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下——陈绍樾
陈绍樾  发于:2013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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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很好,也不愿意出去走走么?”方锦抽过一把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身后的词昊不若男人这般自在,只是站在一旁沉默。

少年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失神的双眼显得黯淡无光。面前零散的宣纸上,绘上了一朵朵木槿花,几朵含苞几片又残落。木槿将手伸入绒被之中,“齐难”之毒侵入骨髓,虽说已被祛除,却害的本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处处畏寒。方锦倒是不顾对方的执拗,将少年一把抱起,大步跨出宫门,然后寻了一处暖阳之地将木槿放了下来。

虽说已然开春,而石板凳椅的冰凉还是让木槿不由自主地一颤。和煦的阳光笼着纤瘦的人儿,庭院之中洋溢着几丝淡雅的花香,他伸手攀上附近的一枝早桃,指尖轻轻一戳,柔嫩的花瓣便脱离花萼飘落下来。“好美。”少年轻声说道,指尖稍许沾上的花粉有些黏腻,昨年他伫立于此观桃花盛谢,轻叹花期不饶花、人岁不饶人,如今再见花开时节——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却落得这般境遇。

“你喜欢桃花?”方锦亦坐了下来,见木槿百无聊赖地将嫩桃花瓣碰落,不一会儿,少年膝下便簌簌地落了不少华英。

“不喜欢。”木槿干脆地回应道,少年摘下一瓣春桃,浅红色的瓣片静然躺于掌心,“才开了多久,就想着谢了……”指甲滑过花瓣,渗出一丝汁水,木槿微叹一声,将那残片放了去。

方锦浅浅一笑,挽袖摘下一朵春色,泛白的花心中抽离出两三根纤细的蕊丝,凑于鼻前,只觉一阵清香流窜,“让人摘些泡茶喝吧,”男子挥手而言,身旁的一名宫女急急地退下去准备茶具,方锦将花朵置于掌心,“在下倒是挺喜欢这花的。”

奉上了两对青花瓷杯,方锦伸手取了几朵置于杯底,一泉沸水倾泻而入,花瓣自行散开,轻浮于水面,水纹漾着桃红,煞是好看。方锦端起一盏,靠于唇边微吹了几口,瓣片盘旋而舞,逸散出一抹馨香。待其沉于杯底,舌尖轻触那浅金色的茶汤,一丝酸涩飘上味蕾,惹得方锦微微蹙眉,待到回味,却是唇齿清新,“第一口倒是苦到在下了,”星眸浅阖,蕴着一抹浅笑,“往后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只恐在下茶道疏浅,觉不出其中的特别。”木槿亦抿了一口,只觉一股热流淌过喉口,直直地到了肚里,纤指抚过杯上烧拓的青花,天青打底,恍若烟雾朦胧,少年喟叹,“这杯子是戌文帝时地方上贡的瓷艺品,用了多年,也不见褪色,”顿了顿,木槿的眉上蕴集了更浓的愁云,“那一日,我亦是闲的在殿中沏茶自得其乐,一盏过后却软软的失了知觉。没想到睁眼之后,却看见这么一派奇景……”

一梦惊醒,却见怀仪独坐九龙之座,林妃无端瞎了眼被囚于冷宫;再见铜镜之中,面若死灰,唇亦冷青,脖颈、四臂所见之处可见密密麻麻的针眼,肘腕之处几处溃烂。木槿合了双目,将铜镜速速掩了去——皇姐,你未免太狠心。

“实在没有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光景,当初真是小看了陛下。”兀然收尾,带着些许嘲讽。少年唇边偶尔显出一丝稀薄的笑意。

“靖王爷,”一名宫女垂首而秉,向着方锦词昊规矩地行过礼,“谨文君求见。”

木槿轻声道:“请。”

几名宫女引着南宫入了后院,司药公子见三人相聚,不禁话指词昊调侃道:“词德君今天好生悠闲。”这几日听说新帝要集结旧史,修正之后重新装订成册,这繁琐的校勘自然少不了词昊,如今见词德君优哉游哉地陪着靖亲王与方贵君赏花品茗,谨文君自然少不了对词昊的一顿开涮。“哦,不对——”忽而想到方才言默的话语,司药公子心中顿时有了台词,“德君还是很忙,忙着和方贵君周旋……”说罢,南宫眯着双眼朝方锦一笑。

