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狐狸不成仙——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3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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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作轻松地打趣本仙,弯腰将地上的钓竿捡起来塞进本仙手里:“喏,这次可要拿好,别再睡着了。”

他装不知,本仙自然亦同。接过钓竿笑道:“那还真是对不住你了。”又重新朝冰洞里甩出钓线。

“王——!!”

一声拖长声调的凄厉喊声打破了初雪中的静谧。本仙的手抖了抖,钓线便落在了冰洞外的冰面上。

一个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奔过来,脸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雪,话语里带着哭音:“叛军,叛军围城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苏景白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头朝本仙道:“清微,你扔偏了。”

本仙也笑道:“是呢,居然手抖成这样了。”又重新拎起钓竿,将线绳甩进冰洞里去。

小内侍伏在雪地里,哀哀地哭泣。苏景白只平静地丢给他一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宫里慌乱的气氛一日胜过一日。绝望和流言蜚语在看不到的地方慢慢侵蚀着人心。

之前只是私下里的出逃,开始慢慢地变成光明正大的逃亡。即使是戒备森严的禁卫军也阻止不了宫女与内侍们亡命的脚步,再后来,那些手持精兵的禁卫军也开始加入了逃亡的行列。

每一日醒来,都感觉这宫墙之内比昨日更慌乱,也更萧索。

然,这一切都和本仙与苏景白没有什么关系。

那一日围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苏景白叫上几个尚算镇静的内侍,在玉清殿外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和本仙一起用冰雪堆了一座宫殿。那几个内侍其实手脚颇笨,也不是专职的匠人,堆出的东西只是勉强能看出是房屋的样子。苏景白却浑不在意,兴致勃勃地只管往上推雪,最后堆出了一大座山一样的奇怪的东西。

那勉强称得上是宫殿的雪堆堆在花圃里,并不是必经的道路,所以在人心惶惶的宫中居然没有被人踩踏。

每一日太阳出来,那宫殿便被晒化一些。苏景白便拉着本仙,在花园里四处寻未化的积雪,给那座雪堆重新补上。

到最后,终于连最后一点积雪也找不到了。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里,苏景白抱着本仙窝在窗前,看着那座雪堆成的宫殿,一点一点地融化。

本仙仍旧容易犯困,苏景白近来也不怎么说话,常常就只是这样两人呆在一起,看着窗外远远来来去去的惊慌失措的人。而在最近的地方就只有那座本仙与他亲手堆成的宫殿,像这个国家一样,在阳光下慢慢地一点一点崩塌。

第三十九节

本仙记得是一个冬末的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在窗外的枯枝上居然发现了最早冒头的一点绿芽。

就在这样一个早晨里,宫外传来了远远的呼喊。像是许多人发出的声音,连深宫正中的玉清殿也听到了嘈杂的呼喊。

“城破了!——城破了!——”

从前有两个贴身的内侍伺候苏景白梳洗,但今天早晨已经都不见了踪影。遥遥传来的呼喊里,苏景白给本仙挑了一件新做的衣服,亲自替本仙扣好领口的盘扣,又推着本仙去铜镜前坐下:“清微,我来帮你束发。”

本仙从铜镜里看他:“你会吗?”他从狐狸变成人后就一直是被人服侍的王,什么时候给人束过发了。

苏景白拿着檀木梳,冲着镜子里的本仙笑笑:“你就让我试试。”

他在本仙头上试出了一个乱糟糟的发团来。

本仙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想叹口气。苏景白已经心虚了,呐呐挤出一个笑:“好像有些乱……”

“没事,挺好的。”本仙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接过发冠,趁着自己戴上的时候拢了拢乱发,好歹将自己收拾得有些正经人的模样。转身将他按在凳子上:“我来替你束。”

从前一千年里,本仙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束个发自然不在话下。替苏景白将盘龙金冠仔细地戴好,理了理鬓发,又替他把黑色镶金的礼服理得平顺。苏景白站起身,拉过本仙的手,笑着说:“清微,我们去后……”

一句话没说完,玉清殿的大门轰地一声被撞开了。

飞扬的尘土里,本仙忍不住眯了眼睛。为首有人冲进来,脚步凌乱:“昏君,今日我们便要取你首级!”

尘土渐渐散去,一队士兵列在门口,皆是禁卫军的服饰。

本仙笑着轻声道:“什么呀,我还以为是元归。”

苏景白朝前一步,挡在了本仙身前。他身着最正式的大典礼服,不怒而威。当年景白余威仍在,那一队叛变的禁卫军禁不住后退了半步,谁也不肯先上前出头。

苏景白又上前一步,一把抓过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宝剑。当地一声利剑出鞘,他斜着眼,微抬高了下巴,迎着清晨的朝阳,那神情一如本仙在战场上初见真正的景白时一样狠戾。

“你们谁先上来?!”

