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了,才会说出那三个字。
年轻的时候,我们对于生老病死总是很疏忽,觉得除了车祸,一切离我们很遥远。偶尔也会听说7年制临床医学有一位学妹罹患
白血病,中途辍学,见过她的人会感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至于离学校很近的附属医院,那里多的是一幕幕人间惨剧,徐华晋约莫是看得多了,所以她对死亡一直保持着极端的冷静,那些
深夜送到急诊室里来吐血数升的人,她看在眼里也是波澜不惊的。
所以我搞不明白,是因为我和孟波的亲密造成了她的怨恨,还是她原先就是这样冷漠。不过这样说未免也不公平,她是个很好的
人,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而我们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我尝试着追根溯源地去寻找一些可以拿来忏悔的东西,并且相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如果孟波没有贫穷
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养成积劳成疾的习惯,如果他不是碰上长年累月被胃病折磨着却怎么也折磨不死的我,如
果那天我不是那样无理取闹地使小性子,如果晚上我不是愧疚,如果我没有请吃那顿火锅,如果我的抽屉里没有胃药,如果……
太多的如果,偶然和必然,无从寻找的前因。
生命是奥秘的存在,不容窥探,即便我们一直在试图窥探。
你看,有人因为喝一杯冷水,而得霍乱死去。有人发生了无保护的性行为,只需要一次,就感染了HIV,可是还有一些人,他们
跟伴侣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竟然逃过去了。美国有个很著名的系列电影《死神来了》,至始至终死神的面貌也没有出现,然而
看着电影画面总忍不住想用手把眼睛遮起来,因为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电影玩弄观众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倒霉蛋们
似乎刚刚逃过了一劫,却在下一个不经意的疏忽中身首异处。
孟波是个很普通的人,他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并非决定聪明,不帅,性格有些许内向,遇到挫折时无法像斗士一样勇敢。这样一
个人,扔到人堆里去你也不会注意他,他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很爱他。可是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不清楚为什么最后
命运之手会紧紧扼住他。
我曾经在无意间看到这样一个电视节目,讲的是一群丧子的父母,他们在独生子女政策之下,都规规矩矩地只生了一个孩子,就
是这个寄托了父母所有期望的孩子,最后因各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个母亲流着眼泪回忆年轻的女儿如何在她怀里断气,她
说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坐着花车去结婚,我的女儿却是坐着灵车去火葬场,她是那么年轻,她甚至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我坐在电视跟前无声地落泪,这世上的因果循环,无从寻找,那些孩子,他们长大,他们又死去,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如果无
限执着地去寻找那个“因”,我想我会跌入魔障,跌入仇恨的深渊。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去仇恨谁。
我记忆中的孟波,快乐的,哀伤的,羞怯的,得意的,敏感的,自卑的,惊喜的,无奈的,各种面貌一一浮现,很多时候不过是
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片段,我喜欢回忆那些片段。只是越回忆,对比起后来的那些病痛折磨,就越发觉得心酸。
有时候我很后悔,如果我早一点向他坦白心迹,甚至更早一点遇见他,和他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一路过来,也许遗憾
就可以少一点。他们都说,人生的最终都导向同一个结果,重要的是,你曾经历过的那些。
可是我们都经历过什么呢?
竟然是什么都没有!
第十一章:绝境
我在约莫十岁的时候,特别害怕亲人的离世。
那时候爸妈去上班,要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火车轨道,我在各种电视节目和报纸上看到过乱穿铁轨那种触目惊心的画面,于是但
凡到了他们下班的时间,我就在家里紧张地等待。
不用嘲笑这种幼稚,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在放学回家途中,被人告知妈妈出车祸死了,她当即从桥基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
当然绝症也很可怕,我的外公就死于肺癌,那个慈祥乐观总有说不完的童话故事的老人,他一遍遍地问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
这辈子抽的烟不超过一包,为什么我会得肺癌?
那段时间晚上做噩梦,经常是父母得了这样那样的绝症,我走到哪个角落想躲起来,都会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巾是湿透的,
茫然一阵之后惊喜地发现,还好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再渐渐长大,就从死亡的阴影中逃离出来了。
那天我陪着孟波去做胃镜,天气很好,九月的阳光从爬山虎的藤蔓间漏下来,好似走廊上都有绿色的光晕。徐华晋给我们插了个
队,走进去的时候胃镜室里另有一家三口在里面,我还记得医生给那位年轻的爸爸做胃镜,镜管一插进去,那人就眼泪直流,脚
边的小女孩不过三岁光景,吓得大哭起来,然后扯着医生的裤子,不停用脚踹人。
医生“嗷嗷”惨叫,“家属赶紧出去,赶紧出去!”