“谨文君哪里的话……”词昊急急地起身想要反驳,衣袖却不觉一扬,将石桌上一盏花茶打翻,青花瓷杯顺着桌沿滚落于地,一声清脆,谢了一地的天青。词昊一惊,伸手一撩,不料被那锋利的碎片边缘划破了指尖,伤口开出一朵血艳,惹得众人一惊。南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宽袖中取出一瓶金疮,在伤口上抹好,再取出一卷白纱,熟练地为少年包扎完毕。“我不就是说你两句吗,至于那么激动么……”南宫故作不满地白了词昊一眼,“算了,一点点小伤,词德君的手残不了。”见周遭的宫女都惊得下跪,南宫不免感叹这宫中真是把主子当神一样奉供起来,容不得主子受到一丝伤害。

“谨文君不是去看望言亲王了么?”木槿见南宫挨着自己坐了下来,便乖乖地伸出了手,对方亦将二指搭上木槿的腕寸。

司药公子回道:“见宋将军恢复的不错,我也不方便在但夏宫闲磨时间,所以就过来了,”品得靖亲王脉象平稳,只是欠上几分阳气,南宫亦微微一笑:“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这回下去让御膳房再熬点参汤过来,如今就是元气虚一点。”松开木槿的手,南宫从随身的药盒中取出两只小瓶,“这里是‘南宫膏’,中了南宫十三毒的人若是有幸存活,都要定期服上几瓶,有助于益阳补阴。”

“那就先行谢过。”木槿点头致谢,身后一名宫女连忙上前接下了瓷瓶。“今晚在下召了些药膳,各位若是没什么要事,便一同用个晚膳罢。”见众人没有异议,木槿便吩咐下去传了晚膳。

过了辰时,膳罢,众人亦各种回宫。方锦收了收衣领,便疾步跨出庭院后门,春寒料峭,方锦不禁责怪自己高估了身体的御寒能力,浅薄的长裾抵不得这春夜的暗寒,偶尔过耳的两丝夜风,活生生地将寒意吹进了关节肘子里,泛着酸疼。“果然是老了……”男人兀自哂笑,指肚轻轻地按揉着肩胛,入了醴泉宫,吩咐下人烧上几壶热水,方锦退下锦服,随意地披上一件厚实些的长衫,拔去发间的玉簪,黑发宛若苍瀑下泄,男人陷入一座软榻,执起一碗清水浅呷一口。

黑眸扫过一桌凌乱,半截习书,一沓残卷,方锦无心去提那悬于笔架上的湖笔,只是拾起一页旧诗,赏析片刻便又丢却一旁。他入赘于宫中,虽说是个名正言顺的男妃,所幸新帝并未为难自己,但总觉得心中藏有一只脱兔,偶尔淘气的逃窜,激起一波涟漪。

“若怀仪有心夺位,林君妍又怎会不知……束手就擒?”

“余后既然有能力下诛南宫九族,又怎会如此简单地被绊倒?”

“既然担心言默和木槿窥视皇位,又何必多此一举封王册侯?”

轻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种种疑问浮现脑海,方锦不禁喟叹,这皇城深宫,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当事人溺沉其中,一生为权势所累,而周旋于中的人心,亦好比一块松香,在陈年的摩擦中不再透明。

晚风红烛,他忽而想到身在洛阳的日子,旧年三月烟花大会,锦娘端坐于小楼顶层,观日月星辰耀八面,闻管弦丝竹鸣四方。他身着那一身绛紫色锦袍,袖摆上的昙花开的正好。朱砂一点,青丝一缕,他的美,自是撼动了整个洛阳。

撑坐起身,摸索到一杆湖笔:“春生春谢几竭叹,叹陈叹梦悔轮还。还似旧里谣声长,长安,乱?”男人苦笑半生,细眉之间却生出一丝哀婉,好似残阳败雪。方锦半躺下来,微垂着眼睑,却听得一声叩门。“请进。”木门“吱呀”而开,男人却见那少年愁容而立。

“是我。”少年脆生生地说道。

男人轻声道:“有何事?”

