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两位也是同好之人,锶今日遇到知音了。”既是要顾左右而言它,不妨戏弄一番,“解语知忧!”两人应声而来,见礼罢
了,垂手听命。
“快,去我书房,将那几幅字拿来,就是王家一室的;还有墙上挂的柳公颜卿的几幅,一并拿了来。”假作不见两人面上变色,
“唉,还是麻烦,不如两位贵客移步?”见得两人面色青白不定,肚内自是笑断肝肠。
“咳…三王爷,这字画不妨改日赏玩。”金杰究是老手,即刻换了颜色,肃然说道:“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心中嗤笑,若无事,巴巴儿的送上门来?只怕不是“有事”如此简单,算算时辰,我府上恐怕是两人拜候的首处,如此重视,祸
兮福兮?
“哦,”语带惆怅,“正事要紧,解语啊,叫厨房打起精神来,今儿可是招待豳国贵宾,别给我丢脸!”回首笑个桃花满面,“
两位若是不弃,今日就在舍下浅酌,粗茶淡饭的,将就些个,晚上父王国宴再请二位好好享受。”
“三爷真是妙人。”韩焉一笑,自招手换上一个随从,献上一只楠木锦盒,“小小礼物,望三爷笑纳。”
心下冷笑,若是珠宝银票,也懑的看扁我刘锶。不为所动,接过假作细细赏玩盒上雕花。轻飘飘?想来不是珍宝;略带暗香,细
细一闻,却不是楠木之香,另有一股清雅之气。茶?!心中一动,粲然一笑:“两位有心,知晓刘锶不才,好这些个。”回首又
唤,“知忧啊,把…”
“三王爷且慢。”韩焉低唤,“韩某不才,愿亲为三爷煮茶。”言罢竟不待我同意,自命随从搬上一堆家伙来。细细一看,啧啧
称奇。
却是“十二先生”一套的茶具,申安老人起的怪名,饶是我略有心得,也只模糊记得几件。那烘茶炉唤作韦鸿胪,木槌名为木侍
制,碾茶槽美曰金法曹,石茶磨图吉利改作石转运,量水的茶葫芦倒叫了胡员外,茶筛走运升任罗枢密,棕帚加官宗从事,茶碗
费事些唤作漆雕秘阁,陶杯似叫陶宝文,茶壶倒是有趣叫了汤提点,蓖刷许是唤作竺副师,那茶巾却是记不起,暗道惭愧。也难
为韩焉心细,这般折腾人的什物,换作是我,只怕叫解语收入箱笼,压在箱底,上了封条,甩入库房,老死不相往来。
韩焉见我目不转睛,嫣然一笑,自取了锦盒,才一打开,异香扑鼻,再待细看,欣喜异常。茶叶略带卷曲,表里昭彻,如玉在璞
,旗枪舒畅,雪白鲜明,不是白茶却是何物!看色泽文理,绝非以日光曝晒而成的生晒茶,却是《大观茶论》及《东溪试茶录》
里反复提及的白茶树之叶,先代白茶的“瑞云祥龙”、“龙团胜雪”是大内贡品,因着白茶树罕见,近世已然不见,今日竟然遇
上!
韩焉熟练伺弄,以木侍制轻击茶团,脆响声声,悦耳舒心。金杰一笑,却另起一题:“听闻三王爷与康宁公主私交甚好?”
“自家兄妹,谈不上私交。”定定神,暗骂自己少年心性,怎的还被几片茶叶钩去了三魂六魄不成。
“来贵国之前,已知卫国王室多才,”金杰目光炯炯,语带不善,心中不觉警醒,“武圣文滔武略自不待言,大王子少年得志,
三王爷威震四海,四王爷五王爷与三王爷交情非浅,都是天降英才,还有一位锐王子,听得也是瑞敏俊逸,今日不得见,真乃憾
事…”
“想见倒也不难,今晚国宴锐弟必至,锶不才,当为君引见。”淡淡接口,等这老儿把王族夸完,只怕日落西山矣!
