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庭继目光一交接,始知两人所想并无二至,不由一摇头:“蔡大人打算如何回禀父王?”
“自是如实回报。”
我轻轻一笑:“若真如实回报,只怕蔡大人无命回卫国了。”
庭继脸色煞白:“三王爷,这是何意?”
“告诉蔡大人也无妨。那个沈莛曾在父王登基之前,做过四大秘侍,有饕餮卷云纹腰牌。”见庭继脸色愈白,不由更小声道,“
再看这个秦莘,这眉眼之间,倒有几分与父王相似啊…”
庭继浑身发软,摇摇欲坠,我忙扶住:“蔡大人小心。”
庭继嘴唇一抖:“此事可大可小…”
“正是!可大可小啊。”我一眯眼,“事涉王家隐秘,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蔡大人是聪明人,总不能因为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儿,把有用之躯给赔了吧?”
庭继想了片刻,才颤抖着哑道:“此事,此事全凭三王爷做主,庭继这条命,就交给三王爷了!”
到底沈莛、秦莘与父王有甚联系,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居然能借此制住庭继,倒也是意外收获了。遂一点头:“蔡大人,刘锶的
意思很简单。只用告诉父王一半实情就可。”
“一半?哪一半?”
我微微一笑:“沈莛自杀的这一半。”
庭继面露疑色,我耐心解释道:“沈莛确实提到秦莘关于白槿府上,但随后沈莛自杀,在白槿府中地牢,也没有发现秦莘的踪迹
。线索至此断了,无法追查。蔡大人以为如何?”
庭继想了片刻:“武圣会信麽?”
我朗声一笑:“这就要看天意了。”
“天意?”
“希望父王只告知你一人此事。”不忍看庭继脸色又变,只得安慰几句,“此事非同小可,父王又怎会弄得人尽皆知?”想了想
,又道,“若蔡大人以为不妥,何妨告知父王,沈莛供出秦莘关押之所,额尔自杀,但自白槿府上救出秦莘时,秦莘已奄奄一息
,最终不治。”
庭继勉强道:“庭继觉得第二种说法可信些。”
我亦点头:“蔡大人莫怪刘锶多言,告知父王时,无论如何要说秦莘始终昏迷,不曾开口发一言!”
庭继惊疑不定,见我面色慎重,才点了头。
我也就不再多言,坐于床侧,细细摸脉。这一按,眉头紧锁。脉搏微弱,浮而不实,真是命不久矣。放下手腕,轻轻将棉被拉开
,一捏颈侧,脉动微弱。肩骨曾被刺穿,双手腕骨皆被重手法脱臼过多次,膝部曾被重创,就算救活,只怕下半生也不能自如行
走了。浑身鞭打、火烙、针刺痕迹密布,新新旧旧,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暗叹口气,除非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只怕方才所言就是全真了。
“蔡大人,子敬送此人来,有几人知晓?”
庭继略想片刻:“当只有三王爷、子敬与庭继知晓,哦,南宫亲自替我请的大夫,他也知道。”
“南宫知道此人身份麽?”
“庭继并未提过,只说此人关系紧要罢了。”
点点头,南宫也是父王心腹之人,是找个机会试探为好,或是…突地起个念头:“庭继,若南宫再问此人,一定要说此人已不治
身亡了。”
“是。”
“还有给他看病的那个大夫,要是还没有被南宫灭口,马上抓回东也,说不定他还能救蔡大人一命。”
“是!啊,南宫为何…”
我不禁失笑:“蔡大人,就此事而言,刘锶与大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断不会加害于你的。至于南宫,刘锶只敢言三成把握。”
庭继似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
我点点头:“此人暂且劳烦蔡大人了,刘锶自会寻访名医。此事要紧,请蔡大人千万仔细,你我性命事小,若是动摇国本,刘锶
死上百次千次,都不够啊。”
庭继被我一吓,连连点头。
有话直说,敢于进谏,为人有气魄胆识,庭继为谏官无可挑剔,但作谋臣,只怕比连之都不如,父王莫非就是看重此处,才如此
信任他麽?
摇摇头,现下不是揣测父王心思之时,也不是太过关注秦莘之时。时辰不早,唤子敬替我沐浴更衣,骑马向雅顼楼不提。
37 宴客重遇
上元锦芳灯映云,斑斓五色蕴。何需抚烟眉描,自有倾城风韵。
真道是,情难熨,眸中氲。又过社日,将逢寒食,泪于心酝。
华灯初上,一丝酒香,几片飞絮。
雅顼楼。
到得稍早,宴请诸君皆未到。也不入席,席旁几张太师椅,随意挑张坐下,自有伶俐小二送上清茶。示意子敬一同坐下,没外人
,虚礼就罢了。
清静如水,新月如钩。望着荧荧烛火,竟有几分恍然。
“爷在想甚麽?”
