡笑:“谢过方贵君。”
醴泉宫后院,若风神色慌张地窜入假山之后,“快些出来,”少女小声地喊着,“若再是这般磨磨蹭蹭,方锦可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嗖”得一声,来者一身黑衣闪到若风跟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出现惹得一声,差点失声喊了出来:“你想死啊,大白天的还穿得一身黑,嫌别人发现不了你?”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经过,若风便大了胆子,“这回来,又是什么事?上回你让我把词昊和方锦的事情抖给怀仪,现在好了,人家皇帝不仅不生气,还懒得管这两男人卿卿我我,这不,昨儿个词德君还在醴泉宫过夜呢,”似是不满地睨了来者一眼,“依我看,词昊那小子准是被方锦吃抹干净了……”
“我来是交待你事情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不是来听你啰嗦的——他俩想亲热,就让他们去黄泉路上亲热好了。”
若风瞪大了双眼,“咱不是说好不让我下毒的么?要这两个主儿真死在这醴泉宫里,我还舍不得我这脑袋呢!”忽见男人凛冽的眼色,若风急忙降了嗓门,“打从他俩进宫你就吵着嚷着要报仇,如今还不是自己磨叽,要再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都耐不了了!”
“我要是急了性子,你还能活到今天?”
“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女咬了咬牙,愤慨道:“怀仪这贱人给我下了越白散,你就算把这全天下的郎中都找来,老娘还是得死,”见面前的人缓和了神色,若风轻哼了一声:“我拖着这么个残破身子给你做牛做马,你最后要还不了郭妃娘娘一个公道,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