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下——陈绍樾
陈绍樾  发于:2013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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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儿,”女子抬起眼皮,“他……来了么?”

词昊知道杨慕云说的是谁,少年点了点头,便差伢叔去大厅把人叫进厢房。“娘,你为什么要见他?”词昊将母亲搂紧,“不管他和爹发生过什么,可你终究是我娘啊……”

杨慕云却是释怀地一笑,“没事,娘就是想见见他。”那个名叫“方锦”的男子,自是自己和词晖湘十几年夫妻生涯中不可提起的禁忌,如今她想趁自己还活着,见一见那传说中的洛阳奇人。

片刻之后,伢叔领着方锦推门而入。男人身着一袭青蓝色长裾,青丝随意地挽在脑后,并未做什么特别的打理。“阁下,可是公子锦?”得到了对方的肯定答复,杨慕云宛然叹之——“洛阳人盛传,湮华锦娘容颜不老,如今有幸见之,果真如此。”

面前的男子,若不是知晓他与自己丈夫的事端,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他已近不惑之岁,樱唇柳眉,一双星眸漾着秋水碧波,以玉为骨,冰凝为肤。那唇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不似女子那般妩媚,却不失勾魂摄魄之力,杨慕云忽觉心头一怔,这般容貌,怕是女子见了,都会羞愧三分。

可他偏偏是男儿身,这精雕细琢的玉容无端笼着一层薄薄的霭雾,乍看几分凛冽。再回首却又觉知出一两分无奈与哀怨。她叹声,“你恨我么。”

她问他是否恨她,恨她靠着一道圣令抢走了他的挚爱,恨她使得自己白白熬受二十年相思之苦。

方锦淡然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不恨。”他见到了她,这就是词晖湘的结发妻子,为词晖湘诞下子嗣的女子,她温柔,贤惠,通情达理,从作为妻子的角度来评判,杨慕云无疑是完美的,但词晖湘却不需要这个妻子,“在下该问词夫人,是否怨恨过在下。”

“我怨过你的存在,却不曾恨过你。”她靠着词昊的肩,一袭谈话牵及肺腑,杨慕云不禁一阵急咳,喉肺开裂,咽哽之处滑过一丝甜意,“不过,他终究不是属于我,慕云得不到,又怎么能因此去憎恨别人?”

方锦一愣,却想到前几日怀仪所言,不禁开问:“若不去争取,你怎么知晓他不属于你?”

女子粲然一笑,一滴雨珠顺着风飘落到她的发间,“这倒是公子锦的疏忽了——慕云用这半生青春去赌一个词晖湘,如今这骰盅开了,慕云全盘皆输,”她嘴角轻扬,“公子锦,慕云是个深闺女子,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爱情。为什么每次听晖湘说爱的时候,慕云都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她禁不住透进来的风,又咳了几声,“想来,慕云也不爱晖湘的吧……”

她奉着父母之命,又有圣旨撑腰,嫁进词家。那一晚他随手揭起她的红盖头,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在下词晖湘;那一刻,她脑海中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这一辈子,似乎都生活在宅子中,”杨慕云哂笑,“委顿于父母之命、相夫教子之道,倒是羡慕这围墙之外的颜色,这些年见庭外红杏烂漫,花开时娇艳似火。慕云总在想,人如果有下辈子,慕云也希望痛痛快快地爱一场……”素荑无力地覆上词昊的手背,她唇角轻扬,却像极了一朵微绽的白玉兰,被急急的雨水打得蔫了花瓣。“如果下辈子,你还遇得到晖湘,你还会选择爱他么?”