这一幕把我们几个都乐坏了。
“做胃镜怎么允许家属参观?”孟波奇道?
徐华晋解释,“这个也是我们科里的,苏医生今天是加班给你们做胃镜。”
孟波本来没要求麻醉,徐华晋说:“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孟波果然败下阵来,心虚地点点头,“要不,还是麻醉一下吧。”
胃镜做得很形式化,医生一边“咦?哎呀?哦……”了一阵,把人吓得一惊一乍的,徐华晋倒是不动声色。
“怎么样?”
“胃溃疡,挺严重了啊,平时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碰冰的东西,还有中医里讲的导致胃寒的东西,柿子、反季节西瓜什么的
少吃,草酸、糯米这些也难消化。胃么,要靠慢慢养的。”医生看一阵说一阵,我连连点头,孟波被人插着长长的管子一直到胃
部,他是没办法点头。
我觉得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轮流看我们几个,那神情,当真有点楚楚可怜,竟然还十分好看。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徐华晋把我单独约了出去,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她的镜片亮亮的,因而那双眼睛里有什么色彩就完
全看不清了。
她很直接地告诉我,“胃镜做出来情况很不好,医生从切片上看到的细胞是恶性的。”
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和“爱”的发音竟然是那么相似,“那……那怎么办?”
“要手术,切开来看看有没有扩散到腹腔的其他地方。还要做脉管清扫,这个地方,肿瘤很可能顺着血管到其他地方去,一旦脉
管不干净,就不知道会停留在哪个地方行成新的病灶。”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平静,可是我发现她插在白大褂里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死了,而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先不要告诉他。”老半天,我沙哑着喉咙说出这句话。
“我明白,还有他妈妈,也不能说。”徐华晋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泽丰,现在我们是他唯一的支柱。”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过去那些所谓的信念、拼搏、理想、意志、前途诸
如此类的东西,此刻统统化会飞尘。我记得我看过的那些关于生命、露水、绿叶、草原的电影画面,人们拷问心灵,追求精神的
诡异,可是在死神面前,一切渺小空虚可笑脆弱不堪一击。
是谁说的,生命在好,不在长?
那是他(她)真正享受过了,才敢这么说。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最后我们的需求只剩下一个——活着!至少要——活着!
孟波的信仰里不会有天堂,人固然有了思想,可是一切生命的终结,无非蛋白质被分解,细胞破裂,分子重新排列组合,我们化
成灰,飞上天,烂入地。
徐华晋的声音变得微弱,“我不想告诉他,你能告诉他吗?委婉一点,或者装不小心让他自己明白。你们虽然不是搞临床的,但
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放疗和化疗,要等手术以后再视情况而定,他不是傻子,药单上一出现紫杉醇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
要告诉他的,他妈妈那边还要安排一下。”
“安排什么?”我突然怒吼起来,虽然知道现在发怒也于事无补,“你急着给他安排后事吗?那你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安排?打结
婚证买房装修什么的,都不用考虑了,是不是?”
“说到这个……他的户口还没有解决,医保还不清楚怎么报销,医学院这边应该是可以负担一部分,所以这些实际的问题,是应
该考虑一下的。”她抿紧了嘴巴,恶狠狠地回敬我。
“你要跟他分手就趁早!”我扔下这句话,把手插在口袋里,迅速地掉头离去。
天气转入11月,晴朗的夜晚冷得很快,寒气从各个地方钻进来,蛇一般从我的裤管里缠上身,我裹紧夹克还是觉得要打颤。
穿过湖边那片马尾松林时,隐约看见湿漉漉的水汽蒙着树皮,松针上挑着一些露珠,像眼泪的样子。暗处有情侣靠得很近,正窃
窃私语,不时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走进宿舍的时候,只有孟波的妈妈在,孟波还没有回来,一问之下,说是给叫回实验室开会了。
我看了看手机,才发现之前开了静音,有两个未接电话,正是催我回去开会的。
等我赶回去时,他们的会刚刚散了,孟波一边埋怨我不接电话,一边开始跟我讲下礼拜要追加的数据分析表。我鼻子发酸,又几
乎要掉眼泪,他觉察出我的情绪有些不对,凑过来搡了搡我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怎么,让女人给甩了?”
我红着眼睛瞪他,他更乐了,“那就是让人骗了钱,不多吧?你也没多少钱让人骗的啊!”
