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上——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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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两手支在琴凳,垂眸打量着林春那偎在他肩上、疲惫的侧脸。他一向觉得林春背负了很多东西,然而他从来不会抱怨辛苦,总是咬牙将一切顶过去,所以人人都以为林春是一个强人。大家只看到他光辉的一面,觉得他好似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做一个强者。可是,此刻在陈秋眼内,林春不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更是一个弱者。

他抚摸着林春带点苍白的脸庞,林春半睁着细长的眼瞄了瞄陈秋,又淡然地合上眼,好似见到陈秋这个人,自己就能安然地歇息。陈秋笑说:「你真是一个呆子。好久之前,你才教训过我,说人必须要有个人意志才算是一个人,有了意志,就有生存的目标和方向。我是一个扮女装的coser,而你,表面上好似一个明智的学者,实际上不也是被你妈牵着鼻子走吗?

「你的学识比我多,因为你看的书多。但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书吗?那是因为你想从书上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的意志。你一向惯了答题目,无论是考题或是你妈给你出的题目,你都会答得好好,拿一个distinction。一旦没人给你出题,那你就成为一具空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能活着。

「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不懂得去爱,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做什么?你喜欢和谁在一起?这些事,你一个都答不出,不是吗?我和你不同。是的,我是一个比你更无用的男生,书读得一般,还跑去玩cosplay、扮女装,见到老豆就讲粗口。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且我有方法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有太多欲望。」

林春坐起身子,扭了扭有点僵硬的脖子,干脆躺下来,枕在陈秋腿上,一手掩着疲倦的双眼,说:「我喜欢什么呢……似乎除了美之外,我什么都不喜欢。因为看着美丽的事物时,脑袋变得空荡荡的,不需要去想读书、弹琴或者现实的问题,只有在那时候,我可以容许自己做一个满脑子空白的傻子。我也讲不出什么是美。但是,刚才靠在你的肩膀时,我也是满脑子空荡荡的,什么都不需要去想,觉得很舒服。然后就有点累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就合上眼。

在林春快要睡着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睑上,为他挡去一切光线。

注一:英中,英文中学之简称。所谓英文中学,就是指全部科目(除中文之外)一律用英语教授的学校。与此相对的是中文中学(简称中中),全部科目(除英文之外)均用中文教授。

注二:中中,即中文中学。

49

「唉,到底这作者想表达什么?什么『棋道即是道』,又说什么气势啊、棋步啊、天道……不就下个象棋而已,用得着将老庄之道也拉进来吗?我呢,老实说,根本就完完全全看不明白这篇《棋王》(注一),这样吧,书凯子你做完报告之后,借我抄抄,我再运用我多年看武侠小说的功力胡吹一番……」

戴志拎着中化科的指定书本,由一开始的愁眉苦脸、脸如土色,到适才说得口沬横飞,冷不防被陈秋一本书拍下他的头,大吼:「人家才不会将报告借给你抄!戴志伟,你好歹也是读文学的,难道就真是一点都看不明吗?真是丢尽我们文学人的脸!总之你就用用自己的猪脑去想,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

林春苦笑,本想为戴志略为讲解一下《棋王》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但看见陈秋一副凶相,倒也不好出声,只好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上次因为出了点事儿,所以大家的报告也没有做完。然而,后来王秀明、李旭和戴志对着那本《棋王·树王·孩子王》,一致束手无策,林春又见自己没有什么特别事要忙,功课都做完了,书也温得七七八八,所以就再约他们上来做阅读报告——最大问题是,这天已经是八月三十日,也就是暑假完结前两天。

要找一天是五个人都有空的日子,实在难过登天。林春自己被补习、学琴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一年还要被陈秋缠上。陈秋则几乎每星期出一次cosplay,另外戴志要忙田径队,王秀明有他的足球部,就是李旭比较空闲,平时只是宅在家里看动漫。结果拖拉了一段日子,众人才一脸灰土地在暑假完结前两天上林春家干活。

林春在一开始时曾安慰他们说:「不要紧,今天才不过是八月三十日,也就是你们今天要是写不完,明天还可以继续。」可不说犹自可,这一说,戴志他们三人立时脸色一沉,默念:「这即是说我们仅仅有两天时间去做报告,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陈秋愉快地微笑,闪烁的桃花眼窜过一阵快意:「不过你们的阅读报告会被降grade而已。」于是就连平时爱耍嘴皮子的戴志都陷入沉默中。

