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过头去闭上眼睛,然后点了点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把他的脸掰回来,想亲吻他,结果他突然用手把我的捂了起来。
我递给他一个眼神“怎么了?”
“要不,等装了空调吧?太热了。”
我想起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隔壁屋的人都没睡,这样差的环境还是算了,刚刚只是头脑一时发热了。
我松开他,他突然跳下床去,走到门口把房门打开。
门口恰好有人经过,漠然但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
孟波做贼心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然后抱怨天气实在太热,问他们装空调的话要不要打申请,怕宿舍楼线路老化,空调带动不
起来。
我翻个身面朝墙壁,让汗湿的脊背对着电风扇吹吹,等了许久孟波没回到床上,扭头一看,他果然躺到对面去了。
我招招手,“你过来。”
他一动不动,半点反应也不给。
“你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柜子那边,拿出另一台小电扇。
“这是要跟我分居了?”
他再次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门口拍灭了墙上的电灯开关,黑暗中,他慢慢走过来,走到我的跟前,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他纵身一扑压到我身上,我一声哀嚎,然后听到耳边呼哧呼哧的笑声。他的笑很
压抑,几乎有点哽咽似的抽气。
这样躺了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担忧,“要有谁经过看见了,不好吧?”
“管他的,看见就看见,怎么?”
这样又躺了一会儿,他“嗐!”了一声,重新开了电灯,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他妈住这儿时用过的围帘,比了比宽度,又
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大头钉来。
“嗳,过来帮个忙啊!”
我知道他是要在门上扯个布帘,“至于嘛?跟娘们儿似的。”
“怎么不至于?人家小夫妻住一块儿的,我看都拉帘子了。”
我乐不可支,蹿过去帮忙,“这么说,咱们这是要过夫妻生活了啊?”
“你少在那里贫,啊?”
“我南方人,不懂什么叫贫啊?哎,要不你教教我?”
他在那里坏坏地笑,肯定在想什么法子整治我,想了一会儿约摸否定了比较残忍的几种,最后只是专心地钉那帘子。
我比了比高度,在帘子的下方一撕,让它又短上了三十厘米左右。“拉这么长的帘子,还哪里来的风?”
我们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明天一定要去看空调了,有了空调,门一关,两个人在里面爱干什么干什么。
第二天刚一下班,我就冲出实验室,孟波早就在商场里看了一会儿,两个人打定主意要买正1.5P的,为了牌子打不定主意。
导购小姐巧舌如簧,说空调这个东西三分货,七分装,她手底下的安装师傅经验老道,保证给我们装了以后,半点噪音都没有。
又说看你们是学生吧,上礼拜也来了两个医大的男生,装完了回去一宣传,好多人到这里来定。
我走上去牵住孟波的手,对导购小姐道:“我们不是学生,我们是同居关系。”
孟波愕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掸开我的手,然后尴尬地解释,“他这人有毛病,就爱开这种下流玩笑,你别理他。”
“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人家才不会大惊小怪,是不是啊?”说着我勾住孟波的肩膀,神态暧昧。
导购小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拿出单子刷刷刷地开票,“那祝福你们哦!收银台在那边,现金刷卡随意。”
商场送货还挺快,两天后就把内外机送了过来,当天下午就有人来打洞安装。
孟波跑进跑出给两个师傅倒水喝,然后打扫了墙角的石灰粉,等我在那里拿空调板“滴滴”地上下调节温度和风速的时候,他已
经把地上的纸箱子收到床下。
“干嘛不扔掉?”
“没听人怎么说的?要有质量问题,得拿纸箱子装好才让换货退货。”他抬头看了看宿舍门上方,“哎,那气窗还开着,你给我
把那个椅子拿过来。”
我一边还在研究空调板里显示的功能,对着说明书左看右看,他见我半天没反应,就顺手把另一把椅子垫房门下了。
“晚上出去吃吧,都这个点了,做菜挺麻烦。”他一边爬上去,一边道。
我丢下说明书走过去,“哎,你小心摔着了,那椅子不稳。”
正说着,他已经关好了气窗,就在要跳下椅子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我赶紧冲上去扶住他,最后人是扶住了,脚还是崴了一下,
疼地他抱住膝盖“嘶嘶”吸气。
“怎么了怎么了?撞哪儿了,我看看?”
“我好像是赶上寸劲了,嘶——真疼!”
我把他扶到床前坐好,上上下下地检查,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还疼?”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膝关节,表情突然变得僵硬,然后欲言又止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
“真没什么?”
