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白倚在坐塌上小憩。他瘦削得厉害,睡得很沉,像是很久没有安心睡过了一样。
另一边的床上,郭禄喜的身体毫无动静地躺着,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简直如同死去一般。两年里没有魂魄,这具身体也无可避免地瘦弱了下去。
本仙深吸一口气,轻轻飘到郭禄喜身体上躺下。如同两年前一般,仍旧本仙是本仙,郭禄喜是郭禄喜。
再深吸一口气,本仙闭上眼,在心中开始默念口诀。
口诀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蹦出,身体像是被活活撕裂下一块来,那种缓慢而剧烈的痛苦简直要将人逼疯。如果本仙此刻还有身体,攒成拳的手一定已经血流如注。
在仿佛无休无止的剧痛中,那一句短短的口诀终于念到了尽头。
本仙睁开了眼。
浑身都提不起力气。不仅是因为刚刚经历的剧痛,也不仅是因为这个身体两年没有动过。
三魂不全的情形,本仙以前也曾经经历过。但那时天劫之下,痛苦不过一瞬。后来三魂不全,无非是平日昏睡的时间长一点,何况狐狸的竹林和后来的天界都是灵力充沛的场所,慢慢地居然也让本仙又将三魂补齐了起来。不比现在,自己生生将三魂割裂出了一块化为精魄,来支撑这个已经衰败的身体,而且还要持续不断地支撑下去。
咬了咬牙,支着胳膊想撑起身子来,只撑到了一半就又摔了下去,发出轻轻的扑通一声。
极轻的声响,苏景白却立刻惊醒过来,警觉地向这边看来。在昏暗的暮色里,本仙与他的眼睛直直地对上。
下一刻,一个沉重的重量猛地压到了本仙身上。苏景白两手撑在本仙头两侧,脸低得几乎与本仙鼻尖贴鼻尖。那双眼睛中的神色太多太复杂,本仙无法辨认,只能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
“清……?”他说了一半便住了嘴。如今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狐狸,比从前也更为谨慎。本仙微微抬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是我。我回来了,狐狸。”
苏景白凝视了本仙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本仙的颈窝里。
温热的湿意从颈侧传来。
本仙想要抬起手拍拍他,却只抬了一点就无力地落了下去。苏景白放在两侧的手移到本仙身下,将本仙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头埋在颈窝,传出来的声音低低的:“清微,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本仙不再动。感觉到他的双臂越收越紧,颈侧的湿意越来越重。然后,低低的呜咽声从颈窝处传来。
一开始只是极力压抑的细碎声音,后来那哽咽声越来越无法压抑,从胸腔深处、从紧咬的牙缝中流泻出来,像是受了重伤濒死的野兽。
身体无法动弹,本仙只能侧过头,轻声在他耳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走了。”
他把头埋得更低,流下的眼泪将枕边那一块洇得透湿,却固执的不肯抬头让本仙看见,低哑嘶吼的哭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第三十七节
明明是暮夏的天气,这个身体却一阵一阵地发寒,动一动手脚都艰难。
苏景白用一张巨大的裘皮毯子将本仙裹起来。两年没有进食,身体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他轻而易举地将本仙抱在怀里,一路抱到玉清殿。
玉清殿是本仙不在的这两年里他弄出来的地方。纵然是与紫曜在外昼伏夜出,本仙也对这宫殿有所耳闻。传说中这是景白纵欲享乐的地方,白玉铺地,水晶为顶,廊柱皆是锻金,极尽奢华之能事。然而真正进到这宫里才知道,传闻实不足以描述这巨大宫殿的十分之一。
一群美艳的女子见到苏景白便迎上来,个个笑靥如花,眼神深处却流露着隐藏不住的畏惧和惊恐。苏景白根本不看她们,吼了一句:“都出去!”大步流星地抱着本仙往殿正中走去。
美艳女子们怔了一怔,接着飞速地退了下去。殿正中放着一张巨大的水晶床,想必是苏景白平日享乐所躺的地方。他将本仙小心地放在床上,又朝最近的那个内侍吼道:“将地龙都点起来!用最好的炭!”
这些年他积威日重,一句出口,内侍们飞也似地退了下去,像是后面有猛兽在追。他便也坐到床上,小心地将本仙抱在怀里:“我让他们生地龙取暖了,你放心,这里是整个宫里最暖和的地方,一会儿保证你不冷。”又小心地问:“睡了这么久饿不饿?我叫他们准备点吃的过来。”
本仙手脚无力,脑袋也一阵一阵地昏沉,却还有力气笑了他一句:“我现在都快要分不清你是狐狸,还是原先那个景白了。”
苏景白怔了一怔,隔着厚厚的裘皮,本仙能感觉到他身体明显地变得僵硬了。许久,他垂头在耳边,低低地说:“清微,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内侍们的速度很快,偌大的宫殿里很快便暖和了起来,几个有眼色的又点了火盆放在宫殿四角。本仙裹着厚厚的裘皮毯子,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转头看苏景白,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有几颗汇合成一滴,顺着轮廓分明的额角滑落进衣领。
“为什么这么问?”
