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冷冷望我一眼,突地憋出一句:“我不会承你的情,要作甚么爽爽利利的,不用来这套。”
我一笑:“你说我要作甚么?”
他俊脸一红,立马恨声道:“来这种地方,还不是想那龌龊之事!”
我回身问那老鸨:“怎地你这里还有清官儿,方才也不与我说?”
老鸨赔笑道:“不知爷喜好这些个,不敢乱说。”
“这是你院子里的?叫什么?多大了?出来多久了?今儿怎么得罪哪个什么金大爷了?”南宫一叠声,说得我暗暗好笑。
“哎呀,您还真是外乡儿人啊,方才那金大爷,可是当今丞相金府的大公子啊!”老鸨子一脸诚惶诚恐,“几位爷是一时痛快了
,可苦了老身这里啊…”
“你这清官儿叫什么?”不耐烦听她续续叨叨,“那姓金的出多少,爷出双倍。”抬头却见钰儿又使个眼色,心头一动,改口道
:“端的麻烦!你出个价,爷赎了他,也省得那姓金的再找麻烦。”
“啊?”却是少年、南宫与庭继皆失声变色。少年满眼戒备重重,南宫一脸茫然惊讶,庭继却是忧心忡忡。
“爷,出门在外,多一事不若少一事。”庭继语带双关。
“我省得,只是闲事已管,总得送佛送上西。”我看看老鸨拿来的卖身文书,自怀中拿出几张银票,“拿去,多的就当方才打坏
桌椅的吧。”挥手让她退下,又抬头对少年道:“原来你叫文思,想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地流落至此?”
那少年惨然一笑:“既已沦落风尘,昨日种种早死,又何必相问。”
我一皱眉:“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你主子,哪有这么跟主子回话的奴才?”又回身打发龟奴找老鸨:“问过你们妈妈,他平日可有
心爱之物,若有,一并赎了带走。”
“文思平日有几册诗词集子爱看,一并带走吧。”钰儿突地开口。
“钰儿姐姐!”文思一脸惶恐,“那是姐姐心爱之物,文思岂能…”
钰儿轻轻摇头:“弟弟今日造化,跟着这位爷去了,也算离了火坑,强过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姐姐身无长物,几本书莫非还舍不
得么?”说罢,突地跪在我面前:“今日初见,本不当唐突若此,但求爷看在钰儿薄面,好生待文思弟弟!”
文思慌的跪在她面前,泪眼蒙蒙,只哽咽出一句“钰儿姐姐…”
我一点头:“罢罢罢,真是自找麻烦!今儿就应了钰儿姑娘的话儿,断不让你这兄弟受分毫委屈!”
一番折腾,酒意全无,不免整装离去,自回驿馆,一路无话。
进了驿馆,我唤人更衣洗浴,又回身对文思一点头:“你来伺候吧。”文思闻言大惊,先是一张俏脸红透,继而惨白,最后竟是
如付法场一般凛然点头,我心下好笑,也不说破。
浴室不大,就着地下温泉之眼而建,水温恒定,暖人心神。点把佛手,闭眼凝神,一室皆香,娴静宜人。云雾缭绕,通体舒畅。
忽闻细细脚步,睁眼看时,却是文思,手上托着些什物。等走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气。只着一件中衣,也不怕冻着。却不想他
这般瘦弱,全身白嫩,更衬得伤痕青紫吓人。
我皱皱眉:“把衣服脱了,下来。”他一愣,放下东西,咬牙除了衣服,钻入水中就往我怀里蹭。我一推他:“先洗洗。”
他却闷声道:“你放心,那老鸨子为了卖个好价钱,没让人动过我…”
我用木勺淋他一头热水:“专心洗澡。”
黑发细软,皮肤细腻,触感稠滑,倒像个姑娘家。不仅一笑,这般模样也难怪会被卖到妓院作清官儿。我是坦坦然然,他却扭捏
难安,也不勉强,就让他自己洗好了。知他面嫩,转身不看他,自倚着泉池白玉台边,方才看清是花雕酒一壶,外带两支青瓷瓶
,一大一小。小的那支眼熟,跌打损伤膏,稍大的却不认识。除了瓶塞一闻,淡淡的玫瑰香气,杂着一丝…无奈一笑:“那药瓶
谁让你拿来的?”
“是南宫大哥。”端的亲热,叫南宫“大哥”,却唤我作“你”,真是人心不古。
我摇摇头:“洗好了么?”他憋红着脸,只一点头。我笑道:“好了就过来吧。”
含着天大不情愿似的,他慢慢来我身侧,讪讪的开口:“你,…”
“干什么期期艾艾的?转过去啊。”看他脸色煞白,我不禁大笑:“怕什么,又不痛!”
他却瞪我,怒道:“不痛?不痛你试试!”
“那倒是,被打成这般模样,也该很痛。”我似笑非笑望着他。
“被打当然痛啊!可是…什么?打?”他突地住了口,两眼圆睁,直勾勾的望着我。
我叹口气,捏捏他的脸:“疼吧?转过去,上了药就好了。”
他甩开我的手:“何必惺惺作态!”