词昊并没有即刻回答,只是跨入屋内,将木门小心地掩好,“徒生几分闲趣,想来同贵君一叙,有何不妥?”少年淡淡地说着,低首瞥见桌上一纸墨宝,双眉一收,沉思片刻,词昊提了笔,在男人的墨迹下肆意流淌。

“只忆得少小欢乐事,何曾觉今朝荒淫蛮,看不穿一代盛世繁华败……”方锦轻声而念,唇边渗出一抹笑意,“倒也有那么几分意思。”说罢,执起一只瓷杯,轻贴于下唇,正欲举杯一饮,却被词昊伸手拦下,少年双眸之中漾着微光,“锦娘可记得今日下午?”

方锦微微一愣,点头:“词德君所说,可是打碎那一枚盏子?”经不住南宫的调侃,急于辩解的词昊猛地起身,将一只青花瓷杯卷落于地,化作一地破碎。“靖亲王并未怪罪,德君有何必为了一个瓷碗耿耿于怀?”想来木槿亦不会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加之词昊本无心,自然不会整那一套所谓的奖罚。末了,方锦见词昊轻咬着下唇,直直地望着自己,不禁调侃道:“再说,如今你是词德君,木槿要真罚了你,不免显得皇室之人小鸡肚肠。”

“不是,”少年开了口,继而待方锦饮尽一盏,便将那瓷碗从男人手中拽了过来,“只是忽然想问锦娘,世上如何生的了陶瓷这一器物?”词昊的指肚抚过碗壁鎏金牡丹,然后将瓷碗轻置于桌案之上。

方锦为这莫名的问题一惊,转而浅笑,侃侃而谈:“自是起于陶土,千锤百炼,烧制而成。”他不乏这方面的学识,自然难不倒。

这回却轮到少年高挑起眉:“就这么简单?”

“那词德君对此有何高见?”方锦莞尔,却瞥见词昊双颊染上一层哀默,眸中微光转瞬而灭,他见少年挨着自己坐了下来,继而一声长叹。

第五十五章:陶命

词昊轻撇了那瓷杯一眼。

“我自知那陶瓷之物,历经水火奇艰,熬过那般叫人死去活来的炙烤、暴晒,直到最后成器——无论那陶器承载的是青梅、是棋子还是你方锦那无法割舍的清茶,而或是制陶人的汗水与泪,甚至是血……”少年微扬着朱唇,却见不了一丝喜色,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桌上几盏,继续絮叨,“可你是否知晓,那陶瓷,无论它是端存于皇家贵族之中,委身于苍贫穷壁之怀,亵身于商贾歹人之腹,都无法改变它那最终的宿命……”敛了话端,词昊转向方锦,男人亦是浅笑着看着自己。

兀的,方锦将少年一把拉入怀中,“破碎,”男人轻声说道,搂过少年的肩,水唇轻触过词昊的额头,“这是陶瓷的命。”无论陶瓷盛下何种什物,都无法免过那笃定的劫数——破碎。词昊指尖一抖,下午被划破的口子泛着微微的疼,“锦娘,”词昊问道,“你相信命运么?”

“不信。”男人笑了笑,直截了当地回答。

词昊挣脱了方锦的怀抱,“为什么不信?”

“我命由我,不由天。”

词昊垂下了头,沉默了一瞬,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是注定的么?”如若你不信命运,又何必嗟叹家父成了方锦命中劫数?