“却不知三王爷如何看今日天下?”金杰眯着眼睛,微微笑笑。
突入正题,开门见山?心下一奇:“锶自不才,怎敢妄议。”
“三王爷不必过谦。当今乱世,正是三爷建功立业之时。”
“刘锶何德何能?”金杰何意?试探,利诱,或是充作说客?“金相过誉了。”
“鄙下岂是胡言乱语之人?”突地凑近几分,好生无礼,却又不便作恼,只得微微侧开几分,“三王爷当知,朝堂之下,金某首
选之地就是三爷府上!”
“金相抬爱,刘锶惶恐。”
“非是鄙下践越,却是受人所托,必要亲见三爷,将这‘雪芽’茶奉上。”
万里迢迢,只为送茶?金杰封疆大吏,能驱使他的,也没几人:“刘锶扣谢豳王赏了。”嘴角动动就是,谁真跪着给那弄丹老儿
叩首。
“三爷真是…”金杰脸现异色,韩焉也停下手中,望我一眼。我只笑:“韩大人且莫停手,那茶团已捣散,不知是用松枝引火,
或是木炭?那水可丢人了,刘锶寒门,养不起惠山泉水,只占着地利,存了些虎丘寺的泉水,还有近十载每年的纯雪冰水,不知
韩大人意下如何?”
韩焉这才回神,浅笑一声:“三王爷雅士也。煮白茶易用松木明火,泉水虽是甘甜,却不若雪水清冽。最好是年份近些的,新水
方出茶香。”我亦点头称是,自换知忧取来所需之物。
金杰干咳一声:“三王爷蕙质兰心,一语中的。鄙下也就推窗见月了。”我口头懒懒应着,眼神似有若无,只管瞟着韩焉那边,
心下却急转,这个豳王,一边求亲,一边笼络,打的好算盘!
“贵主心存高远,仙风道骨,怎会将红尘俗务放入法眼?金相莫要取笑。”
“吾王是极想清雅超脱,但心怀社稷,忧怀万民,以致宿夜难寐。”你家主人无能,夜不成寐也是咎由自取,偏将这罪过转嫁他
国,真是无耻!心下更厌了几分,好在韩焉壶中水已一沸,气泡如鱼眼,微微有声,这才好些。
见我不语,金杰步步进逼:“吾主对贵国真心仰慕,故而厚颜求亲,只盼能…”
不提这茬还好,心中怒火一发而不可收拾,忙在袖中死命掐手腕,这才忍了下来,勉强开口:“金相言重了,鄙国亦是久慕贵上
风雅。若非如此,父王怎会亲口许婚?”
“两国远隔万里,途中路险,行进不易,令人担忧。”
“锶为送亲使,途中自当照应。贵国按着礼制,该是自国境始才需费心。”见金杰面上有些挂不住,才又道:“贵国担忧知情溢
于言表,足见诚意。锶自当全力以赴。”再望韩焉手中,已是涌泉连珠,二沸水也!
“送亲有三王爷,必是万无一失。”金杰拉拉胡子,眼珠一转,“三王爷亲走一路,自知沿途风物。途中所遇,不尽如人意啊。
想三王爷威风凛凛,又有精兵强将,自是无恙,若是一般旅人则苦喽。”
眉头一皱,金杰所言意有所指啊。旅人苦亦,那商队岂非更甚?商队?商队!了然一笑,原来求亲不过是目的之一。假作不解:
“莫非金相来时收到袭扰?”
“累王爷挂念,袭扰倒无,只是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民不聊生,深为心忧罢了。”惺惺作态,隔山绕水,心下鄙视。
“金相心怀天下,可敬可叹。”自己岂不也是惺惺作态?唉,镱哥,你知我足矣。
“岂敢?想那沿路民生凋敝,自是多出匪盗,令人叹息。若因此有害两国情谊,却是大谬啊。”金杰似有急态,莫非我做戏太过
,他认定我不懂了?不觉好笑,也不点破,只为韩焉处腾波鼓浪,水三沸矣!
