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上——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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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将围巾圈上脖子,也许是因为毛线沾上林春的体温,那松软的围巾贴上陈秋的脖子,就像发热器般发着暖烘烘的热度,陈秋紧紧握住围巾的流苏。

戴志看陈秋静下来,也认为他生病了,拍拍陈秋的肩说:「你多歇着点吧。」上课钟响了,戴志回自己的位子拎地理书,往地理室上课。陈秋拿着世史书,坐到林春身旁,小声对他说:「今天来我家,给你上课。」

注一:「屈我」,意即「诬蔑我」,广东话也讲「老屈」,大致有诬蔑别人的意思。

注二:「情与义,值千金」,是模仿电影《食神》中莫文蔚的唱腔。

19

放学后,林春又上了陈秋的家,这天是星期三,所以二人又逃掉课外活动了。他们已经试过好几次这样做,陈秋的美术学会基本上已不再理会陈秋的出席率,倒是林春所属的中文学会,老师和干事都略有微言。

老师私下问过林春,林春便撒谎说:「最近家里发生点事,所以不只是星期三,最近每天一放学便要离校回家。」由于林春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所以老师便放他一马,只叮嘱他偶尔要来学会活动。所以林春每逃掉两次的课外活动后,第三次就必定会出席,以免出席率过低,陈秋略感不满,但一想到林春到底是学会的副主席,也只好妥协。

陈秋这天总是借故发脾气,比如说强人所难地要求林春做四道菜,林春无奈地叹道:「哪有时间做四道菜,何况当中有两道都是炖菜,太花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我管你!叫你做就做,钱嘛,我银包里有一千大元,如果不够还可以去银行提;至于时间问题,你在我那里待到多晚也行,甚至住一晚也行,哪会没时间!菜吃不完,我留起来放入雪柜,明天你再上来陪我吃。」陈秋气愤地撇下几句话,就抓住林春的手,逼他行入超市买菜。林春也只好由着陈秋发疯,心想,不知道是什么人惹毛了这麻烦的大少爷。

买了菜后,陈秋的心情明显转好,风暴稍息,暗自安心的林春却想不到,等会儿回到陈秋的家,会有另一场风暴等着他。

陈秋替林春提着一大堆材料,就叫陈秋从他书包掏出钥匙串开门。林春如常地开门,外面天还光,林春也就没有开灯,他望了望饭桌处,赫然见到一个人托着腮帮子,坐在饭桌旁。林春吓得心一离,向身后的陈秋使了使眼色,低语:「有人。」

陈秋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听到开门声便往门口望过来,林春看了那人的脸,便一点都不意外——那男人有一双跟陈秋十分相似的眼睛,身材修长,只是脸带沧桑与惊惶之色。那男人以低哑的声音问:「你是谁?」

林春一时张着口,不知要叫他叔叔或是世伯好,陈秋提着一袋二袋的菜挤开林春,对上男人的视线,先是惊愕,再转为一脸鄙夷之色,陈秋说:「是你。」

接下来的场景可谓既混乱又尴尬,陈秋向他的父亲——也就是那男人,交代过林春的身份,再将材料拎入厨房,然后就没有再望过他的父亲,当那人是透明人。倒是林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生,被陈秋的父亲碰见他和陈秋提着一大堆食材回来,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情景还不算奇怪,但两个大男生窝在家中做饭吃,怎么说都有点诡异。

陈秋一味躲在厨房、说要跟林春学做饭,不想出去,林春心想,此人平时只会待在客厅,一面玩wii(注一),一面催促在厨房中忙得要命的林春,说:「快点吧!煮好了没有?不过是两道菜还要搞这么久,饭都热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有饭吃?我饿了,你这个低效率的莲蓉月……」陈秋这种人哪会诚心学习做饭。

林春不理陈秋,迳自倒了两杯清水,走出厨房,在陈秋的父亲面前放一杯水,说:「请喝杯水,叔叔。」

男人看起来颇年轻,大约只有三十五岁,但陈秋这年都十七岁了,他哥陈心则是大二生,所以林春暗自估计,这男人至少也该有四十多岁吧。男人「嗯嗯」两声的接过水,也许因为没料想到会看见儿子的同学,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他喝一口水,声音没那么沙哑,对林春微笑:「嗯,谢谢,你是林……林春?叫我陈叔就可以了。」