迟疑了一阵,他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道:“我左边膝盖,好像这两天一直有点不舒服。”
我们对视了一眼,不详的阴云笼罩在头顶,他的脸色瞬间灰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看。吞了吞口水,我勉强道:“你别自己吓
自己,要不明天去做个检查吧。”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凑过去想要亲吻他,结果他跟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扭过头别开脸去。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那里是半年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接着他翻起背心的下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指顺着正中那
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一路往下,“我一直想,等我们中年发福了,两个胖墩墩的男人躺在一起,大概很不好看。”
那个很不好看的联想瞬间让我难过得要掉下泪来,想想看,中年发福这么可怕的事情,如今在我们两个看来,竟然成了奢望。
第二十二章:佛祖上帝和真主
我在住院部篱笆后面的一个长椅上找到了孟波,上午九点的阳光已经灼热异常,那长椅此刻并不在树荫里,他也不觉得热,垂头
丧气地只是坐着。
他的脚边是撕碎的化验单。
我走到他跟前,他好长时间没有抬起头来,当我把手搭到他肩膀上时,他才顺势倒进我怀里。
“傻了啊你,这么热,都要晒融化了。”
“我让紫外线杀杀癌细胞。”他说完,“腾”一声笑开了,然后更紧地搂住我的腰,我感觉到T恤慢慢洇湿,潮热的气息一阵阵
呼出来,在这样的高温天,腰腹处先是热,后来竟感觉出蒸发时的冷来。
“走吧,我陪你去办住院。”
他摇头,猛烈摇头。
“别耍性子,我跟主治医生沟通过了,他说你上次的检查还没有问题,所以病灶发展应该处于初级阶段,可以控制住。”
“上回切了我三分之二的胃,这次还要锯了我的腿吗?”他还是摇头,近乎神经质地摇头。
“没了腿,至少咱把命保住了。”
“如果保不住呢?”他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我不能再承受一次了!”
“孟波!坚持住,求你了。”我试图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眼泪滑过面颊,在这样的热天里,满额头满鼻尖满脖子的汗,那眼泪
都感觉不到灼热,只像一条蠕动的爬虫。我努力滴屏住呼吸,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最后只能告诉他——“我爱你!”
可是我爱他也没有用,爱是多么苍白无力的东西。
我们绝望地抱头痛哭,真正的痛哭,脚下踩着撕碎的死亡通知单,好像站在地狱的门口。
直到哭累了,他几乎要因中暑而晕倒,我把他背到身上,慢慢沿着那一排珊瑚冬青往医院外面走,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如果今
天就是世界末日,也没什么不好。
“我那时候跟你说的那些,什么‘想通了,都是命’之类的,是假的。其实那会儿我真觉得自己会好起来的,我又吃得下东西了
,我的手臂上开始长出肉来,我有力气跟你扳手腕,我能把米袋子背上五楼给我妈。我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我打算着以后跟你
好好过,等今年中秋的时候,如果合适,到你家里去看看你爸妈。我手头还有点存款,给你那房子装修一下,我跟你,还有我妈
,咱们就住一块儿。要是你家里实在反对,我还想着其实你去结婚,我也不会怪你,你要还喜欢我,我们就保持情人关系。顶好
是找个跟咱们一样的,我们过四口之家的日子,周末开两辆车出去自驾游。我都想好了的,我想得那么多,有些我都不好意思跟
你说出来。”
“别说了。”
“不,我要说!”
“好,你说。”
“我真的去驾校报名了,理论考也过了,想等拿到了驾照再吓你一跳。你说我要跟他们说了我的病,他们能把钱退给我吗?”
“干嘛要退?你看你就是这样上不得台面,永远跟个土掉渣的农民似的,去学啊?给教练塞点钱,没准一个月就能拿到驾照了。
”
他用手勾着我的脖子,垂着脑袋不再吭声,或许在想,到那个时候考到了驾照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出租车过来,孟波抬头看见医院后面有一个基督教堂红十字的顶,心血来潮要去看看。
“听说基督教是反对同性恋的啊。”
“那国外那么多允许同性恋结婚的国家,他们难道没有宗教信仰?”
他挣扎着从我背上下来,我们一起绕了很大一圈,才终于找到教堂的大门,但是今天并非礼拜天,教堂的门紧锁着,从门缝里望
进去,黑乎乎的底楼大厅只有一个蜿蜒上升的楼梯。
孟波扒着门缝摇摇头,“人到了要死的时候才想起上帝,真是太不虔诚了。”
“没什么,死刑犯只要临终的时候诚心忏悔,也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
孟波的脸沉下来,“我做错了什么?”
