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您不能。”
“为何不能?他是你我的骨血,再再尊贵没有的了,要不是老十四作死作活地闹,要不是老八他们在边上蹿火儿,又怎么会叫人
糟践夭折了,我、咳咳……”
雍正越说越激动,气喘变成了剧咳。允祥紧紧抱了他,一边给他抚背顺气,却不得不打断他:“四哥……听我一句,您这会儿痛
得晕迷了心神,纵是要办什么,要发落谁,也等您好些了……啊?”
雍正一时咳得说不出话,允祥一迭声叫苏培盛进来伺候了茶水,亲手扶着他喂了几口,眼眶已经是红了又红:“四哥,我知道你
痛,你苦,你难做……可这时候,咱们只能忍一忍……”
“你……就不痛么?”雍正一抬眸,视线竟是直直落进他眼里,一把就推开了他:“那你自去做你的贤王,我却是做不起明君的
,累你名声受罪,不得不‘明珠暗投’了。”
这话说得太过刺人,一句话竟把两人几十年的情分分解地干干净净,纵是允祥心里极清楚雍正是痛失爱子心神俱乱才会这样发作
他,却也免不了痛苦难当,一时间脑子里都七荤八素地抽痛起来。白着脸磕在床沿上,只咬紧了牙:“四哥要这样想,我还有何
话说?你要谁殉了福沛去,八哥九哥,还是太后老十四?我立时给您宣旨拿人就是。”
“殿下……”
“我拿了人,日后皇上想通透,再下个诏令人议罪,把我锁拿圈禁了,治个谗害忠良的罪,依旧做个瑕不掩瑜的明君。”允祥死
撑着不肯停下,挥开苏培盛,一头磕下去:“这样儿可好?”
“殿下莫说气话了,”苏培盛红着眼,却不敢再上前,只得跪在一旁苦劝:“皇上这会儿痛迷了心神,您可不能……”
雍正兀自沉默着,允祥在地上伏了一会儿,明明是暑热天,却觉得凉气从地上一直窜到心窝,看着雍正又是疼又是忧,爬起来坐
回塌边,竟顾不得苏培盛还在边上,只将雍正下死力抱紧了:“四哥……是我混账……”
“回去……吧……”
“四哥……”
“去吧,”雍正合上眼,似有无限倦怠:“苏培盛说得是……你我两个,总要有一个醒着的……你去外头担待着,叫我在这儿…
…歇一时吧……”
允祥再没二话,只要雍正能振作起来,外面的事纵再七头八绪,也不过多费些脑子,总是能解决的。强忍着处理了福沛的事,又
命景陵那边安稳住允禵,挡了允禩等几个阿哥给皇太后请安的事,便听到永和宫来了人说太后要见他。
“老十三,你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只问你一句,”乌雅氏斜倚在塌上,声气愈见虚弱,只低声问道:“皇帝这是要圈着我到死
么?”
“臣不敢,往公里说,太后受天下奉养;往就私里说,太后是四哥的生身之人,臣也是太后带在身边长的,”允祥不急不缓,只
把话推了回去:“皇上侍奉太后至孝,您问这话,臣实实不敢昧着良心应承。”
乌雅氏咳一声,早知允祥多年风雨历练,手腕机心恐怕不在雍正之下,也不试图从他口中掏出话来,只直接道:“皇帝和你打小
地要好,瞧着你和老十四争个字帖儿输了,他明里不说,隔着几个月还惦记着从老十四那里仔细拓了一本给你瞧……老十四和你
,性子也像,样貌也像,就算看你的面……我只不懂,他待你都能有这样心思,怎么就不肯放过老十四?”
“皇上和太后待臣都是天高地厚,臣无以为报……”允祥心中不屑她到现在还只一心惦记允禵的心思,但也知道雍正对她气归气
恼归恼,总是盼着她长寿康健的。见她当真病弱不堪,心中也着实着急,只勉强安慰道:“太后多想了,老十四和皇上是一母同
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情分也是万万割舍不了的。”
“你这说法只为安慰我的心,可你有这份心,我也就领了,”太后又急咳了几声,急促道:“我没多少日子了,只盼着他有朝一
日能赦了老十四,我也好宽心闭眼,去地下伺候先帝。”
“太后……您这想头……”允祥忍了又忍,见她临了了还是说出这番话来,竟隐约有用“遗愿”来逼着雍正同意的意思,实在是
难抑心里的不平,端正跪了下来:“四哥和十四弟同是您的亲骨肉啊……您怎么、怎么就忍心这样叫四哥为难?四哥是一国之君
,多少的事儿处理不完,可十四弟镇日在家中,差事不肯办,清福也不肯享,倒像是几日不闹腾点事出来就浑身不舒服……这样
人才,叫四哥怎么用他?”