然而,戴志终究是「狗改不了吃屎」,静下来不够十分钟,就开始大叫大嚷地骂起作者来,说那作者尽是写一些又深又难明、不知所云的东西,因而被陈秋修理了一顿。未几,李旭托着眼镜,皱紧眉头,眉心都给挤出浅浅的川字纹了,他夸张地把脸凑几书页,几乎可以闻得到书的气味,并瞪大眼睛,好似要从字里行间看出些什么来。

林春见状,说:「李旭,就算你将这本书分拆再吞入肚,也不会突然就明白作者的意思,不明就是不明,要我为你解……」

「对,不明。」李旭飞快地抬起头,一双金睛火眼紧锁着林春,一脸肃穆:「不明、不明,我不明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文学这种破东西!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为什么非得要说得那么隐晦,就好似那些修辞手法,例如『像星星那样的眼睛』,这算是什么,星星又怎会真的放得入人的眼里面,而且真正的星星只是一大块岩石而已,一点都不闪……」

林春正头痛着,支住腮的王秀明便颓废地说:「你的浪漫细胞真的死光光。如果所有事都『画公仔画出肠』(注二)那般全部说出来,那还有什么好玩呢。你知道什么是『美感』、什么是『朦胧』吗?」

「但是,既然不是真的,那又为什么要写出来?这些只是诗人作家的幻想,若读者发现这全都是假的,那不是会很失望吗?」李旭吐一口气,肩膀忽然垮下来,他摆摆手,好似接受现实地拎起书,叹息:「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林春,可以讲一下这篇小说到底在说什么吗?不然我真的一个字都吹不出来……」

「可以。其实《棋王》这篇比较复杂,不然你可以先看《孩子王》那篇,既生动又易明,《树王》这篇我倒觉得有点闷……」

王秀明突然倒抽一口气,捂住小腹的位置,倒下来伏在桌上,嘶嘶声的呼痛。他们连忙上前慰问,李旭轻拍着他的背,问:「又是那个位置吗?就是小腹近腰那里。」

王秀明紧合着眼,不能言语的胡乱点几下头,然后重重呼吸几下,响起浓浊的抽气声,半晌才平伏过来,直起腰说:「没事了,过了。」

王秀明这次发作得比上一次更厉害,陈秋皱皱眉,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才不会胡乱吃东西,你猜我是你啊……我看你这种人,一定是饿起上来不管是狗粮还是杂食都照塞进口吧。」王秀明睁开眼,眼睛微红,尚按着小腹,背部都湿出一大块汗印。林春走入厨房为他倒杯水。

陈秋正待发作,李旭就说:「痛成这样,这把嘴还是不饶人。你这样痛,也不是第一次,还是赶紧去看医生吧,踢足球时没有发作吗?」

「嗯……就那么一次啊。」王秀明搔搔头,有点惭愧地说:「是上星期的事。我可是队里的主将啊,料不到突然就痛起来,他妈的,害我连球都踢不到,中场退出,最后还输了。」

「哈哈,一定是你这个队长平日就够不济,偷懒、跷练习样样做齐,所以才搞成这样吧!」戴志吃吃笑着,王秀明怒瞪着他,要不是刚刚痛过一次,他一定已骑到戴志身上与他开打。戴志得了便宜还要说:「你这样……简直就好似女人M痛。也是隔一段日子就发作一次,我看我妹每个月总有几天,痛得在床上辗转反侧,连学也上不了。」

李旭正经八百地说:「你这样说就错了。女人一个月只来一次M,所以M痛也大概是几天的事。但这家伙,」他用拇指指向王秀明,说:「他这个月发作了三次了,次数比女人的大姨妈更密呢。」

「少来啦!我就知道你妒忌老子脸长得好看、皮肤又白,哪像你一样黑得跟炭灰一样!说什么女人来M,如果我也有大姨妈,那陈秋早八百年前就该来大姨妈啦,长得还好过班上的女生,说是班花也不为过。」