时间一瞬间仿佛很长,又很短。宫墙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那几个禁卫军互相看了一眼,为首那人又大喝一声:“兄弟们,杀了这昏君,提他脑袋去投诚!”几人像是下定了决心,齐齐大喝一声,一起冲了上来。

苏景白一步上前,侧身避开第一个人,剑锋隔开第二个人的攻击,转身一剑划破了另一人的胸口。然这当口他背后空门大开,先前那人转身一剑,便将他外袍割破,亏得他闪避快才没有伤到皮肉。

这狐狸只是空有一个唬人的架子罢了!

本仙一步上前,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把剑也抄了下来。眼见一人便要砍上苏景白右臂,本仙蹭地拔剑隔开,反手一刺一拔,一行滚热的血便溅上了胸口的衣服。

右手边一人又提刀砍来。本仙将将等他逼近,忽然一矮身避开刀锋,挥剑而出。然郭禄喜这身体太不如意,一刀砍在那人胫骨上,竟不能再深,待要转换身形,又是一阵体乏无力,一晃神之间,左肋下便挨了一刀。

“清微!!!——”苏景白像被猎人刺中的野兽一般怒吼起来,一个大力竟将他面前的人生生砍飞出去,眼中血丝暴突。他一步冲到本仙身边,不要命一般地挥着宝剑,那种疯狂的气势,将剩余几人都骇得后退了一步。

“咳!……我没事!”本仙捂着嘴,“不能死在这里,快走!”

要死,也只能如司命卷轴上所写一样死在元归剑下,怎么能在这些蝼蚁的手上交待在这里?

经历了这么多这么久的苦痛,就只差最后一步了,怎么能倒在这里?!

苏景白一下明白过来,也低声道:“……去后殿!”便不再恋战,急速向后退去。他本是拉着本仙,被本仙用了巧劲,一下挣脱:“你先去!”

“清微!”一瞬间,苏景白与本仙心意相通,目眦尽裂,“你想都别想!”

他索性直接一横手臂,硬生生用后背接下了迎面的一刀,另一手一把死死拽住本仙的手便往后拖:“你又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眼前吗!”

本仙一怔忪,便被他拖着直往后跑去。

记不得是怎么逃进正元殿的,最后一幕是苏景白费力地关上沉重的大门,在追兵们狠狠踢上铁门之前落下了锁。

门外暴力的撞击持续了很久,终于渐渐平息。大概那一小队禁卫军发现要闯进来耗费的时间太久,终于在叛军攻进宫里之前放弃,转而逃生去了。

也幸亏正元殿的殿门无比坚固,不愧是许多年来,每一任帝王的正殿。

本仙倚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平息下来,才感觉到身上无处不是伤口,无处不在叫嚣着疼痛。衣服上沾着的血,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砍杀了的别人的。

苏景白握着剑慢慢走过来,也倚着本仙坐下。他身上也满是血,黑底金龙的礼服被割得狼狈不堪,因为染了血颜色更深。本仙偏过头看他,笑了笑:“啧,可惜早晨费了那么大力气帮你收拾的仪容。”

他定定地看着本仙,笑了笑:“是可惜了。”但笑意却没办法透到眼睛里。本仙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他的眸子这么黝黑深沉,像要把本仙整个地装到他眼睛里。

他轻轻拉起本仙的手放在他自己手里,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都满是鲜血:“清微,对不起……我原本不想让你沾上血的。”

本仙反手握住他的手:“你又犯傻。”

他笑了笑,眸子里定定的全是本仙的身影。然后,他慢慢地倾过身来。

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被挡住,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夹杂着血腥的味道。黝黑的眸子到了极近的地方才闭上,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轻轻地颤着。温热的唇慢慢地蜻蜓点水一般停留在本仙嘴角。

本仙闭上眼,与他的唇静静相接。

时间像停滞了一般,又像是已经地老天荒。久未有王居住的宫殿里,无数细小的轻尘在阳光里无声无息地飞舞,又落在地上还未凝固的斑驳血迹上。

周围的喧嚣声仿佛都已经消失了。在静谧中,只有整齐的脚步声隔着厚重的殿门隐约传来。

那脚步声训练有素,像是只有一个人发出来的一般。在殿外停下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本仙睁开眼,忽而一把推开苏景白,转头呸地一口吐在地上。一个红色的药丸滴溜溜地打着转,一直滚到了远处的角落里。

苏景白一把握紧了本仙的手,嘴唇开合两次,终于发出声音,犹自不死心解释:“那个,你听我说,我都安排好了……床下的密道就通往城外,他们现在主力在宫里,城外守卫必定要松懈一点,只要你出了城,走得远远的……我,我是怕你不同意才喂你迷药……”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本仙用食指抵在他唇上,叹了一口气:“你也要让我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眼前吗。”

苏景白深深地看着本仙。长久的沉寂之后,终于释然一笑。

他用剑撑着地面起身,然后微弯了腰将本仙也从地上拉起来。交握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他拉着本仙,慢慢一步一步地往殿门走去。打开沉重的铜锁,将门闩推到一边,又后退一步,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

早晨的阳光一瞬间倾泻进来,洒满了整个大殿。殿外的台阶下,整齐划一的队伍静默无声,写着“元”字的大旗在晨风中飘拂。

在最高的那阶平台上,殿门外,站着一个戎装英挺的人,熟悉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逆光的眼睛黑得如同万年的深渊。

