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拎着一袋二袋的零食、还有一大瓶汽水和两只杯子,一进来便将所有东西扔下地,林春一边收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的门牌真可爱。」
陈秋竟然脸一红,脸不很红,只是耳根子却赤红色,看起来很嫩相和清秀,他搔了搔头,尴尬地解释道:「那是我老母的杰作。那时我和我哥还在读小学。我爸本来是开货柜车的,后来不知怎的,忽然想开茶餐厅,于是卖掉货柜车去开了家小餐厅。说来也是交了好运,找来一个好厨子,生意愈做愈大,终于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再开一家分店,同时也由公屋搬来这里了。我妈当时兴致勃勃的,弄来几块木板,自制了一些门牌,这里四间房也挂了木牌,你待会儿有兴趣就看看吧。」
林春有点想笑,第一次看见陈秋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平时总是一脸坏笑,不太正经的。现在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历史来。但林春也不觉得讨厌,他本来就对陈秋这个人有点兴趣,他想知道是怎样的过去,造就了这一双让他着迷的眼睛。
陈秋的房间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洁,也是白色的墙,天花板却铺了太空式样的墙纸,漆黑的夜幕,多于恒河沙数的星子,间或有些粉红色、绿色等星云,炫目得很。陈设不算多,白木制的床、深蓝色的床被、电视、电脑、桌子,光是陈秋一间房,便有林春小半间屋大了。后来林春才知道,原来陈秋和他哥的杂物全都堆到客房里,所以他俩的房间才那么整齐,真是一对金玉其外的兄弟。
陈秋去了电视前弄光碟,似乎是要播电影,林春随口问一句:「看什么电影?」
陈秋头也不回,听他的声音、口吻似乎在忍笑:「爱情文艺动作片。」
林春心想,那倒是不错,但是文艺和动作结合的电影,他还是第一次听呢。
注一:轻铁,轻便铁路是也,是一种只在新界的三个新市镇内行驶的小型铁路,站与站的距离有时很近,近得可以徒步走五分钟就到,但亦有远得要走十至十五分钟才行。
注二:老豆,广东话,即「老爸」,「老母」当然就是「老妈」,两者均是比较粗俗的叫法。
13
林春这天学会了一个新名词:「爱情文艺动作片」,即是咸片的意思。
光碟刚播放,画面先是一片黑色,但隐隐有着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林春那时已皱眉说:「怎么好像有点怪声?」
「没事、没事,这是爱情文艺动作片的特色啦,就好似文学体裁也有不同的特色,真是不知变通的书呆子。」
林春不语,画面上的黑色开始淡化变浅,渐渐的显现出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以及一个暗黄色的空间,倒很有些浪漫情调,然而镜头一转、影向床上,赫然就是一张放大了的、扭曲流汗的女人容颜,以及那赤精大条的女性肉体,然后镜头再拍下一点,就见到一根黑色的男性生殖器不停捅入那女人的下身。
林春生平第一次有种打人的冲动,但他压抑着自己,别开脸道:「我早就说没有兴趣看咸片。」女人放浪的淫叫声不停传入林春耳中,他厌恶得直想双手捂着耳朵。咸片简直就是对性的亵渎、丑化和扭曲,是一种病态,性行为明明是人世间最为崇高的一件事,关系到人类的后代,却因为商业而沦为一种兽行。
陈秋站起来,走到林春身后跪下来,然后两手按上他的肩,硬生生将林春的身子一转、逼他正正对着电视画面,同时又以手掌紧压着林春的双颊,不许他再别过脸去。
陈秋戏谑似的说:「今天是我为你上课的日子,陈老师我说什么,林同学就要照着做。再说,我也有点好奇,怎会有心智肉体健全的十七岁男生,是未正式看过咸片的?难道你就从未试过『扯旗』吗?」
林春又惯性地拧紧眉头,粗俗的字眼加上对性的丑化,完全使林春无法接受。电视上的女人脸容皱成一团,已经沦为一具机器,只懂接受男人的撞击和盲目地呻吟,好像只要叫叫就好了。虽然不想看,但林春也无打破游戏规则,他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无奈地咬咬下唇,呼一口气,接受现实看下去。
「这片子有多长?」
「嗯……忘记了,三十分钟左右吧,我想。」陈秋看他不挣扎了,反而觉得不好玩,林春人一冷静下来,便好似一个灵魂被抽掉的空壳,只有在雄辩滔滔时,林春整个人才会散发一种莫名的气势,那就是让陈秋感兴趣的地方。
林春抱着胳臂,倚着陈秋的床看电视。比起女人那廉价的肉体,他反而更注意女人的表情。女人的表情一开始是扭曲的,但又仅只是扭曲而已,眼中并没有泪。为什么呢?男人按理说大多有一股施虐癖,看见女人流泪不是会更兴奋吗?但女人并没有哭泣。
渐渐的,随着男人的抽插,那女人的身子也好像摆动起来,有一种林春形容不来的节奏感。女人的表情又变了,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嘴角竟然带点痴呆地上扬,叫声已经接近是尖叫了。那一刻,女人是否感到愉悦?