又摇摇头:“我不是惺惺作态,我又何必惺惺作态?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我有两句话你记住,我只说一次。”顿一顿才道,“第
一,我真的要你的话,你绝对跑不掉;第二,既然已经答应了钰儿姑娘,我就不会给你委屈。只是现下还不便让你随意行动,等
过阵子离开豳国,你高兴去哪就去哪,我决不阻拦。”说完转身上岸,自批了外袍,走得两步,又回身拿起酒壶,再将药瓶扔给
他:“趁着洗过热水用药,药效发挥得快。”说罢自去了,留他一个泡在池子里发愣。
出得浴室,就听柱子后头窃窃低笑,回头一望只见一角衣衫,沉着嗓子:“滚出来!”
“哎呀,怎么这么大火气?难道里头那个千娇百媚竟是个猛虎夜叉?”
“这个留着你自己使去。”随手把那小青花瓷瓶扔过去。
“怎么,不好使?”南宫一脸狐疑,“这可是密方儿,薛太医要了我十两银子的!”
我哭笑不得,正要说他,却有驿馆下人来报,道有人来找文思,姑且放他一马。行至偏厅一看,却是拥翠楼的钰儿,带着些衣物
细软。见我来了,起身含笑,纳个万福。
“钰儿姑娘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朗朗一笑,自有下人看茶。
“三爷这张嘴还是不饶人。若要取笑,这就去了。”媚眼一瞟,风情万种。
“呵呵,许久不见,就这么去了,我可舍不得。”起身行至门边,望着后院一指,“不知刘锶可有幸请钰儿姑娘移步,共游花园
啊?”
“却之不恭。”
“主子此番来豳国,欲停留多久?”
“怎地才来就想赶我走?”随手攀住一枝樱花,颜色太浅,香气太淡,还是应该一树繁花开得热闹,若是单看,无甚稀罕。倒是
现下月静风和,别有韵味。
“主子哪次出门不是刀光血影的?看得奴才们战战兢兢的。”
“呵呵,这次怎地玩到风月之地去了,差点不敢认你了。”放开手中花枝,“若是受了委屈不许瞒着。”回头只见一张温暖的笑
脸。
一如八年前初见。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马车摇摇晃晃,直让人头晕脑涨。刚在自亓过府上受教回来,正是百无聊赖,欲上街戏耍,又碍着身份,
只能坐在马车中,隔着帘子缝隙向外张望。
却见街边有人哄赶,被赶之人不服,两相争执,闹得不可开交。我不禁拉开帘子细看,却是两个总角卖身葬父。打头的是哥哥,
一意护着妹妹,那女孩子却是安安静静,笑得云淡风清。毕竟是孩子,饶是身手灵活,亦不免处在下风。不由得喝停马车,劝开
两边,吩咐手下帮他们料理。
本是一时兴起,原想再赠白银百两,就让他们去了。谁知那哥哥竟是个认死理的,非要跟着我,那妹妹一言不发,只管给我叩首
,扬起脸来,笑颜明媚。
只这一笑,留她在我身侧不觉八年。隐姓埋名,行走江湖,收集情报,下毒杀人。我吩咐的,从来都按期完成;我没吩咐的,自
是替我想得周到。不知遇上这对兄妹是谁人福气,谁人造化。不如此,这如花笑靥早该嫁为人妇,成就神仙眷侣。越想越远,竟
不觉再想她夫婿当是状元之才,英气爽利。
“主子?”
“哦…”我低咳一声,掩饰尴尬,“那个文思是何人?”
“他本姓欧阳,是前任礼部尚书幼子。欧阳尚书不知怎地得罪了金杰,金杰参了一本,墙倒众人推,定了诛五祖之罪。行刑时他
还不满十六岁,故而发配边城为官奴。不知怎地辗转卖回菡京。虽老鸨子当他是宝,但他性子倔强,吃了不少苦头。”
“那你照顾他,是出自怜惜,还是别有所图呢?”伸手取下她鬓角落花。
“那主子当年救下我兄妹二人,是出自怜惜,还是别有所图呢?”
“呵呵,若只是怜惜,断不是刘锶所行之事;若是别有所图,刘锶不敢自比吕不韦,第一面即知奇货可居。”
“主子真是…”看美人蹙眉,别有乐趣。
“今日之事,是你一手安排的?”
“呵呵,钰儿不过是告知金三少一声罢了。”
“那金三少若是欺负你,我自会给你解气。”
“呵呵,主子放心,影儿跟您这些年,难道还不懂这些个么?没些手段,怎能当这拥翠楼的头牌。”说得一丝愧意涌上心头,不
觉握影儿之手,却道不出只言片语。她自一笑,轻轻贴近:“主子且宽心,影儿这辈子,跟定主子了。”
“影儿…”
“主子!影儿自知身份低微,决不敢为难主子,但求主子一件事!”说罢仰起头来,笑中含泪,“只求主子应了,不要将影儿许
给他人!”