只见韩焉速速移开韦鸿胪,取了三只建窑黑瓷备下,敞口、小足、厚壁,纹如兔毫,焕发茶彩非此佳品不可。软香清芬,温润沁
心,汤液清鲜晶亮,置于黑盏中,更是盈盈如雪,美不胜收。韩焉自奉上香茶,浅浅含笑。称谢接过,先闻其香,清雅飘逸,再
浅酌一口,甘凉通透,不觉大赞。
“素闻三王爷好饮花茶,还好这雪芽合了三王爷口味,真是有幸。”韩焉驾轻就熟,定是个中高手。
“刘锶性子懒散,要这般细细腾挪,早厌了,呵呵。”再饮一口,温软入心,通体舒畅,果是好茶,“不知这茶可否配以梅花?
”
“前人似无此做法,三王爷何出此言?”韩焉不解,星目一转,浑然生情。我自一笑,并不多言。
尤记初饮毛尖,恨那苦涩,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一气灌下,镱哥笑我牛嚼牡丹,我亦觉不妥。镱哥因而教我添花兑茶,以香代苦
。自镱哥去后,饮茶添花反添愁苦,索性只饮花茶了。今日这杯白茶,若是镱哥见了,必欣喜万分,也只有那般人物方配这等妙
物。
径自起身,行至廊外,举手折下梅花一枝,摘得一朵,放入口中缓缓咀嚼,丝丝凉意,清香似有还无,不免挑了花苞一枚,置入
杯中。热气蒸腾,竟催开嫩蕊,香气扑鼻,色美意浓。
韩焉亦行至身旁,见我杯中胜景,嘻嘻一笑,竟也折了一朵花苞,如法炮制。见得花绽,竟眼现惊喜神色。目光萦萦,茶气朦朦
,幽香阵阵,倒不觉一愣。
金杰亦不再言语,自饮热茶,倒真是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各怀心思,自有神趣。继而刘忠报午膳已备齐,三人即移
步。镗儿铭儿假作才至,五人同席,唱和应答,倒也热闹。
饭后,金杰韩焉托言准备晚上国宴之事,我亦不留。待两人去后,自与镗儿铭儿商议兵部诸事,直至宫中派人来催,才罢了。镗
儿铭儿偏使性子,托辞不及回府换衣,定要换我的衣衫赴宴,拗不过,只得依了两人,着解语找了两件旧时袍子才罢。不免又耽
搁一阵,这才入宫。
国宴礼制严明,但为宾主尽欢,不免变通。韩焉作宾使,庭继作主使,两人主持席宴,相得益彰。不谈国事,不语得失,主随客
便,客尊主意,自是尽兴而归。回得府上已颇晚,沐浴更衣,喝了药睡下,只听得耳边鼓响子时,又困又累,自睡过去,一宿无
梦。
13 庙遇
寒鸟夜号,晓见残梅雪中恼。不觉惘然,年华岁月淘。
碎玉零落,与谁人共扫?除青袍。陌头新色,却又报春到。
连着月余,皆不得闲。
结亲琐事甚多,虽是纳采之仪父王与豳使已行,仍需在宗庙行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等仪。别的倒也罢了,偏请期费时,须得
双方议定婚期。父王意思留泱儿过了庆典再走,豳王却想在年内讨进新人图个喜气。我与庭继细细筹措,若是现下出发,赶在年
内嫁入豳国,稍嫌紧迫。遂与金杰韩焉几番商议,才得议定,等父王庆典完后,金杰等豳使先行返国,半月之后,送亲队伍亦出
行。
议定国事,自又为泱儿嫁妆打点。除了祖制的份额,我私心也加了分量,唯恐豳国看轻。装了五十几车,急得庭继笑骂我不合礼
制,南宫假哭我掏空国库。按例,公主出嫁,王室宗亲、王公大臣并着血亲邦国都要送礼示意,故而又添了二十余箱,尤嫌不足
,又自府上凑足九九之数,讨个口彩。
办好这些个,离父王庆典也只五六日,各国庆贺父王的使臣络绎不绝。自是摄于我卫之魄力,何况又与豳国行秦晋之好,谁敢不
来?父王自是好心情,改朝会为五日一见,非是面见使臣之类大事一概不管,只管与崇明长公主及安俊侯游历。只苦了下面作臣
子的,既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一视同仁,血亲远近,权谋计较,样样都得考虑到了。苦的连之大呼要辞了这个吏部尚书,就连