“每日里请安问候,臣和皇上在一处的时候也不少,可从没听太后问过一句四哥的好歹,倒是十四弟那儿,天儿冷了热了,您总
有赏赐。您有没有想过,这会儿功夫,若是旁的人得了那个位置,四哥要怎么自处?只怕立时就得一条白绫去见了先帝!”允祥
不说旁的,只挑最极端的一句说了,半是痛半是哀,磕头恳请道:“臣不求太后旁的,只求您往后处事儿,好歹替四哥想上一想
……难道真要逼得皇上做了庄公,立誓与您不至黄泉不相见么?”
“你……你起来……”
“臣不敢,臣僭越了。”允祥又恭恭敬敬磕了头,伏地请道:“若是太后允准,请叫太医院的人进来伺候吧。”
“皇帝……不也病着么?如今怎么样?”太后磕磕绊绊问了一句,心里一阵乱过一阵,她对雍正虽然淡薄一些,但毕竟还是母子
,自然也从没希望他身首异处,只是心里不想见自小关爱疼宠的小儿子不得志,也从来都下意识地以为雍正那样的手段和心性,
根本不可能被旁人害了。
允祥想起那日情况混乱,她虽在匆匆之中看到了雍正的身形,却断不会往那方面想,便只躬身道:“皇上气急攻心,一时显得凶
险,刘声芳赶着扎了几针,过去也便好了,这几日虽小有不爽,但已无大碍了。过几日便来向您请安。”
“他……也不必来,”太后按着额头,只觉眼前亮闪闪的一片片花儿,心里对这那些面容肃厉的侍卫着实不受用,哼道:“把我
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撤了,就算是他的孝心了。旁的阿哥格格来请安,也不必拦着,都是一家人……”
允祥心里一叹,心知她虽是把自己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对雍正却始终难有对允禵的那份儿慈母心思,只敷衍地说一句要请旨,转
头吩咐了太医好好照料,径自离开了。
刚一脚踏进养心殿,却见那拉氏带着和惠一道往这边来,忙停住脚,朝那拉氏行了礼。那拉氏牵着和惠,见是允祥,便朝和惠笑
了笑:“还不快给你阿玛见礼。”
*注:庄公是郑庄公,就是《郑伯克段于鄢》里面那个郑伯……他娘姜氏跟咱们太后有得一拼……
于是庄公很纠结地对姜氏说了一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大概就是,不到死,咱就别见面了。
第三十八章
允祥瞧见了和惠,不由暗骂自己真是急糊涂了,四哥那儿端端的是心上的病压着身上的痛,可不就该早些让这丫头来充一回“心
药”么。
只是转念一想,又怕雍正瞧见了和惠更想着福沛,一时间就有点左右为难。那拉氏在一旁瞧着,以为雍正病得重,让允祥愁眉不
展,方才的闲适都吓得散了,忧道:“十三叔这是怎么了?可是皇上……”
“皇父病了么?”到底还在稚龄,那拉氏没有问出口的话,和惠却没什么顾忌,小嘴一瘪眼眶已经染了红,凑上去扯了允祥的衣
袖:“阿玛带我去看皇父吧……我想皇父……”
见那拉氏也在一旁拿帕子掩着眼角,允祥只得矮下身抱起女儿,恭敬道:“娘娘,皇上只说这会儿想静着歇歇神……”
“皇上惯来好静的性子,平日自然不该去扰的……只是病中不同平日,我胡乱想着,身上有个不爽利的时候,心思总也格外沉些
,太静了反倒不好呢。”
那拉氏膝下无子无女,虽说其他嫔妃的孩子都得认她是“嫡母”,却毕竟还有生身母亲在宫中,反倒只有和惠,是她一直带在身
边的。见小丫头满脸渴望,总是不忍心。也趁着话赶话的当口里和允祥说几句实在话:“十三叔打小儿就在皇上身边的,再是了
解不过。说句僭越的话儿,主子的性儿,当着旁的人或者‘好静’,若是对着十三叔,只怕是巴不得能和你多抖搂几句心里话呢
。”
允祥想想的确是这样,自家四哥外头瞧着冷面冷心,其实是极希望有人懂他的心思的。只是这世上恁多无奈,肯做事的未必懂,
懂的却又未必肯出力。满朝亲贵,累世勋戚,有几个能知心?
更何况,福沛和太后,如今的这两桩事,上不可告天地先祖,下不可诉于内外臣工,中间还必须瞒着妻子家人。四哥的苦,真真
是无处说,无处露,只能生生掩在心里,连偶尔对他发作,也还克制着不肯叫他伤了心。
“四嫂……是我糊涂了。”想通此节,允祥深深一躬身,朝那拉氏点头:“四嫂教训的是。”
那拉氏听他这一声称呼,也想起旧日里的闲事,微微笑了起来:“我也是浑说几句,哪里够得上教训两字,教训十三叔是皇上的
差事,我可不敢跟主子抢呢。”
允祥也笑一笑,正要请她带着和惠进去,却见一个管事宫女打扮的人急急忙忙过来,不知与那拉氏说了些什么,那拉氏面上便似
覆了一层冰,只拍拍和惠的手,朝允祥道:“十三叔带着和惠进去给皇上请个安吧,我得去李妹妹那里瞧瞧。”
允祥未及回应,那拉氏便扶着那宫女的手走了,显是齐妃那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去,再看和惠,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地瞧着自己,
苦着小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仿佛自己说一声不让她进去,就得立马儿掉下泪来。
“好了,见了你皇父要是也这个模样,可要惹得他更不高兴的,”允祥心里柔软,一手在她脸上抹了抹,温声道:“高兴些,说
几件开心的事儿叫你皇父笑一个,可能做到?”