“又何必去在意是否‘命中注定’?”他巧笑明媚,柳眉微微一收,微露贝齿,“既是相见相识相知,在下又为何要自寻烦恼探其缘由?”见面前少年似是迷茫,双瞳显出一丝懵疑,他喟然,“二十年前,在下与令尊修得一段左风之缘。弱冠之际年少轻狂,在下总在思索,总在猜忌……”

记忆中的自己,圈着双膝,硬生生等到鼻子都给冻红,呜咽着一个个短句。一想到那个早逝的书童轶树,方锦便浑身不自在,“总计较着,词晖湘那家伙是不是把我当作替代品,”玉面轻俏,谈及往事,方锦亦唏嘘不已,“然而万事作古之后,却发觉这般可笑。”

不论你是因为什么爱我,不可否认的是,你爱上了我,如此炙热深沉,如此至死不渝。

伸手触过词昊的下颚,唇间一抹红影,男人的嗓音宛若天籁:“至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盈盈笑意对上少年神色委顿,方锦却将少年的手团于掌心,微凉的触觉从指尖漫散开来,词昊一叹,反握住男人一双纤柔。

红烛婆娑,柔纱曼舞,漏进屋中的春夜凉风,撩起一抹两两相望。这一刻,他风华绝代,不失当年婉丽清贵,弹指收眉之间,却更显妖娆雍华。浅盈着笑意扣住少年五指,他的美在这暗夜肆意烂漫。抬首对视,却见一双灼华美瞳,轻挑的眼角勾出一丝狐媚姿态。朱门轻掩,小窗微阖,偶闻一曲袅袅寒曲,幽咽泉流,惹得一株春桃早谢,落英千回百溯俯于醴泉宫那翡翠琉檐之上,像极了那一夜的小楼东风。方锦睁眼,惊觉这一刻历史重演。

“盐城失陷?”黛眉上挑,聚起愁云,方锦闲倚着软榻,浅浅呷上一口花茶,早些日子春桃烂漫,便命人打落一些,晒干了泡上几壶。“陛下又是什么意思呢?”端坐起身,浅笑着看着面前通秉消息的宫女。

“若风不知。”女子恭敬地回应,“陛下只说,将这一消息告知贵君,其余的事情,奴婢不敢多问。”她兀的抬头,却见方锦扬唇轻笑地看着自己,便立马垂了脑袋,“奴婢只是听闻,方贵君乃是盐城人氏,恐怕是陛下……”声音渐渐抑了下去,若风自觉这话说的没有底气,却要硬要撑却下去,“陛下是担心贵君的家人。”

“担心我的家人?”男人这回倒是笑出了声,绝色出尘的面容却是笼着一层霾雾,他方锦自然不会为这一两句话所蒙骗,虽不是官宦出身,但这二十年入世的摸爬滚打,亦让他懂得这察言观色之道。“陛下好记性,难不成忘记十年前的瘟疫之灾,方家上下十余口,无一幸免?”

若风自是知道方锦何等聪明,便乖乖地收了匣子,只是默默地站着。

“行了,我知道了,”男人扬手,“你可以退下了。”见女子行礼而退,方锦悻悻起身,踱到窗边,将一扇朱窗推开。挨到了出梅入夏的季节,便少不了一连几日的淅淅沥沥。算罢入宫半载,这半年江山易主,阴阳倒置,外夷入侵,事端繁琐,双眸闪着寒芒——自开春以来,南境大慕得寸进尺,北上扩延其国域,盐城自是自己生身之地,虽谈不上故土之思,但毕竟自己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檐沿落雨,细密地挂成一幕水帘,空气之中弥散着青梅的香气,笼着葱翠的夏意,他伸手,任这雨珠打上手背,“来人,在下要见皇上。”

一顶软轿急急地抬入天和宫,落了轿,他步履偏急地迈入大殿。怀仪撑着额头,抿唇不语。男人作揖行礼,“听闻盐城失陷……”

未等方锦将话说完,女帝纤手一指,男人循着望去,却见堂上另有一名男子。“这位是朕御前暗卫,马贤,”终日焦虑于边境战事,少女眼眉之上爬上一丝憔悴,“方贵君若有疑虑,问他便可。”怀仪喟然,眉心不由自主地收紧,桌案之上立起一叠早朝递上的奏折。

“见过马大人。”

“在下见过方贵君。”两人相互行礼,马贤便开了口:“盐城昨日失守,我军并未想到大慕全军攻入,所备军姿物资欠缺,敌军攻下半城之后,盐城知府便缴了兵械,所幸免得一方百姓遭受血光之灾。”

“这么说,大慕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南境国土,”方锦蹙眉道,“算上盐城,这三月以来,南境七城全部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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