“想甚麽?”猛的一惊,回过神来,“哦,说来倒真有不少事儿该想。”
“爷是想快些回东也——”
突地打住,一脸尴尬。我一愣,方悟道:“是啊,再不走,赶不上清明了。”
“爷…”子敬垂首黯然。
我扯扯嘴角,勉强一笑:“子敬,无需挂心,都十年了。”
子敬轻轻一抖:“是啊,都十年了。”
十载春华,何以为诉;十载秋实,何以为忆。
清明依旧,小雨霏霏。祖宗社庙,阴暗幽深。我立在阶前,不愿进去,亦不愿离去。
雨湿衣襟,寒意刻骨,我却毫不觉得。
头日里就已除尘蒙布,二更时换水换香,挂上挽联。四更时,父王为首,下是嫔妃子嗣,后首跟着一班朝臣。我只冷冷瞅着,不
发一言。父王许是瞧见了,高公公来望了几次,却不敢搭话。眼睁睁看着他们拜祭罢了,我依旧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就这般站着,直至里头熄了烛火,只有长明灯一点。
就这般站着,直至里头再燃烛火,连长明灯也不见。
风一吹,浑身一缩,雨何时停的也不知晓,只鞋袜还有湿意,头发尚在滴水。
浑身霉气,长到心里去了。
恍惚间,镱哥急匆匆跑来喝道:“怎的杵在雨地里,莫不是又惹恼了父王罚的?”
我眼眶一热:“二哥怎的才来,我待这儿一天了!”
镱哥嘻嘻一笑:“昨儿不说了要去郭老爷子府上,叫你别等我吃中饭麽?”
我气道:“没人跟我说,别说午饭,早饭还没吃呢!”
镱哥一脸心疼:“真的?那还不快去?”说着伸出手,笑意满满。
一伸手,想握住那份温暖。岂料抓空,一跤跌倒,摔得结结实实。忍着疼,抬头看时,眼前哪儿有甚麽镱哥。
那只右手,还傻傻的向前伸着,紧紧抓着的,不过是,无。
猛地想起,镱哥去了,今儿是他第一个清明。
垂下头来,就这麽伏着,把头深深埋在地上,冰凉刺骨。
眼中的泪止不住似的,成串的掉下来。紧紧咬着下唇,喉咙里哽着,几乎背过气去。
背上一暖,一双手缓缓抚摸。气儿顺了些,回头看时,文清娘娘。
她眼红红的,将我扶起来:“傻孩子。”
我瞅着她,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紧紧搂住我,眼泪一滴,印在颈子上,那块皮肤似火烫一般,直烧到心里去。
我猛地推开她,只管叩头。
周围太监宫女全愣着,我直叩到眼前地上见红,还不罢休。文清娘娘忍不住,拉我起身,扬手一记耳光!
“现在这麽胡闹,他能走得安心麽!”
抚着左脸,头一次见文清娘娘动气。她叹口气,轻轻拥着我:“镱儿去了,你要替他好好过。哀家现在,只有你和泱儿了。”
透过文清娘娘的肩膀,望见八岁的泱儿乖觉沉默,望见十一岁的子敬皱眉焦急,还望见最后一瓣白梅飘落。
抬起头来,窗外桃花笑颜妩媚。
不觉喃喃:“十年了,真快…”
“甚麽快?那破马车坏在路上,要不是遇到二王爷,真不知怎麽办好!”
回首只见钰儿挽着白榆掀帘子进来,嘴角勉强扬起:“我刚到罢了,不着急。”
白榆除了貂皮轻裘交给小二,露出芽色新衫:“三王爷宴客,怎能迟了?”
“不过喝杯水酒,难得二王爷赏脸。”
“诶,二弟也来了。看来三王爷面子不小啊。”却是白栅进来,一袭湘绣锦服,眼珠子滴溜溜望着钰儿打转,“连拥翠楼的头牌
都来了,本王爷还怕是鸿门宴呢!”
“哪儿的话,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刘锶怎敢唐突?”笑笑请三人入席。
“哎呀,看来我果然是最后一个,都怪小澈,非拉我下完那一局。”白槿嗓门不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含笑起身挑起帘子,正要说话,却见后头还跟着一人。
浅黄的缎子,瘦削的身貌,俊眼如丝,直愣愣盯着我,透着惊喜:“啊,你,你是…”
白槿偏过头来:“小澈,你认得他?”
那人急道:“他就是我与你说得那位公子啊。”
白槿捉狭一笑:“原来是他。我说甚麽人能有本事把小澈的魂儿勾去了,原来是堂堂的卫国三王爷啊。”
一皱眉:“三王子真会说笑,刘锶眼拙,并不认得此人。”
那人尴尬一笑:“原来是卫三王爷,难怪难怪。”
子敬跟了出来,见是那人,不由一笑:“子敬当是谁,原来是今儿庙里那个…”
我回身一瞪:“子敬,不得无礼。”
白槿斜着眼睛:“三王爷好大架子,连个小小侍卫也敢不把申国十六王子放在眼里麽?”
我冲那人一躬:“原来是十六王子,手下人没见识,您大人有大量,犯不上与他们生气。”
那人忙回一礼:“慕容澈岂敢,岂敢!”
