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我跑出公园,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迎面看到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无奈地报上家里的地址,这个点回家,父母大概又要罗嗦一番,我觉得心里很烦,我都年近三十的人了,又
是个男人,晚点回去又怎么?我决定如果他们冲我唠叨,我就大发雷霆,我需要发泄怒火。我知道这样做不厚道,可是除了他们
,我不知道该找谁?
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进去,穿过漆黑的客厅,当握住卧室的门把手时,隔壁房间传来沉闷含糊的声音,“小丰,怎
么才回来?”
“跟同事喝酒去了。”我应了一声,迅速进房,然后反锁。
我根本不想再去卫生间洗漱,连衣服也不脱,就那么倒进床里盖上棉被,一时间竟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在公园里就跟那个男人多
聊一会儿。他看起来是个体面人,总不至于求欢不成当场发火,没准我还可以跟他倾诉一下,我太需要一个合适的对象倾诉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跟烙饼似的翻了好一阵,我掀开被子打开电脑,先是上游戏,好友栏里一个人都没有,上Q也是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孟波的头
像是一片有云的天空,这个时候天空是灰色的。
无木森林:“刚刚的事,你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不会缠着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回话了——
大海:“好的,我会忘了,你也忘了吧。”
无木森林:“还没睡?”
大海:“你叫我怎么睡?”
无木森林:“对不起,是我发神经。”
大海:“你究竟受什么刺激了?”
无木森林:“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说你要跟她结婚,我一时有些受不了。”
顿了挺长时间,他只回了三个字:“明天见。”
第十三章:如果可以选择
第二天我在实验室见到他,他穿着白大褂,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正在显微镜前调焦,我刚要打招呼,旁边一个同事走过来跟他商
量事情,他仿佛故意似的一个劲儿和人家说话,却硬是一眼都没有看过来,或者明明目光就要扫到我身上,又立刻移开了。
我挨挨蹭蹭地凑到他边上,刚要没话找话地开口,结果他转身去拿架子上的试管了。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孟波回头道:“林泽丰,帮我拿一下标签本。”
“哎!”我赶紧应了一声,慌乱中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试剂瓶,结果他揶揄道:“昨天晚上没睡好?”
“嗯,害相思呢。”
他听了这话哭笑不得,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我凑到他边上,给那些试管贴标签,抬眼偷看时,发现他正把试剂挨次滴进去,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每一下眨眼仿佛会
引起小小的震颤。
他低声道:“别这么盯着我!”语带警告,于是我打了突,罪人似的低下头去。
这一天别别扭扭地过去了,中饭的时候他说他请客,于是五六个人哗啦啦一起出门觅食,到了晚饭的时候他还说他请客。
有同事问道:“孟波你要结婚啦?”
他笑了笑:“不是,我胃里长了个洞,不手术怕会恶化,所以过阵子实验室里的事情都要你们忙了。以前主要是我跟林泽丰在负
责,现在我要离开一阵子,你们可别欺负他。”
大家对他的病情很关注,问长问短,他一一地耐心作答,我发现徐华晋用一个无关紧要但是很难根治的胃底溃疡来代替孟波真正
的病症,然后说动他进行手术。
晚饭的时候,徐华晋也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我不清楚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们仿佛有某种我无法领会的默契,好像这一场病
让他们的感情升华了。
只有我,像个在墙角窥伺的卑鄙小人,畏畏缩缩见不得光。吃完饭孟波送徐华晋回去,他们两个的宿舍隔得不算远,我想过去那
么长的时间里,孟波是不是会在徐华晋那里过夜。徐华晋和另一个女孩子合租一间房,我没有去过,不清楚那个女孩子会不会和
男朋友到外面开房间,或者干脆早就住到别人家里,然后孟波就会留下,他们躺在一条被子下面,拥抱在一起。以前我也不是那
么在意,可是这一天晚上,踏着湿漉漉的月光,我的嫉妒却难以克制,我跟上去随他们走了一段路,打听手术的事情。
孟波最担心的是他的妈妈。“那我妈怎么办?老人家是不清楚的,知道我要动手术,肯定慌了。”
我主动提议让他妈住到我新拿的房子去,虽然还没有装修,但是水电通了以后,搬张床弄套桌椅就可以住人,至少还是蛮干净的
房子。
孟波看了我一眼,“不了,我跟我舅舅打个电话,让我妈暂时回乡下住一段时间。”
徐华晋不同意,“人家是来投靠你的,你现在让她回去,不是让几个舅妈看笑话?”