庭继这等刚正之人也撑不住,直说礼部尚书并非闲差。兵部不管京畿,只需注意边防,而我亦早令蒋含密切留意各方边境,且典
礼之事早已议妥。按说我这兵部尚书该是最闲的,偏是怪事年年有,三王府可用车马盈门、路塞胡通相比。各方势力均在观望卫
国继任之事,近年来我风头太劲,深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门私拜的均让管家刘忠婉拒,只言我公事颇多,几不回府,这
才罢了。但也害得我出入万分小心,倒似作甚苟且之事,心一横,索性占了兵部值宿之地,将就几日也就是了。
庆典如期进行,祭拜天地社稷,告慰宗庙祖先,封赏朝臣大吏,召见各国来使,自也免不得大宴群臣。最恼这类繁文缛节,偏又
不得脱身,还得笑脸相迎,劳心劳神。
夜宴最后一晚,酒过数巡,不愿理会那群腌雑家伙,自提了一瓶花雕,避开朝臣耳目,悄身离席。出得宫闱,吹阵凉风,惬意畅
快。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望得树梢梅花半开半谢,竟是胜极而衰的景致,也不知该悲冬逝,或喜春来。远离嘈杂,身浮思远,抬头
看时,却是走至庙堂之前,突地忆起回国数月还不曾与镱哥共话,暗骂自己该死,就算俗务缠身,也不该忘了来见镱哥。
避开门口守卫,闪身入了宗庙,叩过祖先,自去寻镱哥牌位,喃喃自语出征至今之事,也不管他是否在听,我自说去。踌躇一阵
,终是告知连之之事,自觉不妥,却也无可奈何。不曾有事瞒过镱哥,此事更不敢私藏心间,只管道来,若是错了,镱哥你且托
梦,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喝得一口花雕,倒想起幼时诸事,不觉怅然。
因着身份低微,免不得被欺辱。尤以刘钿为甚,常伙同一班王室子弟或是权臣骄子找我麻烦。我好面子,脾气也冲,免不得结下
梁子,吃亏的多半是我。无权无势,自是无人巴结,亦不愿结交其他子弟,独来独往。镱哥那会子并不见多亲近谁,亦不与人结
怨。想是文清娘娘教得好,举手投足间嫡子贵气隐现。我与他并无交情,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只当是个无关闲人。若无那事,
只怕此生要变个活法了。
却是三岁时,众子弟随苏清师傅游览祖庙。苏清师傅讲述列祖功绩,意在激励王室子弟。偏刘钿出语讥讽,暗嘲我身份低微,污
了庙堂洁地。稚子心性自是不知进退,顶了他几句,恼得他动手。两人口角推搡间不意摔了堂上玉碟,碰倒长明灯,烧了凌公王
爷爷牌位,慌得众人手足无措。武圣大怒,意欲重罚。刘钿伙同其他子弟自是一派,委过于我。我自知人微言轻,父王盛怒之下
,免不得挨顿板子,几个月下不得床罢了。不想镱哥却向武圣进言,不偏不倚,直述实情,道是双方皆有错,末了,还自责没有
劝住两人,有失嫡子之责,甘愿请罚。父王听了,脸上阴晴不定,终是令我与刘钿跪祖先一日一夜,不得饮食,再抄《礼记》百
遍以示惩罚。跪到后半夜,寒意刺骨,饿得头晕眼花,两股颤颤,却不想叫别人看轻,勉强硬撑。却见镱哥偷溜进来,见我二人
,脸色发白,却也不发一言。我亦无心管他,见他手上拿件灰鼠袍子,暗猜是拿给刘钿的,不禁鄙视。倒是刘钿那脓包,见得救
星来了,却抗不住晕过去,镱哥忙叫侍卫传太医,又急令公公请武圣。我冷哼一声,暗笑刘钿,精神一松,傲气一散,也一头栽
倒。
再醒来却是睡在文清娘娘寝宫,见我睁眼,镱哥满脸喜色,回头连叫太医来看,却不管自个儿满眼血丝。反复问过太医我无恙了
,才一幅放心神态,没说几句话,突地晕过去,倒吓我一跳。只得再叫太医,却道他是劳累过度,好好睡一觉即可。听旁边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