苏景白的头垂得更低,一滴汗从眼角滑了下去,像是泪水滑落下去。他用力抿了抿嘴。
“因为……我已经不是好人了。”
裘皮毯子实在是太厚。本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一只手从其中挣脱出来,轻轻放在他头上。
“笨蛋。”
御膳房里熬了上好的粥,一排十个宫人送上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不同的器具。在下首列成两排,恭恭敬敬地站着。看来苏景白这一两年来的架势,的确铺得很大。
苏景白道:“拿上来。”为首一个美艳的宫女便小步将盛在金碗里的粥端上。苏景白朝床边的案几一扬下巴:“放在那里,都下去。”
粥的确是上好的粥,其中至少加了七八味燕鲍翅参之类的东西,小火慢慢熬了很久熬出来的,香气四溢。苏景白清完场,伸手将碗取过来,舀起一勺放到嘴边轻轻试了试。瞧见本仙瞥他,赧了一赧:“我……我怕他们没试好温度。”
他仍旧抱着本仙,两只手环在身前,一手端碗,一手拿着刚刚试过温度的金勺送到本仙嘴边。本仙挣扎了一下想自己动手,无奈手抬到了一半就没有了力气,只能乖乖张嘴。
苏景白给人喂粥的水平居然颇高,虽然动作有些僵硬,却一点没有洒出来。吃完两勺,本仙忍不住表扬他:“你这喂粥的本领是跟谁学的?”
苏景白没有回答,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正盯着本仙刚刚含过的金勺发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耳根居然有点泛红。过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听到本仙的问话,有些慌张地支吾了两声:“没,没谁……”
本仙了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看他这两年里的丰功伟绩,怕是没少让刚才那些美艳的宫女给他喂饭喂菜。
苏景白也偷偷看本仙一眼,约莫是明白本仙猜出来了,耳根那点红又全部退了下去。闷不作声地给本仙喂了一会儿粥,终于闷闷开口:“清微,你不要多想。我,我……”像是心一横,一闭眼道:“我是被逼的!”
本仙一口粥含在嘴里,就这么扑哧喷了出来。
苏景白手忙脚乱捞起那张价值千金的裘皮毯子给本仙擦脸。本仙无语地看着他:“你说这话,当真对不起那些被逼给你喂饭的宫女们。”
苏景白垂着眼,从侧面看睫毛意外地长,随着他动作轻轻地颤。好不容易给本仙擦完了,他随手把毯子的一角丢开,仍旧垂着眼:“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了。”
烧着地龙的宫殿里,他额头满是汗,从眼角内侧顺着鼻梁滑落,乍一看,像是眼睛里带着湿意一般。
喝完了粥,没多久,本仙就又昏昏地睡了过去。第二日再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张雕花镂金的大床上,身上沉沉地压着谁的长手长脚。一偏头,就看到苏景白的脸在极近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本仙,眸子黑沉望不到底。
本仙还有些困意,迷糊问他:“什么时辰了?”
苏景白答得极快:“不知道。”立马又补充道:“想睡就再睡一会儿。”
本仙晃了晃脑袋,终于清醒过来。想要推开苏景白的手脚起身,他那胳膊腿却沉得很,压得郭禄喜这刚醒来的小身子板扑通又栽了下去。
本仙扭头,对苏景白怒目而视。
苏景白委屈得很:“不是我不拿开,是手脚都麻了……你等一等,等一会儿就好。”
这呆狐狸保持这姿势多久了?!
本仙认命地仰面朝天,等着苏景白的手脚恢复过来。不经意地扭头看他,却发现他眼窝下面浓重的阴影,两只眼睛的眼白都带着血丝,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本仙看。
“你……昨晚睡了没有?”
活像是熬了一晚的样子。
苏景白摇了摇头,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本仙:“我不敢睡。我怕你一睡过去又醒不过来,看着你,我安心一点。”
他说着话的时候,嘴角平平的,既不难过,也不高兴,仿佛就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可是本仙看着他那样平静开合的嘴角,突然就很想挪过去,在他嘴角上轻轻地亲一亲。
用天下最好的药膳日复一日地将养,郭禄喜这个两年来粒米未进的身体,似乎也一天比一天地有了些精神。
天气也渐渐地往深秋里走了过去。自从本仙醒来,苏景白不再像从前那样日日弦歌,周围的宫女都遣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三四个内侍远远地候着,带着本仙在御花园里走。
御花园统共也就那么大,本仙从前在的时候,已经和他将园子的角落都逛遍了。虽然这一两年里,苏景白奢华无度,自然少不了在花园里搞些琼楼玉宇之类的名堂,但花园终究还是那个花园,没有莫州戈壁的风沙,没有顺州草原的辽阔,没有邗州江南的春花,没有百越海风的清爽。
苏景白欲言又止地偏过头看着本仙,偏了好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清微,你在开心什么?”
本仙摸了摸嘴角:“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景,忍不住开心。”
苏景白一脸呆样地看着本仙,难得流露出当年狐狸那样傻乎乎的神情。本仙裹着毛皮大衣,冲他谄媚一笑:“王,不如我们去泛舟钓鱼吧?”
