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一哼:“办差不利?你可知此事可大可小,轻轻一句甘愿受罚就算了麽?”
沈莛头也不敢抬,连连叩首:“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本来奴才已经查到秦莘行踪了,谁想他被豳王抓了,奴才几次接近不成,
反而让豳王起了疑心,更加严密看守秦莘。一年前将他移往白槿三王子府上关押,奴才愚钝,还不曾查到具体位置。”
“这麽说你也劳苦功高,要不要我转奏父王,给你加官进爵啊?”眯着眼睛,冷冷嘲讽,索性再诈他一诈。
沈莛连滚带爬到我脚边,紧紧抓我裤腿:“这事里面还有桧国插手,奴才委实决断不下。还望三王爷饶命,三王爷饶命!”
我起身就走:“沈大人言重了,刘锶何德何能?你的命是父王的,刘锶不过是来看看罢了,既然沈大人活得好好的,那就没甚麽
要紧的了。仔细办差,该怎麽着还是怎麽着吧。”
沈莛一把抱住,声泪俱下:“秦莘绝无叛心,沈莛愿以死担保!”
“绝无叛心会潜逃他国?沈莛你死一百次都不够!”一脚踢开,“佛祖割肉舍身,莫不是住持当久了,真生出‘我不入地狱谁入
地狱’之念?”
沈莛也没回话,我出了禅房,自有小沙弥带我去见泱儿子敬,一行人遂出了后院,往寺门而行。刚要出寺,就听钟声沉沉,压抑
得紧。正惊奇间,方才沙弥手捧一净盒奔来:“施主留步!”
“这是?”我皱眉道。
“住持圆寂前令小僧定要将此净盒交予施主。”小沙弥躬身答道,将净盒过顶而捧。
示意子敬接过:“圆寂?”
“方才敲钟正为住持圆寂之事,施主慢走。”小沙弥再施一礼,回身自去了。
不由一愣,这个沈莛!一死了之,留个谜团给我,倒叫我作难,也罢也罢。
出了寺门,正欲扶泱儿上车,身侧有人唤道:“公子!公子!”语带几分惊喜,莫非是相识之人,不由举首一看,原来是方才在
灵光小院见过的少年,眉毛一挑,口中哦了一声。
见我认出他来,那少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将手中折扇交予身后小厮,上前躬身道:“公子真是有缘人啊。”
泱儿打量他一阵,轻声唤道:“三哥,这位是…”
我拍拍她手:“不相关的人,咱们走。”泱儿美目一转,抿嘴一笑,折身入马车坐定。我将马车帘布放好,又让婢女上车,见驾
车小厮拉她坐定,自翻身上马。
那少年公子急急拦住:“公子留步,公子留步!”
子敬满脸不屑:“这位小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为?”
小公子满头大汗,连忙辩解道:“我没有歹意,只是仰慕你家公子罢了。”
我冷哼一声:“仰慕?有甚好仰慕的。”
小公子一愣,慌道:“见公子面貌清俊,言谈不俗,故而心仪,想与公子交个朋友而已。”
我仰首大笑:“‘面貌清俊,言谈不俗,故而心仪,想与公子交个朋友而已’,公子说这话与当街调戏何异?公子小小年纪,还
真是人不可貌相。”
子敬亦笑道:“主子方才还真该好好拜拜菩萨,不然隔三差五就有些个登徒浪子相扰。”
那公子身后小厮怒道:“大胆!”
小公子脸微红,摆手止住小厮,轻声道:“如此是在下僭越了,唯愿能与公子再见。”
“还是不见得好,免得有人自作多情。”泱儿一掀车帘,自马车中探出头来,一语说得众人憋笑。
那公子讪讪的,倒是面嫩,被泱儿一激,连耳根都红了。
泱儿又娇笑一声,放下车帘:“三哥,与那痴人有甚好说的,还不快走?泱儿饿了。”
我亦一笑,一拉缰绳:“走。”
策马行得几步,寺门渐远。闻得身侧子敬窃笑,抬眼望他。子敬这才忍笑道:“人都走了,还看着呢。”
回身一望,正午日下,眼波流转,晶莹剔透。泱儿亦从窗间窥望,掩嘴而笑:“果然俊俏得紧。若是女子,倒与三哥郎才女貌,
可成大好姻缘。”
不由摇首一笑:“痴人。”
回得驿馆,用过午膳,回到房中,将那净盒缓缓打开,唯一腰牌、三封信耳。
把玩那腰牌,正面刻一“羽”字,背面刻一“沈”字,前后皆有花纹为饰。细细一认,饕餮卷云纹?父王登基后按制用的是团龙
泗水纹,这当是父王为储君时近侍的标志。如此说来这个沈莛至少到豳国二十年,从未回国。
再看那几封信,皆无起笔落款。第一封书:夜长梦多,且莫迟疑,速速下手!第二封云:久决不断,反受其乱,作茧自缚!第三
封写:杀彼之日,汝回东也之时,若不成,提头来见!
笔锋尖利,傲气勃然,是父王左手所书无疑。略一思付,将信纸投入香炉之中,另用一锦袋装好腰牌,抬头唤道:“子敬!”