林春看王秀明和陈秋开始对骂,好像快要开战那般,和李旭交换一记眼神,于是李旭说:「阅读报告。再不写,明天你就惨了,看,连戴志伟都写得比你多呢,他差不多写了二千字了,你连一千字都未有。」

王秀明吓了一跳,陈秋正要奚落他几句,林春就淡然地说:「今天之内写不完报告,我今明两天都不上你那里,等你一个人专注地写报告。」

林春和李旭仅用三言两语就收服了陈秋和王秀明,让戴志看得直傻眼,不禁说:「你们俩日后可以去做驯兽师呢。」

林春和李旭很有默契,立刻厉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说:我们刚刚才摆平这两个麻烦人,你敢再挑起火种吗?是以戴志也摸摸鼻子,低头执笔,乖乖做报告。他心想,王秀明和陈秋一碰上李旭和林春,就像他戴志见着心哥那般,立刻变成一只无牙的纸老虎。

后来,在林春的指导下,他们赶在七点前就写完报告,一写完,大家都像跑完一次马拉松般,人也虚脱了。林春和他们一起走,因为他要上陈秋家。李旭好奇问林春:「你这么晚还出去?伯母何时回来?」

林春一窒,应对说:「我妈平时九、十点才回来,所以我顺便出外吃晚饭。」

王秀明一笑,说:「那刚刚好。今晚我和李旭也要出外吃饭,你要加入吗?我们倒没所谓。」

陈秋明显面一沉,林春苦苦站在原地,不知怎样应变,戴志就嘻嘻笑着、搭上王秀明的肩,说:「你敢约书凯子吃饭?以我所知,这家伙一吃完饭就立刻去书局逛,不逛到书局关门也不肯走呢。所以你们要找他吃饭,就要有陪他上书店呆几小时的觉悟了。」

林春还呆着,王秀明和李旭一听见书就脸都发青,戴志再笑着打圆场:「这样吧,见你们两个男人去食饭那么dry,我就勉为其难陪你们吧。等会儿我拨一通电话回家就是了。还有,王秀明,关于你的事,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

「就是你M痛……喂!不要打我,开玩笑而已!我是说你的肚痛啊,那个位置好似是靠近肾的,你该不会……」戴志捂着冲上来的笑意,说:「是肾亏?不过男人的腰有事,还真是个大问题呢……」言未既,王秀明的拳头就送到戴志肚部,王秀明怒叫:「去你的!轮到你不举,还未轮到我肾亏呢!」

陈秋白他们一眼,迳自抓起林春的手,抛下后面那三人,懒懒地说:「喂,你们三个白痴慢慢骂吧,我们先走了。」

林春和陈秋的身影融入夜色,他俩的低笑声混在嘈吵的蝉鸣中,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林春悠悠地说:「这一年就这样过了。」

「你怎么怀旧起来了?」陈秋笑话他说。

「没啊。我觉得这一年好似做了很多事,但大部分都没什么意义。」

陈秋停下脚步,说:「意义?每件事背后都不一定有意义。如果硬要套上一个意义,那我问你,这一年你过得快乐吗?」他原想问林春,他是否喜欢过这种日子,但终究没问。

林春想了几秒,望着单车径旁幽暗涩绿的大树,以轻似清风的音调说:「也不赖。」

他来不及看陈秋的表情,便被陈秋拉过去,硬是在他唇上轻吻一下。他与陈秋的眼睛在一刹那交会,陈秋那深邃的眼睛好似将夜色全吸入去那般,不只夜色,那一双犀利的眼还有更大的野心,要将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吞噬。林春在那一刹有一下心惊,陈秋又一笑,随即放开他。

他知道,陈秋喜欢笑,但很少是发自内心的笑,他只是用笑去掩饰自己的野心、欲望,或者是秘密的感情,所以陈秋的笑总是耐人寻味、神秘莫测。如果你去追寻他笑容的意味,那就代表你已经掉入他所编织的网之中。

「剩下的,一会儿吃过饭后才做。今晚留在我那里吧?」

林春的脸发着微热,低如蚊蚋地说:「……我跟我妈说一声,但明晚一定要回去。」

后知后觉的林春可悲地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掉入陈秋的网里。

注一:《棋王》,阿城的作品,亦是作者当年的SBA读物。

注二:「画公仔画出肠」,意指人们过分直肠子,把话都说出来,不留一点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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