“上帝说,人生来有罪。”
他想了想,“走吧,我信不了上帝。”
我上了心,辗转从老代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个北山的所谓得道高僧,倒不是真的要去求佛祖保佑奇迹在我们的身上发生,只是学
佛之人四大皆空,应当可以开解开解孟波。
高僧似乎很忙,一直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孟波不愿意再做化疗,我只好不管不顾,拉他闯上山去见那高僧。
高僧的办公室坐落在竹林边缘,在一个两层小楼的东北角,很是清幽,说是办公室,应该算禅房吧,我们也不清楚。
房间里摆满了书籍,散发着旧书籍淡淡的霉味,红木家具华丽而古朴,很有一些年头,神奇的是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他
拿一把老蒲扇缓缓扇着,身上随着蒲扇抖动的是青灰色的僧袍,整个人瘦津津,看上去很有点仙气。我们的贸然造访并没有使他
生气,报上家门以后,他很和蔼地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他知道孟波,甚至孟波的爸爸在他年幼时便不治身亡的事情他也知道。
而我从未跟别人说起过,孟波也只是偶然地跟我提到过一次。
我们怀着崇敬的心理跟高僧谈话,孟波问他如何才能抛却俗世凡尘,真正做到四大皆空。
高僧谦虚道:“每一个修行的人,都想参透。”
“那大师觉得我的灾劫,能化解吗?”
“我们今生的灾劫,源于前世的冤孽,你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便可向佛祖许一个来世。”
孟波若有所思,又聊了一阵,外面有个年轻的和尚来唤高僧,说是谁谁要找他。
我跟孟波不便再叨扰下去,就此告辞。
两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我问孟波有什么收获,他浅浅地笑,“其实他跟我说今生来世的时候,我就不想和他谈下去了。我前世
无论是个什么样十恶不赦的人,关今生的我什么事呢?我来世福禄寿三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对我来说
,只有这辈子,我只想要这辈子。”
我们在山道上手拉着手,在极近的距离内对视,眼底含着不甘的泪。
去他的前世冤孽,来生福祉,我们要的只是这辈子而已,去他的佛祖!
回到家里,我又开始忏悔,觉得这样子忿忿不平,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执念,所以人被七情六欲所折磨,所以要遭受这样的灾劫
。
孟波那段时间看了不少宗教方面的书籍,新闻里又在播报中东的武装冲突,多少多少人死于爆炸事件,他摇头:“真主让他们去
屠杀?他们是虔诚还是疯魔?”
最后那些书全部束之高阁,孟波开始迷科幻小说,还在网上购了一本龙应台的《1949大江大海》,他觉得这些书反而让他心灵平
静。
不过平静也只是当他沉浸在书里的时候,毕竟剥离所有的现实,他也无法超脱为神仙。
他的主治医生只有三个办法,第一,截肢;第二,化疗;第三,镇痛剂。
孟波没有选任何一个办法,在经历大大小小的检查,甚至在他小腿骨的地方打了个孔取样本以后,最终的确诊使他放弃了治疗。
没有奇迹。
癌细胞迅速地蚕食他的身体,他的左腿开始剧烈疼痛,有时候他疼得在宿舍里直跳脚,恨不得马上砍了自己的腿。我真要背他去
医院,他又不干了。
“没了腿,宁肯不活了。”
“你又不是刘翔,你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就是坐着轮椅也能继续你的工作。你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你看,还好你的病灶在腿上。
”
孟波掐着我的手腕,掐得生疼,然后他问我:“你真的让他们切掉我的腿?今天切掉腿,明天另一个地方又会冒出来,我不想遭
那个罪了,大限已至,林泽丰,我都看开了,你就不要给我无谓的希望了,好吗?”
第二十三章:消逝中的风景
孟波一直想去九寨沟,想了好多年,以前有假期的时候,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去成,现在他打定了主意要去。我的假期还
没有请出来,他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定酒店买火车票。
“为什么是九寨沟?虽然那里很美,不过人家说九寨沟的美跟电视里播的差不多。”我听说到了绵阳,还要坐大巴倒七八个小时
的山路,孟波的身体不一定吃得消,届时病怏怏地躺在医院床上挂点滴,还哪里来的心情看风景。
“那里的确不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不过现在游客多,又不注意保护,听说污染破坏都挺严重,过两年就不会这么美了,所以趁
着还美丽的时候要去看一看。小时候我妈就说三峡怎么怎么美,想要去看看,后来大坝一建,三峡就没了,那几年她眼睛还好着
。”他把芬太尼透皮贴装进行李箱,然后在纸条上打钩确认,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上用笔敲着膝盖的地方,冲我抬了抬下巴,
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像挂在那里的一颗眼泪。“现在行李齐了,就差一个你,假要是请不出来的话,我明天就去把你那张火车
票退了,然后一个人上路。”
“我已经请假了,反正我通知过实验室的人了,工作交接什么的,他们愿意就做,不愿意就拉倒。”我走到床沿,在他旁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