苏景白的神情更呆了。
将船停在湖中心,本仙与苏景白一人一根钓竿,将钓线甩进湖里。
御花园里的锦鲤肥肥胖胖,花团锦簇,绕着船头游来游去,只是哪条也不咬线。钓线上一如既往,既没有钓钩,也没有鱼饵。
几年没有碰钓竿,再钓鱼的时候,苏景白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严肃,小半个时辰过去,不见他动一下。
本仙裹着大衣,忽而感慨道:“狐狸,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在竹林里钓鱼。”
苏景白终于动了动,回过头来看着本仙,“嗯”了一声。
本仙低头看着水中成群游曳的锦鲤,轻轻笑了一下:“要是有一天,我们还能再回到那里,再这样一起坐着钓鱼吧。”
第三十八节
每日只是两个人窝在一块,仿佛什么都没有做,秋天便已经过去了,一晃进入了初冬。
殿外的风一日冷似一日。今年不知为何,许是天冷,树叶落得比从前都要早。一夜之间,御花园的树便都成了萧瑟的模样,小径上落满了树叶,像是一片金黄色的毯子。
——不见有人打扫。
叛军一日比一接近京城。
即使每日只是两个人一起窝在玉清殿里,也能够想见外城的恐慌。单是看没有人打扫的御花园小径,就能够感受到宫里慌乱的气氛。
此刻普天之下,或许只有玉清殿里这方小小的天地,仍旧还是平静的。
从前从须臾幻镜里去看苏景白时,那些莺歌燕舞、酒池肉林的景象再也没出现过。苏景白每日与本仙腻在一起,那些美艳的宫女们通通都不见踪影。就是许久不曾出现的魏双贤那老太监来报,言道有宫人出逃,他也只是随口嗯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魏双贤瞧了本仙与苏景白一眼,面色颇有些扭曲,喏了一声便告退了。
那是本仙最后一次看见这死太监。
前方告急的折子雪片一般地飞进玉清殿。苏景白赖在本仙身上,百无聊赖地一本本拈过来打开,又一本本念给本仙听。
“云州失守……蔚州失守……应州被围三月……新州叛变……”
因为本仙怕冷,玉清殿的地龙早早地烧得极旺,苏景白流下的汗把本仙大衣的领口都打湿了,本仙不得不出声提醒他:“离这么近,你不怕热吗?”
“有什么可怕的。”苏景白懒懒地回答,“左右只剩下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他把满是汗的脑袋在本仙的裘衣上蹭了蹭,死活不肯松手,随手把那几本折子扔回地上。桌子一角堆着的都是这样的折子,已经像座小山一般。
“你醒过来之前,我还总惦记着还不够,还有几件事没做。不过你醒过来之后,我就一点都不想再去管那些了。”他又蹭了蹭,邀功一般地撒娇,“清微,到现在这样应该已经没问题了吧?能准时亡国了吧?”
本仙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嗯,应该能按时亡国了。做得不错。”
他像个得了糖的孩童一样高兴起来,又凑过来蹭本仙:“亡国之后,我们要去哪里?你上次说要跟我一起回竹林的,还算数吗?”
本仙拍他脑袋的手顿了一顿,然后又拍了拍,笑道:“当然算数。”
其实,一直以来,本仙都刻意地不去想这个问题——作为郭禄喜死去之后,到底要去哪里。或许是如普通的魂灵一般重入轮回,更可能的是……随着三魂一点一点地被支撑这个身体所消耗,最终成为一个没有意识、飘荡于天地之间的游灵。
但是消耗自己的三魂支撑身体这件事,本仙自然不会告诉苏景白。
苏景白约莫心中也明白些什么。这两年里他经历过太多事,早不是当初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傻乎乎的狐狸。然而本仙这么说,他便也这么信了的模样,开心地眯了眼蹭着本仙,像是一只被主人挠了下巴的猫。
到冬天下了最大的那场雪的时候,苏景白兴致很好地命人在湖边搭了暖棚,死活缠着本仙去赏雪。
本仙自从醒来之后,一直有些昏昏欲睡,此时便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作一个巨大的团状看苏景白兴致勃勃地指挥人砸冰洞。他如今这种事情已经干得很熟练。
“清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在这里钓鱼?”苏景白转过头来,双手聚拢在嘴边哈着热气,脸上透着怀念的模样。本仙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他便又开心起来,转身将钓竿递给本仙:“来,给你。”
他样子十分开心,本仙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便接过钓竿,勉勉强强地从球一样的衣服中间伸出去。苏景白也兴致勃勃地在本仙身边坐下,挨得很近,表情正经地将钓线甩进冰洞里。
等本仙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作一个球状歪在苏景白身上。
钓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地上,而本仙对于自己昏睡过去这件事居然一无所知。
勉强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苏景白的眼睛。他一直在看着本仙,眼中流露着隐藏不住的担忧。但只一瞬,他又重新高兴起来,仿佛刚才那眼里的悲伤只是本仙的错觉。
“钓鱼居然也能睡着,你太不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