“爷。”子敬垂首入房。
一指桌上锦袋:“将这收好。”
子敬肃然,将锦袋小心贴身放好。
想了想,又道:“昨夜那人如何了?”
“蔡大人看了爷的信后,秘密请了大夫来看,只说积疾难返,撑不得几日了。”
“哦,这事儿别叫泱儿晓得。”
“南宫大人也帮着隐瞒,公主理应不知。”
“那就好。”略一点头,“子敬,笔墨伺候。”
“是。”
浓墨满沾,挑了两份拜贴,请白栅白榆今夜雅顼楼一聚,想了想,又补了一份给白槿的,子敬颦着眉:“爷,不请韩焉麽?”
“放心,到时候没这帖子,他也会来。”浅浅一笑,叫子敬交门外几个兵士送贴,顺便派个小厮把雅顼楼今夜包了,又着一个婢
女去给拥翠楼的钰儿下帖子相请,子敬这才恍然大悟。
“好了,你且下去吧。我歇息一会儿,若是国里邸报来了,就送来吧。”子敬点点头,给我燃了把佛手才退下。
闭目休息,却睡不着。
文思寻来的酒菜我细细验过,除却三月香,也混了些化粉膏。三月香味重,故而一时未察。单单化粉膏毫无药用,只前日我替文
思解幽情香时,怕他身弱受不起劲力将毒直接逼出体外,故将毒导回我体内再逼出,如此一来在我体内会残留些许毒素,与化粉
膏一遇,就是最厉害的化功药。
亓檀查过白槿浴室香鼎,乳香中加了少量催情香料,与我浴室中所燃香料相同,只因那时还有功力相克,故而不觉有异,且于白
槿浴室中再闻此香,也就不会起疑。
环环相扣,端的歹毒,此人竟连我心思都能揣测如许,真是不简单!文思不过是棋子一枚,究竟是何人有这般心思?
豳王?他确有此可能与实力,但白槿毕竟是他亲子,为了制肘刘锶犯得上赔个儿子麽?从他言谈间,可见他乃是事后知晓此事,
阻拦不了,也就推波助澜。
白栅?他根本就看不上白槿,一门心思对付白榆,在白槿府上几乎没有人手,当不是他所为。
白榆?他甚是看重这位三弟,从第二日言行来看,断不是他。
白槿?他自己认了三月香是他所放,却毫不知药性;再观后几日,浑不像是计划周密之人,只怕三月香都是被人唆使放的。
金杰?他和白栅沆瀣一气,嫌疑少少。
韩焉?
韩焉!
灵光一闪,好个韩焉!论心机,此人胸怀深沉;论计谋,此人狡狤多智。文思是他派来的,他定然算到我想收服文思,无论是用
哪种方法替文思解毒,我都会染上部分毒性;白府中,他早大方的告知有他的人手,要下毒易如反掌!
眼前闪过一人,面目敦厚,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小心翼翼,小权!由是恍然大悟。这个小权,起始装作是白槿心腹,与白鹇各自
吸引我注意,如今想来,多半是韩焉手下。
若如此,韩焉有甚好处?卖了天大的人情给我,又没有趁散功来袭,是要刘锶感恩戴德麽?懑的小看人!
如此虽说得通,但有些不妥。韩焉深得豳王赏识,如此端的不怕豳王相责?细想豳王反应,莫非是韩焉瞒着豳王所为?突然忆起
韩焉含泪所言“其中凄楚,难述万一”,又有些糊涂。
只是这般侠三滥的手段,真叫人不齿。此事办妥,文思小权自是功成身退。
翻身向内,皱眉不已。这事儿也就罢了,横竖没有坏了其他计划,只是,有些对不起白槿罢了。
拿出怀中麒麟,一少年闪现眼前,生得眼带桃花,倾城倾国。叹口气,平淡相交,抑或一夕之欢,是问他,亦是自问。
既然选了一夕之欢,则尽兴而归,莫留遗憾。小三,小三对槿儿如何,毫无意义,横竖小三已被豳王处死,世间再无此人。
再见当是卫国刘锶,豳国白槿。
缓缓将麒麟放入怀中,叹口气,起身倒杯热茶,却又放下不饮。抬眼看着香鼎,突又想起和尚沈莛与秦莘,不由嘴角一扬,此次
豳国之旅,真是不虚此行,收获颇丰。
36 饕餮卷云
翻来覆去,心有所想,故难安睡。索性起身出房,子敬候在门外,见是我,忙低头问安。
“昨日那人安置何处?”
子敬左眉一挑:“爷要见他?”