白榆在里间给我解围:“几位快进来吧,白榆可不愿日后想起三王爷请客,只能想起几个人在外间拜来拜去的。”
慕容澈一笑:“还是慕容的不是,刚巧在槿王子府上叨扰,厚颜跟来了,还请三王爷见谅。”
我伸手一抬:“客气客气,能请来申国王子,何其有幸?请!”
慕容澈自入内,我示意子敬叫小二开席,白槿却盯我一阵,眼含气恼。
顺着他眼光一看我腰间空空,心中恍悟,摇头一笑,左手一拉右手袖口:“三王子请!”
他斜眼望见我右手手腕系的蜀锦绳子,眼闪异彩,甜甜一笑:“今儿看你这吝啬鬼拿甚麽来骗人。”自进屋坐下,嬉笑不已。
白槿眼珠又转:“三弟,你今儿该是第一次见三王爷吧,怎麽口气想是相识多年啊?”
白槿横他一眼,也不答话,倒是白榆笑笑:“大哥忘了麽?槿儿十二的时候,曾随我出使卫国。”
白槿面上一红,嘴里不依不饶:“那麽久的事儿,槿儿忘了,难为二哥还记得,只怕也没几个人记得了。”说着瞅我一眼,拌个
鬼脸。
我倒一愣,子敬说时还当是他记错了。
白榆又笑:“看来还真是,三王爷那时刚得胜还朝,我们又赶着辞行,故而不曾上门拜候三王爷,该罚,该罚!”
白槿揪着白榆不放:“那怎麽罚二哥是好啊?大哥你说!”
白栅喝口茶:“你们就这麽闹腾,也不怕三王爷笑话。”
白槿横我一眼:“这有甚麽好笑话的,说不定二哥结帐,还便宜他了呢!”
白栅一乐:“那倒要好好想想。”
白榆一笑:“大哥手下留情啊。”
两人一笑,白槿却又不理他俩,只管与慕容澈说话,慕容澈亦含笑答话,不时偷眼看我。突地想起父王高位,望着我们这班兄弟
也是如此,面上和乐融融,背地里夹枪带棒,只怕也只能一笑了之。
不觉好笑,倒是钰儿娇娇滴滴的开了口:“几位爷倒是开心了,把奴家撇在一边,这可不成。”
我忙坐她身侧:“倒是我的不是了,好容易把钰儿姑娘请来,怎能叫你独坐啊?”
“那可得罚酒三杯!”钰儿咬唇一笑,千娇百媚。
“自当如是,只不过要先记着。”浅浅一笑,自满上一杯起身而立,“刘锶不才,初到贵国,今日有幸请得几位贵客,当敬酒一
杯!”言罢仰头干了。
“好!”众人亦干了一杯,钰儿是女子,陪了半杯。
说些场面话,又讲些各国趣闻,钰儿施展浑身解数,逗得众人开怀不已。不觉酒过数旬,白榆有些撑不住,我借嘱咐店家熬解酒
汤之际,脱身离席。
转到酒楼后巷,弹指叫人。
青衣一袭,迅捷灵敏:“主子!”
“亓烟,今儿该你?”不觉一奇,该着是亓檀才对,“还有,韩焉怎麽没来?”
“据称韩焉抓到了东虢的头子,檀不放心,亲自去看看,叫我找空儿和主子说一声。”
抓到了东虢头子?多半有诈:“亓檀一个人去的?”
“还有塘。”
二人暗处窥伺,应该不至出纰漏,本想引出韩焉,叫烟儿探探拥翠楼的,看来计划有变。遂一点头:“一会儿散了,你跟着那个
慕容澈。”
“是!”
“你去吧。”
本想今晚试探试探白栅与白榆的,夹了个申国王子,这话可就说不出口了。看来今晚一无所获,不如早早散了,再作道理。
回到二楼,白榆一脸昏红,早趴下了,白栅只管拉着钰儿嬉闹,也没功夫理我。倒是慕容澈陪着白槿,有一搭没一搭的饮酒。见
我进来,白槿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哪儿去了?”
我小心扶他坐下:“给几位叫解酒汤去了。”
“真…的?”白槿醉眼朦胧,只管嚷嚷,“不是,不是去会甚麽狐…媚子麽?”
真不知他醉了会这般模样,也不知还会嚷嚷些甚麽出来,只得拿杯酒堵他嘴:“看来三王子清醒得紧,今儿不说好不醉不归麽?
”
白槿吃吃一笑:“不醉…不…归,好!我,干了!”言罢就着我手喝了,饮罢终是不支,倒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我轻轻摇他:“三王子,三王子?”
慕容澈摇摇头:“三王爷别唤了,小槿醉了,方才可喝了不少呢。”
“是麽?”这傻孩子,心中暗叹,面上却得正经,“都怪刘锶唐突,三王子年纪尚轻,怎能灌酒,真是该死。”
“没想到叱咤疆场的三王爷也会如此温存体贴…”慕容澈垂首轻道。
没有听清,只因白槿脸色一变,口中咳嗽,扶他出外间,无暇顾及两边,只得含混一声,“啊,是。”
慕容澈一笑,不再多言。
也不及多想,白槿早一口吐出。我忙叫小二送热水、巾子上来。子敬也端了解酒汤来,伺候其他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