“在下素来不信那些三生三世的把戏,”男人微叹,“若是硬说有,我想会的。”

他见杨慕云眼中的微光泯灭,女子似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想来,倒也是慕云对不起两位。”窗外的雨愈下愈烈,屋檐挂下的雨珠连成一线倾泻而下。她栖居在这词家宅邸,日月轮转,年华涓流,看腻了那一轮又一轮芍药花开,木槿花落。“这人呐,这一生竟然就这样没了……”

梦未醒,情何殇,恍然间诀别竟在眼前。她细细地揣摩这潺潺岁月,这一生,自己到底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然而待到万物枯竭时,杨慕云发现自己可以回想起的不过是那铜镜之中日渐凋零的容颜。再抬首,那亭亭立于面前的绝色男子,杨慕云几乎可以从他脸上念起词晖湘二十岁的英飒样子。

轻声吟了一曲:“婆娑影,翩蜡光,还见举杯念青衣,纠磨风萧萧;常安情,长乱意,故作凭栏看旧史,缠霏雨寥寥。”偏执地将目光定格在方锦身上,杨慕云盈盈一笑,苍白慕得一丝血色,她伸手捂住心口,硬是将喉口泛上的甜腥吞咽回去。

“娘,”词昊扶住杨慕云的双肩,少年死死地咬着下唇,怀中至亲纤瘦地如同一杆枯枝,阵风便可将其折下,“娘你别说了,来,把药喝了。”说罢将吹凉的药汤端至杨慕云唇边,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词昊将药拿开。“娘……”

“夫人,您就把药喝了吧,”伢叔自是知晓杨慕云的脾气,自打上一回郎中回去,她便是好说歹说就死不碰那药,每日都是默默地见这药汤凉了下去,然后吩咐自己拿去倒了。“夫人,看在少爷的面子上……”

“不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杨慕云轻摇着头,“伢叔,咱俩都忘了个规矩呢……”说罢,女子示意词昊让开一步,自己努力地撑起身,散乱的青丝覆住额头,她微微垂首,一旁的老管家则是双膝一屈,直直地跪倒在方锦词昊面前。

“草民参加方贵君、词德君——”

“娘!”少年连忙将杨慕云拽回怀中,“娘你这又是何苦!”目眶终是拦不住那凝结在下睫的心酸,“昊儿知道,册封男妃,侍寝帝王,窝委于后宫深深——娘,昊儿给词家丢脸了,”那泪痕被女子冰凉的指肚拭去,词昊握住杨慕云的手,“娘,答应昊儿,好起来……”

“傻孩子,”抽出被儿子握住的手,女子眉心揪起一丝哀愁,唇角却依旧是淡浅的笑,她抚过词昊的脸庞,似是考虑许久地开了口:“昊儿,你……爱他么?”

“娘……”词昊一时失了神,搂住母亲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抬首看方锦,男人只是敛了笑容,眉心微皱,“娘,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娘要昊儿亲口告诉娘。”杨慕云似是坚定。

这后宫之中的纷扰琐事,免不了往民间散传,更何况当今圣上的两位贵君后妃,均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洛阳红人,去过湮华殿的公子爷们,见着那悬在大殿之中的花魁头牌,居中的“湮华七公子”便是你揣着银两也见不到的主儿。一般客人想见着这七位公子哥儿,除非在湮华殿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上。

如今湮华殿被烧,圣上下令遣散七公子,却将方锦收入罗帷——这一来二去,不免成了茶楼中闲着嗑叨的话题。至此,关于曾今的翰林正史官词昊与洛阳奇男子方锦的传闻亦洋洋洒洒地传播开来。如此敏感的话题,自然逃不过杨慕云的耳朵。

“娘,”少年松开了手,沿着床跪倒在地,“昊儿对不起娘。”

第六十一章:亲逝

“昊儿,别这样。”杨慕云连忙弯身想扶起儿子,却经不住这般动作的折腾,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伢叔叹道:“少爷,您也应该知道了,前些日子咱们这儿就算是大慕的地皮了。”尽管大慕没有进行想象中的烧杀抢夺,但若是知道了方贵君和词德君的下落,难免不惹得骚乱。“少爷,您快起来,咱们受不起……”老人连忙腾过身去扶词昊。

“能听到昊儿亲口告诉娘,为娘走得也就放心了。”杨慕云平息了胸口的急喘,咳出的血丝堵在喉口,浓烈的腥味使得女子不禁反胃,“那,”她扬起唇角,转向方锦,“方贵君呢?”