“有何不妥?带路。”
子敬一点头,前面引路,却是将我引至庭继房中。正巧他在,见是我,忙的行礼。
“老蔡真是仔细人,放你房里,我都没想到。”呵呵一笑,拉他起身。
“三王爷亲自吩咐了的,怎敢大意。”庭继垂首低眉,看不清是何脸色。
“哦?我的吩咐麽,蔡大人是堂堂尚书,何需受我辖制?较真儿的话,还是刘锶的不是了。”
庭继猛地抬起头来,见我面无表情,不由一叹,跪下叩首:“三王爷息怒。”
使个眼色,着子敬出门护卫,才不咸不淡道:“蔡大人,这一跪,刘锶可受不起,还是速速起身为好,叫南宫他们看见了,只怕
不太妥当吧。”
庭继身子微颤,不敢抬头:“三王爷言重了,此事,此事是武圣的意思,庭继…”
“蔡大人,为官之道,无非揣摩上意。父王甚是看重你,想来你为官有道啊。”说的反话,谁不知道蔡庭继以铁嘴直谏著称。
“三王爷…庭继自知开罪了三王爷,还望赎罪。”庭继一挺腰板,拱手肃声,不卑不亢。
倒是条汉子!心里更敬了他几分,起身上前,轻轻一托,欲拉他起身:“蔡大人请起。”见他面有疑色,不由一笑,“开罪我?
你开罪父王几多,也不见父王如何,我小小一个王爷,能把你怎样?”且再激他一激。
庭继面色一白,定定跪住,毫不示弱:“三王爷人中龙凤,他日必有作为。若庭继能苟活至三王爷功成名就之日,也是造化。至
时,三王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眼下,王爷还没有处死朝臣的权力!”
“好!”一把将他拉起,满眼欣慰,“不愧是父王看重的人!蔡大人,莫怪方才刘锶唐突一试,想来蔡大人也知三人成虎啊。”
这话却是诈他了,且看他信是不信。
“原来如此。”庭继一脸了然,额尔叹气,“庭继自知性子刚直,难免得罪权贵…”
“蔡大人!”紧紧一握庭继之手,“蔡大人放心,父王又怎是糊涂之人,且宽心。”
昨日刚送了疑似秦莘之人到他处,今日就引我去灵恩寺见沈莛,庭继性子刚直,断不会这般费事。而能让庭继如此别扭行事的,
天下也没几人。只是想不透父王此举所谓何来。故而假怒庭继,套些话也好。
庭继果然颜色稍霁:“累三王爷挂心,庭继该死。”
浅浅一笑,拉他坐下:“蔡大人一心为国,心无旁骛,刘锶佩服得紧!”
庭继抬眼看我,见我面色慎重,不由眼波一柔,轻声道:“三王爷…”
“蔡大人,忠君爱国故是应该,但刘锶不才,想送蔡大人八个字。”我亦柔声,眼中尽是怜惜关怀。
“三王爷请说。”庭继亦不复先前硬气模样,谦和有礼。
我一点头:“戒躁行忍!”
庭继目光一闪,我接着道:“那是对臣,若是对王,还请‘日进一言’!”
庭继愣得半晌,突地跪下:“三王爷这般回护,叫庭继何以为报?”
“不敢不敢,”忙拉他起身,“卫国有蔡大人,实是社稷之福。至于其他,刘锶尽力而为!”
“三王爷,庭继直言只怕得罪不少权贵,何必…再说为上者自也忌讳诸子结党…”
一摆手打断他:“蔡大人若是害怕得罪权贵,有怎会赢得‘小魏征’之名?若是担心刘锶,大可不必,好歹是王子身份,那些个
脑满肠肥的庸人能奈我何?至于结党之说…”言于此,深深望庭继一眼,才缓缓开口,“为国为民洁身自好者心怀一致,何来党
派,何需经营,何罪之有!”
庭继愣在当下,一言不发,我拍拍他肩膀:“莫要多想,朝中有父王在,你且畅所欲言,民之幸事,国之幸事啊!”
庭继眼波流转,自是心内松动,本只想套套父王计划,若是收服庭继,倒也是益处多多,别的不提,单是他一言切中要害,又不
惧权贵一点,就该奉为座上宾!
思及此,也就一笑,顾左右而言它:“不知那人醒了没有?”
庭继这才回过神来:“秘密找大夫看过,只说没几日好活的了。”
“怎会如此?”一皱眉,还没问出甚麽来,怎能让他死了。
“他武功被废了,又被刑囚过一段,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庭继引我至床前,拉开帷幔,“就算醒来,也是废人一个了。”
那晚事态紧急,也不曾细细看过此人,现下一见,倒吃了一惊。却是快四十的年纪,满脸血污洗净,一张脸生得面善,颇有些似
,似…
庭继察我脸色有异,低声道:“三王爷也觉得了?”
一点头,心头疑问解开一个,却又多一个:“他是秦莘吧,父王的意思是如何?”
想是方才那一番话已然奏效,庭继也不瞒我:“武圣的意思,若是先找着秦莘,就杀了沈莛;若是先见到沈莛,则…”
“则逼着沈莛交出秦莘,将两人带回东也,必要时,也可杀了沈莛。”我叹口气,如此方是父王作风。
庭继一愣:“三王爷怎麽知道?”
我一笑,联系那三封信函,也不难想,只不便说与庭继,轻松避过此节:“若不是我临时起意混入白槿府上,误打误撞见到秦莘
,你打算怎麽作?”
“这个…”庭继面上一红,“武圣只告知在灵恩寺能找到沈莛,并未说秦莘在白槿府上…”
莫非父王起始就只打算要沈莛的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