孟波无奈地说:“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她让人给看笑话也没有办法了。”
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孟波不为所动,还是说服他妈妈回乡下了。送他妈回去的时候,看得出来老人很委屈很不情愿,可是儿子
的话是圣旨,她不敢反驳。两个人一起上了火车,我和徐华晋在检票口和他们送别,孟波妈妈约莫觉得自己被送走是徐华晋的主
意,一直低着头不肯去看儿媳妇,并且拒绝和她说话。
“她是恨毒了我。”徐华晋苦笑。
“孟波不会让她误会你的。”
结果第三天上,孟波带着他妈又回来了,连行李都没有拆开来。当时我并不清楚,直到一个礼拜以后孟波即将进手术室,我才在
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尽管过了挺长时间,提起来的时候孟波还是气愤难平,他强压着怒火,声音都有些发抖。
“不是面子的问题,他们直接就赶人,我的行李都没拿进家门。我想过了,不能让她再住宿舍,别说照顾我,她能照顾好她自己
就不错了。她住在宿舍我就没地方住了,我不能让她照顾我。我真是找不到人帮忙了,只能来麻烦你,让我妈暂时住你那边,回
头我算房租给你,而且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手术做出来不好,我……”
我赶紧截断他的话头,“要不,你住我那边,让你妈还住宿舍,回头你跟她说你要去海南旅行一个礼拜。老人家搬来搬去比较难
适应。”
“不行的,宿舍是提供给教工的,那边你不住,我不住,让她一个老太太住,不妥当。”
“说的也是,那我过去接你们,顺便看看有什么东西要用到的,一起买了带过去。”
“林泽丰……”
“啊?”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道:“见面再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为难,一方面要拒绝我,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接受我的帮助,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不地道。估计他还同时在跑房
产中介,只是要找一间干净舒适又便宜的的房子谈何容易,他约莫不准备长租,那就更找不到合适的了,尤其他这样还准备攒钱
成家的年轻人。
我去宿舍接他妈妈的时候,看见老人家的衣物已经收拾出来扎成包袱,他让他妈妈等一会儿,然后把我带到外面的小树林里。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不是趁人之危的家伙。你还拿我当朋友,就让你妈放心住那边,反正我不住,租给不相干的人我也不愿意
,地方挺大,等你身体好一点,也可以住过去,跟你妈妈好有个照应。我知道你不可能接受这种事,你有谈得好好的女朋友,我
不是人,来给你找不自在,你犯不上难受。我喜欢你,不图什么,就希望你能有什么让我帮到的地方,这样我也会觉得自己好歹
有点儿价值。”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头丧气,“你要不跟我说那些发神经的话该多好,大家朋友一场,有难处互相帮个忙,我不会有心理负
担。现在这样,我觉得我真的不要脸,我前两天还跟徐华晋吵架了。”
我大吃一惊,“你跟她说了我那个事?”
“没,同你没关系,我心情不好。”
我心里倒觉得,真要说了也没什么,大概徐华晋觉得我早晚会说。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暂时先当做房租。”
我当然是坚决不收的,“别婆婆妈妈的,你当我兄弟,就别跟我谈钱,你要不当我兄弟,又不好意思让你妈住过去,要不你让我
睡一觉。”
他身体一僵,猛地抬头看着我,一下子满脸涨得通红,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我哈哈大笑,“吓着你了啊?跟你开玩笑呢!”
好半晌,他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问道:“你有多喜欢我?”
我看他故意用指尖去驱赶一只蚂蚁,玩得很专注的样子,只是耳朵很小心地竖着。
是啊,我究竟有多喜欢他?过去我没有好好想过,只是朦胧地觉得我喜欢他。现在我们在湖边一站一坐,瞬间冷场的尴尬,我看
着远处雾气蒸腾的湖面,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中央,医学院一墙之隔就是高楼大厦,这里却有成片百年的树林,有飞鸟掠过湖面,
美得好像一个童话故事。现在城郊已经有本科生部,校区大得如同一个城镇,医学院本部还能存在多久,就看那些政府部门的领
导有多少良心。
如果我没有那种即将失去他的危机感,或者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我究竟有多喜欢他。
“我不清楚我有多喜欢你,喜欢这种东西是不能拿尺子去量的,我只希望跟你做一辈子朋友,每天都可以看见你,跟你说话,这
样就好。”
他低着头,继续逗那只蚂蚁,但是很突然的,就一拇指摁下去,把那只蚂蚁捏死了。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说他会善良到关注一只蚂蚁的死活,事实上在实验室里弄死那些白老鼠和兔
子的时候,他手脚很麻利,但是今天不一样,他那一指头戳下去,有一种泄愤的成分在里面。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故作轻松,“后天一早我要进手术室,如果情况不好,我就跟徐华晋分手,我不想拖累她。到时候,或许我
会想疯一次,跟你试试。如果手术顺利,我就跟她结婚,以后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作了个吞咽动作
,“你希望是哪一种结果?”