男人微阖上眼,思忖许久,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子锦,”杨慕云笑了,涌上嗓口的鲜血顺着舌面淌了出来,左胸传来的剧痛使她深深皱起眉,“欠你的,慕云终于还得清了。”自始自终,都是她的错,是她的出现,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方锦,二十年前,慕云夺走了你的词晖湘,那么二十年后的今天,慕云求你好好爱护昊儿。

春生秋实,一场容华一场梦;夏盛冬败,半世姻缘半世错。

“公子锦,可以过来一下么?”她请求道,男人点头应允,他握住了杨慕云的手,她松开了词昊的怀抱,轻靠在方锦肩头,“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杨慕云浅浅一笑,似是用尽毕生力气攀上他的锁骨,然后在男人耳边轻声几句。

“记住了?”杨慕云松开了方锦的手,亦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迎上方锦错愕的目光,她似是哂笑这位平素静若止水的男子亦会有吃惊的表情。纤指回扣住词昊的手掌,杨慕云无缘由地鼻头一酸,却觉眸前一阵模糊,隐约见着方锦向着自己点了点头。“那就好,有些事情憋在心里那么多年,若赶不及告诉你,慕云死而有憾呢。”轻柔的嗓音微微颤抖,词昊只觉那搁在掌心里的母亲的素荑,愈发冰冷起来。

“娘,”少年压着嗓子轻声唤道,“求娘,快些好起来……”搂住杨慕云,却觉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若你们能好好的,”她顿了顿,顺了顺气——只是这般毫无情感波澜的言语交谈亦使得她劳累不堪,瞥睨着一边的药碗,嘲讽般地笑自己自欺欺人。“娘就愿你们好好的。”她似是凝重地说出这最后的祝福,屋子外的雨滴打在枇杷叶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接着是伢叔重重地跪倒在地,再见怀中的女子,那苍白的双颊硬是扬起的笑意,就这样僵直在这最后的时刻。词昊只觉握住自己的手一松,她那好看的眸子缓缓地合了起来。

方锦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男人脸上不见喜怒,片刻,他扭头转向窗外,良久,听得一滴泪落。

词昊亦没有嚎啕,只是将母亲的身体圈紧,厢房内静可闻针落。他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的母亲,她终是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自己——词昊忽的想起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杨慕云含着泪,将脸颊贴着词晖湘的额头,浅笑着听父亲对她说的一声声抱歉,油竭灯枯,词晖湘将那一枚带着体温的翡翠塞到自己掌心,再抬首,却见母亲泪雨涟涟。

词昊抿着唇,任这苦涩的液体在双颊肆意漫淌——二十年来,他知道杨慕云并不曾快乐过,然而这一切又能怪谁?父亲,母亲,他,还有方锦,他们谁都没有错,“锦娘,人为什么会痛苦?”少年忽的开口问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吧。”方锦苦着笑应道。

词昊自嘲般的摇了摇头,“无所欲,无所求,就当真不会痛苦?”

“那词昊认为呢?”男人叹罢,抬首对上少年闪着微光的双瞳,此刻再说自己心无涟漪未免过于装弄,他只觉心口一紧,似是被人狠狠地捏抓了一把。

“锦娘曾说,做人如茶,”少年轻笑,“遇火保得赤子丹心,遇水修得文韬武略——但锦娘可曾想过,置茶片于水火之中,叶片会不会痛苦?”经历着火的炙烤,水的逐逝,面对炎凉人世,浮浮沉沉,逆不了这是是非非,人,也是会痛苦的吧?