「陈叔。」林春朝陈叔点一点头,然后望望厨房。果不其然,陈秋总算肯出来了,林春将另一杯水推到旁边、陈秋坐下的位置,然后说:「陈叔,你和陈秋坐着,我要下超市买点东西。」

陈秋却揪着林春的毛衣,沉声说:「买什么!刚刚才跟你去过超市,又将要买的东西都写在list上,哪有可能还有东西未买。留下来。」

陈叔又向林春尴尬地笑,林春有点出神地想,这两父子的长相还真相似,一概长着分明的双眼皮和晶亮的桃花眼,只是陈叔的眼尾还挂了一梳浅浅的眼纹,眼肚也比陈秋的略大一点。林春想起,算命的总是说男人如果眼肚有纹、眼尾又挂了一梳细纹,那就代表此人命带浓重的桃花,幸好陈秋并没有。

林春忽然又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会想「『幸好』陈秋没有」?于是他找个借口,说:「那你们先坐着,我进厨房……我进厨房弄点吃的,至少要搞两小时。陈叔要留在这里吃晚饭吗?」

「啊、嗯……不、不用了,我很快就走。阿春,你还挺有本事的,绝少男生在你这年纪就懂得做菜,日后要来陈叔的分店当厨师吗?陈叔开了四五家茶餐厅,这件事想必秋也有提过……」陈叔觉得林春这年轻人看来冷淡,但也挺和善,所以便生起一种亲切感。

「哼!今天不是冬至、又不是团年,你怎会留在这里吃饭。你贵人善忘,手下几家茶餐厅要你大老板亲自打理,又『仔细老婆嫩』,我这些小辈又怎敢开口说留你在寒舍吃饭,陈老板!」陈秋冷笑,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本来只是略感厌恶,但听到他叫林春做「阿春」,便非常反感,直想大声说:老头子,你第一次见这个人而已,叫人家「阿春」、叫得这么亲密,不知道你图什么!但他怕将林春卷入来,便压着怒火不说了。

林春刷一声拉上厨房的闸,只做听不到陈秋和他父亲的对话。然而,无论陈叔将声音压得有多低,林春还是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何况陈秋无意掩饰,更是放大嗓子说话,刻意不给自己的父亲一点面子。

陈叔的面色不难想像,林春听到他低低地说:「不要这样……秋,你以前……并不会这么说话。」

「以前?哈哈,好笑,你也会想念以前吗?以前一点都不好,家中只有老母这个黄面婆,没有如今待在你家、那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啊,倒忘了,什么女人来着?深圳里替人捶邪骨(注二)的骨妹?还是企街那些鸡(注三)啊?不过呢,我就奉劝你一句了,陈老板,鸡呢,吃得太多很容易得病的,野味间中食一次就好了,小心晚年才得性病,临老没好日子过啊(注四),陈老板!」陈秋的声音听来是快活的。

此时的陈秋就像小孩子一样幼稚,他只想让自己的父亲难堪,什么难听的话也肯说出来,要不是林春在这里,他一定连三字经都说出来!林春眉一皱,又很快放松,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没立场去干预。

他听见陈叔低吼一声:「秋!不准这样说你阿姨!」

「你知道什么叫『阿姨』吗?连中国人的辈分都学不好,『阿姨』呢,是专指那些妈妈娘家的姐妹,而不是用来形容那些在街上一字排开、做一次收几百元的鸡的!再说,我妈那边没一个阿姨是做·鸡·的,你家那只才是名副其实的鸡,还是退出江湖、从良好几年的死老鸡!」