第十四章:别无选择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是可以有的选择的,在很多的神话故事里,善恶两边,天使与魔鬼各自施尽浑身解数,主人公一念之差,故
事导向便完全不同,因此而分化出精彩纷呈的奇妙历险。
可是那天孟波让我做的选择毫无意义,我并非上帝,如果我是,那么我一定选择让他活下去,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想起我来,而
我也没有可能再见到他,只要我知道他在某时某地正享受生命。
这世界,没有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了,有谁没谁,和谁在一起,都没有意义了。
徐华晋没有进手术室,她跟我一样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有一个老人同一时间做手术,一大家子十几个人等着,我竟然有点嫉
妒他。
孟波没有亲人,他唯一的亲人这个时候正坐在阳台上对着天空发呆,客厅里开着电视机,不是电视剧不够精彩,而是她的眼睛看
不清多少画面,她的耳朵聋得厉害,以前在宿舍看电视就因为音量调得太响被投诉。之后她就不怎么看电视了,可是不开电视机
,房间里就跟墓穴一样安静。孟波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也许想得更多的就是他那老母亲。
“老的时候,儿孙满堂,就是动大刀子也幸福。”我说道。
徐华晋看看我,再看看那一堆家属,冷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啊!要我说,这老头肯定有一大笔遗产,好让人谋划。”
她那么说的时候,仿佛心里好受一点了,一屁股在我边上坐下来,“哎,有烟吗?”
“你抽烟?”
“就是现在想抽。”
“别抽了,孟波肯定不喜欢你抽烟。”
“他喜不喜欢,很重要吗?我从来不试图讨好他。”说着她跑下楼去买烟了,等候室里不准抽烟,又怕手术中途医生会出来,我
们就轮流在顶楼阳台上抽掉了两包烟。
主刀医生出来了两次,两次都是报告坏消息,坏消息是由徐华晋再转告给我的,我想等一下孟波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大概会
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结果电视里演的那些全不作数,他出了手术室直接给送去了ICU,我都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下午两点ICU里有了20分钟的探视时间,一大群家属跟探监似的,排了队在外头焦急等待,护士吆喝着,“一名病人只允许两
位家属探望,请大家不要喧哗,保持安静,保证病人的休息。来这边排好队,进来把衣服换上!”
我和徐华晋裹挟在人潮里涌进一间斗室,护士把隔离细菌的无纺布罩衫分发给每个人,大家急急忙忙地穿上,再走过几进空房间
,就到了ICU。孟波不是富豪,不可能去住单人间的ICU,请一大群护士专门伺候着。这是一个大厅一样的恒温室,圆形,
高高的穹顶仿佛硕大的子房,三十几张床一头靠墙排列着,呈围绕姿态,每张床接驳各种监视仪器。这个ICU的设计师很内行
,可是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类似宇宙恐惧症的荒凉感
徐华晋以前就来过,当时都是作为住院医生来工作的,这一次作为家属来探视病人,她有一种故作轻车熟路的放松,对着监视台
的护士直呼其名,然后问孟波的状况如何。
这里基本上都知道孟波是她的男朋友,在其他家属东张西望地寻找时,那个跟她搭话的护士把我们直接领到了床前。
孟波那一头短毛碎都给包在帽子里,我轻轻地叫了两声,他睁开眼睛,脸色很平静,也许是麻醉药还没有失效果,他的神智不是
很清醒。
徐华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
她简直是瞎扯淡,事实上手术后医生跟我们商量了化疗和放疗的方案,并且推荐我们到第二医院做放疗,因为他们那里的设备更
好。而孟波一旦到那里,周围那些走来走去的肿瘤病人,除非他是瞎子聋子,才会毫无察觉。
孟波定定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灯光,好像没听清刚刚的话,于是徐华晋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他应该是听清楚了,然而也没有很高兴,只是带着恹恹的情绪疲惫地转过眼睛来望了我和徐华晋一眼,“你忘了,……”
后半句说得很含糊,听不太清,他突然笑了,提高嗓门道:“你忘了,我是做的局麻,连医生说的黄色笑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
说完这句,他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似的快感,因为我跟徐华晋已经大惊失色。
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那种欣赏玩味很快变成懊恼,他猛地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下。”
医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滴水不漏,可是孟波颤动的睫毛上湿漉漉的,我忍不住掀开被角去握他的手。
室温并不低,他的手却冰凉。我这样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我,大概对这个结果,他虽然作了最坏的打算,真到要
承受的时候,毕竟一切和想象的还是有很大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