“那求得现实安稳不算是‘有所求’?”方锦反问道。男人轻叹着伸手,抚平杨慕云额前凌乱的发丝,她浅笑着合着眼,让人有种错觉感觉这个温文美好的女子只是睡着了。他探了探她的寸口,平静地如同她双颊的笑意。“昊,节哀。”

孤檐轻立翠鸣鸟,笑雨偏痴打枇杷。春生夏繁草木盛,昔人自忖暮谢花。无欲天地山河事,不求玲珑睚眦报。忽忆醇香杏仁汤,此味难寻魂天涯!

落笔,至此,少年却是止不住地恸哭。方锦将他轻轻搂紧,“劳烦伢叔了。”一旁的老人点了点头,披着麻孝的背脊显得更为伛偻,“贵君与少爷早些回吧,这儿毕竟是大慕的地盘,”稍稍一顿,随即补上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还望少爷多多节哀。”说罢朝着两人鞠了三个躬。

“这一去,就不知道何时再回了,”方锦兀自叹道,却也想起些什么,“伢叔,这往后清明,还望您多担待。这词家宅子,也就让些小仆住下吧。”见怀中的人儿没有什么异议,方锦便替着词昊把琐事交代了一下,然后扶着少年上了马车。“您年纪大了,也不要累着。”回眸看了一眼那页诗句,那座旧宅——如今萸城算是大慕的领土,要是给人发现自己和词昊驻留此地,必会惹来事端,男人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车夫行路。

“混账!”慕斐帝一掌击在桌案之上,一支狼毫滚落在地,被怒火中烧的圣上一脚踩折,“朕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现在人家都回了皇城,还禀报个屁!”龙椅之上的男人虽说年逾花甲,看着身宽体胖,倒也是一脸福相——不过跪在堂前的密使可不这么想,慕斐帝虽说年纪大了些,亦可以算得上是戌景后爷爷辈的人物,但姜是老来辣,吞下大戌的野心亦不是一日一夜可以促成的。如今自己将方贵君与词德君回乡一事疏漏更免不了被定个重罪。

慕斐帝端起茶碗,将碗中普洱一饮而尽——虽说戌景后登基之后引起了朝野不满,大戌的一些老顽固更是见不得这女流之辈爬到自己脑袋上,但要想让大慕一口气把大戌全境攻下,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和亲之事,怀仪考虑如何?”

见慕斐帝没有处罚自己的意思,密使心中落下一块重石,不禁狂喜道:“戌景后承诺七日之后给复答案,现在边境形势对我大慕大好……”

“可以了,下去吧。”制止了密使的絮叨,慕斐帝眉中一紧,苍拳重重落下。

大戌皇城,相宜宫。

竹藤软榻,缀着几朵微绽的玉兰,怀仪斜着身子,枕着唐也笑的肩锁,她伸出手,等着也笑把写好的书卷搁到自己手中。“你想好了?”她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这些天连夜批阅伤狠了眸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公子也笑而立五六的年纪,虽然无法匹及方锦那般容华倾城,倒也显得干净利落,尤其是常年习书染得的一身墨香,使得唐也笑摒弃了男倌的脂粉气。

“陛下若不是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他轻声笑道,执着狼毫的手同游龙自如,“比起方贵君,在下也算是个年轻人呢。”戏谑地侃了一句,笔尖顺出的墨迹柔中带刚,不负司书公子盛名——行楷篆草皆有大成,横竖撇捺尽显功底。

怀仪将手中习书卷好搁到一边,“朕没有这个意思,”她摇头,“只是……朕怕你心有芥蒂。”毕竟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和亲,又是这般紧要关卡——大慕虽说在南境夺城夺的手软,但要想倾吞大戌三十三城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毕竟大戌主城兵力雄厚,靠着高涨的士气远远不够,他慕斐帝需要时间消化,怀仪亦需要时间来平定朝堂异议,以最快的速度铲除异己,集中权力。然而这表现上的协和,不过是两国高层缓和准备的两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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