和惠平日里也见过父亲朝别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冷不防自己被问上这么一句,立刻涌起“豪情壮志”,连连点头,抓紧了父亲的
手。
雍正听得允祥在门口关照了苏培盛几句话,不知他去而复返有什么事,但情绪看着确比方才好了,只闭着眼问了句“怎么回来了
?”
“汗阿玛!”
没等到允祥的回答,身边却忽然冒出了一节脆生生的声音,惊讶地睁开眼来,果然看到和惠笑眯眯地趴在床边上,软软地又唤了
一声“阿玛”。
允祥眉梢微挑,这么一声又柔又软的“阿玛”,尾音还含着一点嘟哝,满满的都是依赖和欢喜,怕是天底下的父亲都会叫这么一
声收买了去。
再看雍正,果然靠在床上直起了身,伸了手要把女儿抱到塌上坐。允祥哪里敢让他这么折腾,连忙就要上前,就是和惠也瞧出了
他面色不好,看起来真的是“病了”,没等他来抱,就十分乖觉地爬上去坐好了,敛眉认真道:“阿玛病了,要好好休息。”
雍正面上有点伤感,也免不了有点尴尬,更多却是感动于女儿的稚子纯孝,一手揽着她,只是摇头:“阿玛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
“阿玛……明儿四哥五哥他们来请安,你可要帮我出气……”
“哦?他们怎么得罪你了?”雍正看她方才还笑着,这会儿却捏着拳头故作气呼呼的样子,明知她是“哄”自己开心,却也觉得
心里暖融融的,配合道:“说出来阿玛替你教训他们。”
和惠原还只是找个话来说,听雍正一问,大约是又想到了和弘历弘昼的争执,倒正经不服气了,嘟着嘴道:“就是三国演义,四
哥五哥说的和上回阿玛讲的不一样,他们非说我记错了,可是就是不一样嘛。”
允祥听她煞有介事地越说越来劲,原有些担心她太闹腾,要插嘴打岔几句,却被她拉扯了一下:“阿玛上回说,赵子龙将军是个
年轻小将,白马银枪,身手非凡,从敌军的包围里救出了小阿斗……”
“唔,”允祥依稀想起来,前些时候似乎的确被她缠得给她讲过一段单骑救主的事,便应承着点了点头:“我倒是记得,咱们四
公主很是喜爱那年轻俊秀的子龙将军……”
和惠把头点得欢,转眼又蹭到了雍正身边,告状道:“可是四哥和五哥都说,赵子龙比他的主公还要老,一点都不年轻。还说这
是书上写的……”
雍正用心听她“告状”,听到这儿才明白小丫头不满的是自己心里“白马银枪,年轻将军”的形象被人诋毁了。因此只捏了捏她
的脸,微微弯了弯唇,玩笑道:“嗯,那是元寿、天申瞧的书和你阿玛瞧的不同么?”
“四哥……”
允祥见他打迭精神和女儿玩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楚,闹了这么些时候,怕他精力不济,便上前把和惠拉扯到自己身边乖乖坐
下了,故意拧了眉:“那你瞧过书没有?知道书上到底是怎么讲的么?”
他和雍正往日里对和惠都是爱宠有加,和惠对他的脸色并不害怕,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赶忙往雍正身边靠。雍正自然顺手牵过去
,朝允祥一摆手:“别这么老气横秋地教训她,她才多大年纪啊?你在这年纪时,还千方百计要逃了课去外头纳凉梦周公呢。”
严父的架势摆得再好,也被他这冷不防的泄底给冲没了,允祥心里高兴,面上却做了苦笑状:“四哥,您就是要纵着她,也别拿
从前不懂事犯的错处来埋汰我嘛……”
和惠掩着唇偷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抱住雍正手臂:“汗阿玛,那你告诉我,赵将军到底是多大年纪嘛。”
“前头是年轻的,后面就老了,”雍正说得极温和,看着女儿道:“人么,总是要变老的。”
“不是不是,”和惠“哦”一声,似乎是听进去了,低头想了一下,立刻又添了新的问题,朝两个父亲直摇头:“阿玛那时候说
他比关将军他们小,可是四哥五哥他们说他比玄德公还老,就算大家一起变老了,也还是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