苏景白与本仙并肩站着,微微一笑:“你来了。”

第四十节

元归立在那里,不悲不喜。

仍旧是当年的面容,却已经再也不是曾与本仙和苏景白一同相处过的那个淡然镇定的元福,也不再是本仙与紫曜一起见过的轩辕山里的那个心机深沉的乱民首领。

他如今是天下十二路义军的总帅,是注定要亲手结束这一个王朝的人。

泛着金属光泽的坚硬戎装穿在他身上,像是生来就该如此一般。他看着本仙与苏景白,眼中平静至极,既没有故人重逢的熟络,也没有仇人相见的痛恨,就像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两个初次见面、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苏景白笑了笑:“是你动手,还是要孤自己动手?”

他满身是血与伤,一手握着本仙的手,另一手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柄剑倒持着递了出去,镇定从容。

元归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那柄剑。除了旌旗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声音,站满了戎装士兵的殿前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苏景白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剑收了回来:“看来,是要孤自己动手了。”

元归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按上身侧的剑柄,慢慢地将那柄剑抽出,挥到身侧,剑尖指地。然后他重新抬头,直直地看过来。

逆着早晨的阳光,他的表情有些模糊,本仙却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要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的意思。

他允许这个王朝末任的暴戾好战的王,景白,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死去。

本仙握着苏景白的手微微一紧,想要抬头告诉苏景白,却听得身旁的人已经了然地轻笑起来:“多谢你给孤留这样的体面。不过,孤倒是想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怕是要对不住你的好意。”

他忽而松开了一直牵着本仙的手,向侧退了一步,空出了一段距离。那柄刚刚收回来的剑,倒持着递到本仙眼前。

半侧脸在阳光下,苏景白脸上的微笑是本仙从未见过的平静和美丽。微微弯起的深深的眼眸中,不用开口话语便能够传达:

“——清微,让我死在你手里吧。”

本仙默默地注视着他,许是方才打斗中额头的血糊住了眼睛,视线里的苏景白竟然有些微微模糊。然终于,眼中的影像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那柄倒持着的剑,坚定地举着,稳稳没有一丝颤动。

本仙缓缓抬手握住了剑柄。苏景白微笑着松开了手,看着本仙持着剑,慢慢抬手上移,最终剑尖顶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定定地看着本仙,就像方才在殿中依偎时一样,仿佛那双眼睛里从最开始到最后,都只盛得下本仙一个人的影子。脸上的微笑温暖和煦,就像他面对的不是抵在心口的剑尖,而是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

他开口,却是对着一旁的的元归说的:

“孤死之后,你可斩下孤的头颅。只请你不要为难郭禄喜,就算不肯放他生路,也不要让他死前受苦痛。——元统帅,孤只请你这一件事,可否?”

“……可。”

苏景白不再说话,微笑着阖上了眼。

本仙持剑抵在他心口,深深地看着他,想有一把刻刀将他的模样一刀一刀带着血刻在心里。他脸庞的轮廓依然分明,如同本仙当年在荒凉的战场上初见另外那个景白时一般,如同飞沙打磨出来的沙漠石壁。然那时的戾气早已从眼角眉梢褪去,阳光里,连他的面容都一并渐渐模糊,只剩下眼角眉梢温柔的笑意,刺得眼睛生涩难忍。

从今往后,再不得见。

旌旗声猎猎作响,那把剑却始终停留在他胸口,无法前进一寸。

终于,苏景白重新睁开了眼,看了本仙一会儿,忽而轻笑出声。下一刻,他猛地握住本仙持剑的手,一步上前,然后松开手,紧紧地抱住了本仙。

那把剑就随着他的脚步,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眼前的阳光被完全遮住,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几乎叫人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抱着自己的手臂那样紧,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想把两个人整个的揉在一起。

那手臂的力道,渐渐地松了下来,头颅沉重地落在左肩上。本仙松开了握着剑的手,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温热的身体慢慢滑落,一寸一寸,终于轻轻一声,滑倒在脚边的地上。

阳光一瞬间又重新映入眼帘,那样突兀,叫人眼睛干涩得几乎要流泪。

本仙迎着天空半仰起头,闭眼许久,才消去眼中酸涩的感觉。半跪下身,将地上那人侧斜放好,手放在穿胸而过的剑柄下方。他脸上仍旧带着再也不会消失的笑意,安静得仿佛只是刚刚睡去,正在做一个美梦。

本仙站起身,朝着元归走过去,在他眼前站定,伸手一笑:“借你剑一用。”

元归无言地将手中的剑递了过来。

本仙接过剑,端详一眼,笑了笑:“是把好剑。”抬眼看了他一眼,“当年在寰州时,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用这么好的剑。”

元归表情岿然不动。他约是以为本仙在说他,其实本仙只是在说自己。

当年无缘无故将他从元府中赶走,也许他一直也想问一个为什么。只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天下义军陈列殿下,暴君已然伏诛。本仙说与不说,和他知与不知,已经都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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