为什么人能够从这种野兽般的性行为得到愉悦——林春竟不自觉喃喃出声。
陈秋没好气地翻翻白眼:「我真是服了你了,莲蓉月,给你看咸片,但你还是能想到理论层面的东西。你啊,到底将性看成什么?」
林春将他的见解对陈秋说了,可一说到「性是一种神圣的事物」时,陈秋已控制不住的捧腹大笑,笑得一时往前倾、一时向后倒,还猛捶着地板,林春忽然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就顽固地闭口不说。陈秋这才察觉自己把林春惹怒了,才干咳几声,收住笑声,说:「我不是想羞辱你啦,只是你说的话实在太好笑了。莲蓉月,你真的觉得性是那么神圣吗?那未免太荒谬了。」
「你老是『性行为』、『性行为』的说着,怎么就从来不用一些通俗的讲法呢?比较不粗俗的讲法是『做爱』,俗一点就是『屌』、fucking。来,跟我说一次吧。」陈秋顺手关掉了那彷佛无休止的咸片。
林春仍然不肯开口,他的嘴巴就好似蚌一样难撬开。陈秋有点不耐烦地拍拍林春的脸颊:「答问题,林同学!」
林春握紧双拳,张开口,又合起来,好几次想开声但又始终说不出来,他看见陈秋眼中的寒光,才咬咬牙,挤出话来:「做……做爱。」
「很好,林同学。」陈秋意思意思地拍拍手掌,勉强愿意放过林春,继续说:「做爱、做爱、做爱,要说这个词有多难,要我讲一百次也可以。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因为想做就去做罗!有些人做着做着,就莫名说爱上对方、步入爱情坟墓,有些就光做不爱,但在过程当中各取所需,那也没所谓,男女都没有吃亏,公平。」
林春正想开口反驳,陈秋已敏捷地捂着他的嘴,再连珠炮发地说:「不要跟我讲什么艺术、文学,我现在就教你什么叫现实。现实中有专为避孕的condom,有供人打野食的夜店,有鱼蛋档(注一)、一整条街都是做鸡的(注二)。如果性是那么神圣,那么一个人一生只需要做几次就好了。你喜欢讲理论,我就跟你讲理论,如果人类做爱只为繁衍后代,那么为什么人不是每做一次爱,就一定会怀孕?」
林春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带点软弱地说:「因为……假如生命是由人力控制,那就显得廉价。」
「好、好,那我再问你,如果做爱只是为了后代的问题,那为什么造物主偏偏要让人在做爱时有莫大的快感?」
「是因为吸引人去做爱,那人才有机会生产下一代。」
陈秋不语,好一会儿才轻拍林春的头,好似将他当成小孩子般,奸狡地笑说:「现在就等我整合一下你说的话。你说人类为了后代而去做爱,而造物主为了吸引人去做爱,才设计出快感。这样看来,人去做爱不就因为想得到快感和欲望吗?」
林春号称全级第一,但现下他的脑袋全被做爱、欲望、快感这一类他不常用的词汇塞得满满的,一时反应不来,呆住了,想反驳又想不出任何合理的理据。最后,他只好木然地点点头,而陈秋俊美的脸展现出一记极灿烂的笑靥,说:「这一仗算我胜了,莲蓉月。想不到出了学校,你也不过是个傻瓜而已,不过嘛,说你是高分低能又太严苛,你就是过分脱离现实。」
陈秋这一个人成绩中上,平常还经常玩cosplay穿女装,被这种人责骂,林春真是有苦说不得,觉得不甘,但又隐隐觉得陈秋说得对。是以他默不作声,愤愤然拎起一包薯片,一打开就猛吃,也不搭理陈秋。
陈秋看在眼里,又一阵想笑,这书呆子正在跟他生闷气,但他表示气愤的方式与一个小学孩子并无大分别。那微丝细眼有点垂下来,带着一种无可奈何,有时又气恼地皱起眉,总之就是不望向陈秋。现下林春满脑子想着,他下次为陈秋上美学课时,一定要让陈秋也试一下那种有话说不出的苦况。