「你……秋!」陈叔「呯」一声的用力拍下桌子,力道之大使陈秋和厨房中的林春也不由得心一震。

注一:wii,是近一两年在香港很流行的一种电视游戏。

注二:邪骨,指那些附带性服务的按摩服务,不少男人都喜欢上内地帮衬这些「邪骨场」。

注三:鸡,指妓女,之前已注释过一次,但我怕大家忘记了。

注四:「临老没好日子过」,恶毒的咀咒,广东话作「临老唔过得世」

20

也许陈秋慑于陈叔的气势,便没再说任何话刺激他。一室只响起林春在厨房中、规律有致的切菜声,恰似一道温和的旋律,渐渐缓和了陈秋和陈叔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春切好大白菜,便听见一阵拉椅声和陈叔的声音:「我大半年没回来了……刚才一入屋,就闻到这里有煮过饭的气味,接着我看到米桶中有米、流理台放了洗洁精和抹布、电饭煲放在当眼的位置、冰箱里面有新鲜的食材……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妈回来了。啊,放调味料的小银盘上还搁了一把长葱,以前你妈也喜欢将用不完的葱放在那儿的……」

林春敛下双眼,将胡萝卜洗一洗、批去外面泥色的皮,陈秋没有出声,陈叔又继续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通知你一声,你阿姨……上个月生了个儿子,下星期四会摆满月酒,就在这里下面商场的酒家,我去试过菜,也不错,又接近你住的地方。我……我和你阿姨都想你来一下,并见一见你那个三岁大的妹妹……」

「滚。」林春从未听过陈秋的声音如此低哑,好似一根绷紧了的弦,多说一个字就会嘶一声断裂。

「你真的不来……」

「滚。」

林春听到一阵皮鞋踏地的声音,接着厨房的闸被外面的人打开了,是陈叔所拉开的,他的笑容好似哭泣一般难看,却硬是以愉悦轻快的语气对林春说:「陈叔今天先告辞了,试不到阿春的手艺,真是可惜!我……我很感激你为我这个『衰仔』(注一)做饭,米桶和冰箱里的东西……都是你搞的吧?」

林春无言地垂下眼,点一点头。他忽然不忍细看陈叔的表情,只听见陈叔说了声:「我走了,秋、阿春!」

一记关门声像闷雷似的,在这清冷的空间颓然响起。林春任由厨房的闸维持半开的状态,陈秋踏着轻柔的脚步走过来,彷如一只无声的猫儿。他把玩大簸箕中切成斜片的大白菜,没有作声,林春瞟他一眼,说:「将这些菜拿去冲水,既然走进厨房,就不要傻瓜似的站在这里,帮手做点事,一会儿你也有份吃的。」

「哦。」陈秋彷佛出神似地应了一声,就像个机械人般,依林春的命令做事。

「将胡萝卜切成块状,等会儿用来做咖哩。你爱切多大块就切多大块。洋葱由我来切,丸子类的洗一洗就可以用了,马铃薯批皮再切块。肉碎由我来腌……」林春细细地说着,陈秋也依着他的话去做。他觉得林春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很舒服,好似外面下着的细雨,雨声沙啦沙啦的不大不小,始终低声回响,没有离开过陈秋的身边。

陈秋竟然从林春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温柔。

有陈秋的帮忙,四道菜很快做完,那时才刚七时。桌上放了四大碟菜:肉碎汤煮大白菜、咖哩、草菇煮排骨和鱼香茄子,都是陈秋爱吃的东西,事实上只要是林春做的菜,陈秋就觉得是人间美味了。

一起筷,陈秋便发泄似的不停扒着白饭,四碟菜都胡乱夹一通,食物冒着热烟还一个劲的往口里吃,林春没说什么,默默走入厨房,倒一大杯暖开水,放在陈秋的饭碗旁边,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食物呛到喉咙,要灌一大口清水下去才吞得下。

「吃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注二)。」林春眼也懒得抬起来,竟听到陈秋的笑声。他看过去,陈秋提着筷子轻笑,还拿筷子当在鼓棍,在盛咖哩的那只碟子的边缘位乱敲一通,笑说:「我老母以前也喜欢用这句话骂我。别的小孩子吃饭吃得很慢,不拖一两小时都吃不完,我就像饿鬼般一股脑儿地吃吃吃,我妈就会说『吃那么快,噎死你!』,或者说我是不是『赶着去投胎』。我一噎住了,老豆就入厨房给我倒一大杯温水,逐少逐少的喂我喝下去,才慢慢吞得下饭菜。」