我拉起他的手,一下子奔出实验楼,两个人在夜色中狂奔,其实前面的路很清晰,虽然林梢有浓荫遮罩,可是这个城市的光污染
太严重了,月色粘腻,照得一切都微微发光,视力好一点的人如孟波,几乎就可以坐在前面的石凳上看书。
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手甩脱了,然后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踹了一阵他捂着腰腹的地方咒骂,“你发什么神经?干什么呢
?”
“孟波,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
“我爱你!”
他明显是愣了一愣,不过还是笑:“啊?哪一种爱?你别告诉我你是那什么?”
我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凑过去要吻他,但是他迅速别开了脸。
谢天谢地,虽然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他的表情好歹不是恶心恐惧,他只是非常难过地看着我,然后说:“干什么说出来?这种事
,你让我很为难。”
第十二章:说出来
说出来,就是朋友也没得做。
其实这个问题我之前都没有考虑过,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直接地跟他说:“我爱你。”我之前只是觉得自己是喜欢他,比朋
友兄弟更深刻一点的喜欢,然而远未上升到“爱”,而当我意识到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喜欢他,我们很快就要永远分开,那种
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使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发誓在拉着他的手急急跑出来的时候,都没有想好要跟他说什么。
不能说他的病情,我现在甚至后悔在做完胃镜的第二天跟他说这样发神经的话来,敏感如他,稍作联想,可能就有所觉悟。
那我能说什么?我一向有那么一点急智,这个时候完全傻了,低能了,冲动了。
“林泽丰,这太荒唐,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昨天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毛片吧?”他半开玩笑地质问我,装出来的生气,不过究竟
要笑还是要生气,完全取决于我下一步的反应。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他,“我喜欢你很久了,你都感觉不出来?”
他皱起两道浓眉,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结果无比失望地说道:“对不起,你以后不要到宿舍来找我。”
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没有厌恶,但是那种忌讳和尴尬是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了,说完那句类似于绝交性质的话,他转身即走。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有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倒是可以来这一套,不过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抱以老拳,让我
们以后相处起来更加如履薄冰。
我一个人站在树荫底下发了很久的愣,然后万分懊恼地闭上眼睛,上上下下地摸我的手机,我给徐华晋打了个电话,说我刚刚做
了一件蠢事,也许孟波回头要跟她打听昨天胃镜的事,请她务必保持缄默。
她没有多问,就“嗯”了一声,然后挂了。
我从医学院出来,看看时间连最后一班地铁都赶不上了,不过也不是真的要回家,就是累,心里难受,他拒绝我使我难受,他若
接受我,估计我还是会难受。
夜深了,温度越降越低,冷得人直抖,我给他发了条短信道歉,表达了继续做朋友的愿望。
他没有回短信。
走过人民公园的时候,有一个女的走上来叫了两声“先生”,语气暧昧,我没有理她,并且在她继续纠缠的时候怒吼了一声“滚
开!”。我在几株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确认了一下手机短信,哪怕孟波回一句骂我的话也是好的,可是他一点反应也不给
我。
我盘算着明天到实验室要怎么打招呼,他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当着别人的面是这样的,我甚至可以想象他故意疏远我,
又做出礼貌的样子,然后跟别的同事搭讪,约他们一起出去吃火锅。
我还想着那个手术要怎么安排,细节到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由谁来照顾,他妈妈肯定是不成了,最好还把她送回乡下去。可是这次
送回去,也许这辈子她都不能和孟波有太多相处的时间了,怎么可以这样?我们所遭受的痛苦磨难,有谁比得过她?
或者编个借口,说实验室里组织去海南旅行。
我抽完一支烟,想再摸一支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已经是最后一支了,我也不常抽烟,那烟就是前两天参加老代婚礼的时候顺手放
在衣兜里的,本来预备孝敬老板,结果都自己抽掉了。
这个时候有个男人在我旁边坐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隐隐约约觉得长得还不赖。
“一个人?”他问道,声音很温和,温和得有点刻意,简直假惺惺的。
远处的灌木丛下有一对打滚的情侣,身体诡异地耸动着,感觉到这边有人,他们爬起来走远了,经过路灯下的时候,我看清楚两
个都是男人。也许他们之前并不认识,在这样黑的夜里,却可以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裸裎相对。
那个男人递过来一支烟,打火机点亮的时候,我发现他有些苍老,总有四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很斯文。
他借着火光同样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了笑,是一种挺满意的样子。
他用手挡了挡风,故意把手指噌到我脸颊上。
我吓得一抖,猛地往后退去,然后丢下一口未抽的烟拔腿就跑。
我不是同性恋!孟波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想到他可能要永远离开我,我心里一阵绝望。我怎么可能在失去他以后去抱一个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