“影儿…这是何苦?”
“主子,影儿生为下贱,自知那是镜花水月。但主子,莫非影儿连想一想,也不行么?”
“…影儿。”我能如何,只得反手拥着娇躯,轻抚脊背,以示安慰。怀中人突觉践越,忙的挣脱,我自一笑,也不多言,轻轻放
开,只拉着她一双手,缓缓言道:“莫要多想,爷不是什么好人,日后遇到心仪之人,就去吧。”
影儿正待回话,却听身后有人唤道:“钰儿姐姐——”
17 春欣夜樱花下谈
一扭头,只见文思自远处樱花树间跑来,白衣青冠,神采奕奕,如深黑中一点荧光。行至身侧,竟不理我,自拉着影儿笑道:“
钰儿姐姐,他们说有人找我,我一猜就是你!”
影儿暖暖一笑:“文思弟弟可好?走得匆忙,姐姐给你送些东西来。”又回头望我一眼,“不过跟着这位爷,想来是不会短了你
什么的。”
文思看我一眼,鼻中一哼,我只得苦笑一声。文思又道:“姐姐怎地不在屋里坐?外头凉。”
影儿笑笑:“弟弟先去屋里看看可少了什么,姐姐与三爷说会儿话,自来寻你。”
文思古怪的望我二人一眼,点头去了。
影儿见他走远,才正色道:“此番主子来意,影儿已知一二,若要成事,主子需注意两个人。一是文思,二是韩焉。”
“欧阳家一案背后定有玄机。诛五祖之罪不轻,却非十恶不赦,也不似简单借机报复,金杰若非借刀杀人,定是受人指使吧。”
我皱眉一想,又道:“当日欧阳家是什么罪名?”
“记得是渎职受贿,兼有勾结外邦之嫌。”
“渎职受贿多是罢官了事,若是数额颇巨才会杀头;勾结外邦若没坐实,也算不得诛五族啊…看来真有古怪。”抬头望望,满园
春色,一树繁花,月色朦胧,竟恍有身在江南之感。
“影儿想过,主子要想成事,金杰必是一大阻碍,若能从文思身上打开缺口,不是好事么?”
“话是不错,可是你怎知文思手上有我们想要的秘密?”
“只为金杰一直暗中察访文思下落,还曾数次欲下手,被我阻了,故而文思很信任我。”影儿想了想,又道:“倒是那个金三爷
,并非金杰亲生的,只是义子罢了,并不知道其中厉害。”
“难怪你要我把文思买了,看来真是深谋远虑啊,呵呵。”突又忆起一事,“文思可知你身份?”
“影儿自称是家传防身的武艺,他又不懂武功,当无大碍。”影儿一皱眉头,忧心忡忡,“倒是那个韩焉,颇多古怪。”
“怎么说?”
“影儿所在的拥翠楼,背后的大老板就是韩焉!”
“哦?也许这是他个人癖好也未可知。”眯眼一笑,想起那个俊逸神清的韩大人。
“从未见过他与哪个女子亲近,他也有意隐瞒自己是拥翠楼老板的身份。据影儿所知,这菡京的拥翠楼是本部,在别国亦有诸多
分馆。”
“这么说来,可是个金库呢。妓院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要想藏匿些个,正是好地方。”我慢慢踱步,边走边问,“这个韩焉,
你还知道些什么?”
“只觉得此人不简单。韩焉约是两年前到的菡京,一开始投在三王子门下,后来转投金杰麾下,效力大王子。原出任吏部小官,
因办事得力,又懂得逢迎之术,升迁很快。后不知怎地深得豳王赏识,故而半年前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影儿顿一顿,又道:“
但影儿觉得,韩焉似乎志向远不止于此,他开妓馆定有别用。”
“无非是掩饰别的身份,或是作为行动联络所在。”又行得几步,突地想到什么,转身问道:“金杰自是拥立大王子,白家老二
手握重兵,老三貌似不管朝政,实是支持哪一方?”
“这个…影儿亦不知。”
“不过菡京百姓对这三位储君看来都不甚喜爱啊,呵呵。”想起影儿唱的“家有五子”,不觉莞尔。
“对了,主子可知‘东虢’?”
“嗯,最近风头很劲的暗杀组织嘛,怎地,与豳国储君之争有关系?”有些头痛,怎地扯上江湖之事了?
“不知有无关联,似是东虢暗杀大王子,不想刺伤了在大王子府上饮宴的丽妃娘娘,豳王大怒,又不便声张,这几日都在为这事
忙碌。”
“难怪豳王不见我,原来是后院失火,顾此失彼啊,哈哈。”
“似乎东虢与韩焉有些关联,只是具体为何,影儿尚不知。”
“无妨,你且细细查访。指不定,我还要与东虢头子作笔交易呢。”嘴角含笑,看着影儿一脸惊诧,拍拍她肩头,“且宽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