林春觉得这时候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当然也绝不可以开口问陈秋,有关他父亲的事,他淡淡地说:「你多吃点。我一早就说四道菜太多,是你逼我做的,做了出来,我不管你是今晚吃或是留到明天吃,总之给我吃下去,不准倒入马桶。」

「吃吃吃!我一定吃,只有吃不完的速食才会被我倒入马桶,你做的菜,我总是全吃到肚子里。」陈秋倒没有说谎,可是他察觉不到这句话有些特别的含意,他只是实话实说。林春听在耳内,感到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有时候他为母亲做的饭菜,吃不完母亲还是会倒进马桶,林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因为他妈为他做的菜,他有时吃不完还是会倒入马桶就算。

但是,林春从来不知道,原来别人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做的菜吃下肚」,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他微笑,不过忙着吃饭的陈秋看不见。

吃过饭后,照例由陈秋负责洗碗,这时林春就会离开。不过这一天,陈秋以一双灵动的黑眸瞅着正要去穿鞋的林春,装出一副可怜相说:「陪我洗完碗才走吧,里面还有一大堆没洗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洗,天亮还洗不完。」

林春在心内天人交战了一分钟,他本来要赶着回家温习明天的中史小测,测的还是他最不熟悉的东汉,如果九点前不回家温习,明天的小测便有危机了。可是,要他将陈秋掉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大宅,他又有点于心不忍。

尤其今晚有一股寒流,外面的气温已降至摄氏六度左右,室内也一阵冰寒,脚掌踏上瓷砖地板,就能感到一种自脚板底逆流而上心脏的寒意。这有着四间房的偌大屋子里,唯独只有陈秋一人,那光景实在有一阵萧条意味。

「没所谓。」林春放下鞋袜,套上陈秋家的拖鞋,先走入厨房。陈秋将碗碟端进来,咖哩吃不完,干脆先放在桌上,待放凉了,再用保鲜纸盖起、放入冰箱,明天再吃。

两个大男生卷起衣袖、挤在流理台前洗碗,幸好厨房大,不至于狭窄,只是林春将抹上泡沫的碗碟递给陈秋时,自己的手肘不时会擦过陈秋的,陈秋也不介意。两人分工合作,林春负责用洗洁精和抹布抹去碗碟的油腻,陈秋则负责替碗碟冲水。

林春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安于沉默的人,陈秋则不然,此时他感到,如果自己再不说几句话,就无法再与林春待在同一个空间,他双手被冰柱似的水喉水柱冲击,犹不觉寒冷,只感到冷得畅快,他说:「今天很冷。」

「嗯。」林春又将一只碗递给陈秋,他的手肘又擦过陈秋的手,他才发现林春的身体是这么温热。一阵脆弱的感情如潮水涌向陈秋的内心,他忽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是如何站在母亲旁边、帮母亲抹乾洗好的碗碟。妈说,冬天的水很冷,叫他不要将手伸向水里,只肯让他拎住抹布抹乾盘子的水,妈那时特地将抹布泡在热水里,所以抹布拎上手时是暖烘烘的,舒服得很。

但是,不管抹布在热水里面浸了多久,最后还是会变冷。

林春伸直双手,冲去手上的泡沫,就关掉水龙头,陈秋才发觉,原来碗盘早就洗完了,他还傻傻的递出双手,在水龙头下冲水。可林春对于陈秋的怪异行为只字不提。林春甩一甩双手的水花,又在毛衣上抹抹手,叫陈秋先出客厅。

过了一会儿,林春拿着一个有盖子的暖杯,放上饭桌,跟陈秋说:「已经八点多,我真的要走了。这杯是柚子蜜,就是我刚才在超市买的那一大瓶东西。舀两三小匙的柚子蜜加进热水里,搅匀之后便成为一杯挺好喝的热饮,冬天时喝一杯会很舒服。」

林春拿回书包,往鞋柜旁穿鞋,陈秋站在他身旁,良久,才说:「我今天不太高兴,之后又挺高兴的。」

林春早就习惯陈秋那没头没尾的奇怪发言,敷衍地说:「是吗,那就好。」

「如果你肯跟我说一件事,我会变得更加高兴。」陈秋这样说,林春以眼神询问,陈秋便说:「你今早跟戴志伟……到底去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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