之后陈秋也没有再逼林春看咸片,两人在陈秋的房间待了好一会儿,陈秋在上网,林春就一声不响地吃着零食。其实林春还挺爱这玩意,只是家里贫穷,平常也没有太多闲钱买零食,所以一年中他大概也只能吃几次零食,都是心血来潮时用微薄的零用钱买的。
大概到了七点,陈秋关电脑,对林春说:「喂,莲蓉月,你肚子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林春本想拒绝,因为他八点便要上补习班,从陈秋的家到补习社,至少也要二十分钟,他也是时候要走了。可陈秋一阵旋风似的冲出房间、直入厨房,大声叫喊:「你要吃什么?我这里有炒饭、炒面、虾饺烧卖牛肉球、还有……」
「他是点心师傅吗?」林春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还是出去看一下。
注一:「鱼蛋档」,妓院的一种,专指那些提供雏妓的店,妓女多作女学生打扮,称为「鱼蛋妹」
注二:做鸡,意指做妓女
14
陈秋站在一尘不染的厨房中间,很是为难地望着流理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林春一看,全都是放入微波炉叮热来吃的速食,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家庭的雪柜里能存放这么多速食:各款点心、各式饭盒、夸张到连粥和炒面都有,使人咋舌。
陈秋转过头,一脸欣喜骄傲:「怎样,我家里的存货搞不好比便利店还要齐全!来,要吃什么?我个人推荐这款虾饺,我一次就可以连吃三大包,然后再吃一盒炒饭,再不饱,还可以吃个甜汤,芝麻糊、杏仁茶、紫米露、西米露,你要哪一种?」
「你平时就吃就些东西?」林春好不容易收起愕然的表情。
陈秋打开流理台下的储物柜,说:「也不尽是,看,这里是另一个宝地——方便面。无论是杯面、大碗装、捞面或是最传统的出前一丁,我这里都有,戴志伟那小子次次来到,就双眼发亮,还要捧走了几个大碗装杯面才肯走呢。」
「你一直都吃这些吗?」林春蹲下来,挑了几个杯面,看了看又放回原处。
「不是,大概就是老豆包女人的事给发现了那年吧,自那之后,我妈也没心情再做饭。不过那『死老野』(注一)也算有良心,家呢,每年都会回来吃团年饭和冬至那餐,平时每个月也给我妈的户口存一大笔钱。我妈死了之后,每月的家用……我应该说是家用吗?总之每个月他给我和我哥的生活费,都有增无减,所以我哥平时出去替人补习,都是志在打发时间而已,现在也只是替戴志伟那小子补习而已。喂,到底你吃哪种啊?」
林春的反应是走过去流理台,然后打开雪柜,将那一包二包的速食塞回雪柜,他冷冷地说:「我讨厌速食。」
「什么?真是挑嘴的家伙。那我们下商场吃吧。」陈秋走出厨房,拿起饭桌上那串银匙,林春便按住他的肩说:「喂,这里有白米吗?」
陈秋眨了眨眼,有点困惑,林春也没有理他,因为他瞄到厨房的角落放了一个电饭煲,那这里有可能有白米。他打开储物柜的另一边,果然看到一包尚未开封的真空包装白米。他剪开那袋米,说:「给我拿个米桶。」
「哈?米桶、米桶……」陈秋在扫帚后面看见一个红色的桶连盖,上头贴了一个「福」字,这大概是跟全屋陈设最不合衬的物件,但那就是他自小已看见妈用的米桶,里面已经几年没有盛过白米了。林春接过,抽几张厨纸沾些水,抹去桶里面的尘,再将白米倒进去,不禁以略为责备的口吻说:「既然家中有白米,又有饭煲,好心你平时就自己煮些简单的东西,常吃那些速食,我光想像便感到恶心了。」
陈秋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听到林春问他「你懂得洗米煮饭吗?」,他犹自呆立在原地,林春也懒得再问他,迳自捧起饭煲,洗了洗里面,再洗米煮饭。
「你想做什么?」陈秋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林春看他一眼,再走入他房间,只抛下一句:「电脑借我用一下。」林春自己开了电脑,上补习社的网页登录,然后将原定于今晚的补习改期。林春做完这一切后,再关上电脑,走出去跟陈秋摊大手掌说:「银包。我要下去超市买点东西,你家竟然只有白米和调味料,真奇怪。」
「……哦。」陈秋也就傻傻的交出银包。
林春出去了,陈秋才拍拍自己的脸,想自己是不是在作梦。然而一看厨房,里面那个放了几年都没有用过的电饭煲,却真是插了电掣,虽然还未显示还有多少分钟、饭才煮好,但的而且确饭煲是开着了——还是林春开的。
好似只过了数分钟的光景,或者是陈秋人真的太呆了,林春很快便回来。他看见林春买了一大堆东西:油、香肠、火腿、菜心、蟹柳、猪肉、鲜虾、葱、鸡蛋,然后将部分食材浸入水中,这儿明明不是林春的家,但他却好像很熟悉厨房似的,随手就拎出不同大小的碗、盆子和筷子,有些用具连陈秋自己都几乎忘了,原来家里还有这些厨具啊。
林春将材料处理好,饭就刚煮好了,他舀出白饭盛入碗中,转身开火,并放上镬,因为觉得不可思议,使他的语调不自觉升高半分:「这里除了材料之外,其他用具一应俱全,你竟然宁愿图方便、吃速食,也不花一点时间去学学怎样用这些东西。」
「那有什么办法,没人教我啊。」陈秋下意识说出来。林春不说什么,见镬热了,便倒些油,油热了再把蛋浆倒入镬中,然后立刻倒入白饭快炒,再依次加入先烚熟了的虾仁和香肠粒、菜心粒等食材,猛炒之后便盖起镬,待一团团白烟从镬边涌出,才下葱花,一道炒饭就这样完成了。
林春拿了最大的碟才勉强盛下全部炒饭,他双手将那碟饭捧出客厅,自言自语:「似乎炒太多了……你分两餐吃吧。我要回去了。」林春放下那碟饭就想走,陈秋握住他的手腕,刚从呆愣中苏醒过来,说起话时还有点结巴:「……喂,你煮了这么多饭就想走?我……我哪吃得完,而且我怎能确保吃完这碟东西后会否肚痛、或者是当场暴毙。」
林春漠然地望望陈秋,甩开他的手,转身走入厨房,过了一会儿再拎了两个小碗、两双筷子和一只汤匙出来,拉下椅子就坐:「坐下,一起吃。」他盛起一碗饭先递给陈秋,然后才盛给自己。陈秋战战兢兢的夹起一堆饭,放入口中,原本面有菜色的样子瞬间转变了,他一双水润的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林春平板的脸。
「难吃?」林春也没太在意,只低头慢慢吃着。
陈秋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猛扒饭,唯恐不吃快一点、就有人会抢去他手中的饭。林春垂头吃饭,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就去改了这天的补习、还特地打电话回家,叫妈不用为他留饭菜。也许他就是看不过眼陈秋那一大堆速食。
十多元一包的叮叮虾饺、二十元一包的叮叮炒饭,但是怎也比不上一个人亲手做出来的一碟豉汁蒸排骨,林春是这样想的。就算那一碟排骨已经不新鲜,在饭煲里焗了一两小时,但人手做出来的饭菜吃下来是不同的,米饭好似会在口中跳跃,给人以生命力,他能够感受到妈为他做菜时的感觉:工作带来的疲倦、对儿子的期望,还有更纯粹的,希望儿子能快高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