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狐狸不成仙——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3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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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寰州那时,在马车上吩咐那两个士兵去做的事情,这些年来应该一直做得很好。

将那把上好的宝剑横在颈间,本仙最后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齐州,庆安坊,六宝巷。”

剑锋割开皮肉,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疼痛。

天劫死过一次,和景白同归于尽过一次,魂魄飞散过一次,用三魂转换过精气一次。相较之下,这一次的死委实不算什么。殷红的血喷溅出来的时候,冰凉和疼痛还尚不及传到脑中。

视线里看到元归的表情终于有了改变,上前一步,眉间微蹙:“什么意思?!”

垂下手,宝剑当地一声落地。本仙向后倒去,笑着看他:“你母亲,她并未……死……”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无力的唇间。视线里渐渐变得昏暗漆黑,元归是怎样的表情,再也看不见。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落到地上,世界的一切感官消失的时候,原以为该如同前两次面对死亡时一般,心中空旷宁静。却意外地,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的角落蔓延上来,忽地占领了整个胸口。

是要死了吗。是要变成游魂了吗。是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吗。

本仙从前无法理解,凡人为何总是害怕死,害怕丢下世间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直到此刻,本仙才终于明白。

并非是害怕死亡,亦并非是丢不下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物件,而只是害怕这短暂的一生里、要何其有幸才能够相逢与相伴的缘分,就这样随着生命的终结,永远湮灭在无穷无尽的洪荒里。

第四十一节

我有一个家,在山谷最深处。四面皆是高崖,崖底树林郁郁葱葱,杳无人烟。

我有一张床,在谷底最深的山洞里。床是整张寒玉床,蕴含天地精华,流光溢彩。

我在床上醒来,起身出了山洞,往竹屋走去。竹屋离我的山洞很近。我赤着足一路走去,林间没有留下足迹,也并不感觉寒冷。

离竹屋还有一段距离,就见到阿竹坐在屋前,低头专心地做着什么东西。他像是一下就发觉了我的存在一样,抬头看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我朝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你还是在做这个吗?”

他点点头:“是。”手下动作不停,薄薄的竹篾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插翻转,编织出一个物体,已经能看出是一只动物的模样。

竹屋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从我醒来开始,他就在这里编织着东西。他编得很慢,有时候还会仔细地考虑一会儿,然后把编好的竹篾拆掉,又重新开始一点一点地编织。

他是我醒来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他总是在用竹篾编着东西,所以我叫他阿竹。

我蹲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动物?”

他轻声道:“这是狐狸。”

“狐狸?”我认真想了一会儿。醒来之后,我并没有见过任何叫做狐狸的东西,但是脑海里不知为何便浮现出一只毛茸茸的动物的形象,身上的皮毛是褐色的,四条腿是黑色的,在身后摆着的大尾巴尖也是黑色的。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狐狸。”阿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喜欢狐狸吗?”

我喜欢狐狸吗?我从来没有见过狐狸,可是刚才脑海里浮现出的形象——就像我第一眼看到竹屋、看到竹林就自动想起它们的名字一样——让人无端觉得想上去摸一摸它的脑袋,或者尾巴,或者抱一抱。

我点了点头:“应该是喜欢的。”

“是吗。”阿竹应了一声,他是笑着的,可我总觉得他眼睛里有些其他的东西,像是悲伤。他说:“那我编一只狐狸送给你吧。”

我说:“好。”想了想,又摇摇头:“还是不要了,你编得这么辛苦。”

好久好久了,他才把这只狐狸的样子编出来。他用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心思编出来的东西,我又怎么能说要就要。

他笑了起来,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尔后又低下头去,专心地编起那只狐狸。

我坐到他身边,百无聊赖,便替他把脚边的竹篾一根根捡在手里,看他编得差不多了,便把手里的竹篾递过去。

他怔了怔,抬头笑道:“谢谢。”接过竹篾的时候,手指不经意间覆上我的手指。温暖从交叠的指尖传来,阿竹的手却突然颤了一下,那根竹篾就掉到了地上。

“啊,对不住!”我急忙道歉。阿竹已经弯腰将竹篾捡起来:“你道歉作什么,本来是我没有接住。”

我挠了挠头:“是我的手指太凉了罢?要不然你也不会手抖……”

阿竹的手又顿了顿,尔后才抬头朝我微笑:“不是你的手凉,是我的手太热了。”

我不信。我刚在山洞里醒来的时候,曾经有一只呆兔子昏头昏脑地跑到寒玉床上来,结果没一会儿就冻得缩成一个毛球,抖抖索索地跑掉了。可我每天睡在寒玉床上,只觉得十分舒适,从来没有感到过寒冷。

一定是我和旁人都不一样,所以才把阿竹冻到了的缘故。

我现在跟他坐得这么靠近,会不会也冻到他?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一来,阿竹是唯一可以陪我说话的人,若是让他受凉,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安。二来,我也最怕欠别人东西。

是以我便站了起来:“你还要多少竹篾?我去帮你砍竹子吧。”

说着便走进屋里去找斧子之类的物事。听见阿竹在身后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找斧子的话,这里是没有的。”

没有斧子,他是用什么把这么多竹子劈成竹篾的?

没等我问出疑问,阿竹又道:“我这里快编完了,也用不上再多的竹篾。你若是真想做些什么,替我拿屋里的白玉盆,去后面山丘上装些黏土来罢。”

后面的山丘离竹屋有些远。装完黏土回到竹屋的时候,阿竹果然已经把狐狸编好了。不愧是他用心编了这么久的东西,猛一看,那只狐狸简直像要从桌子上跳起来一般。

察觉到我的视线,阿竹笑着问道:“编得还好吗?”

我把盆放下,盯着那只竹编狐狸大力点头:“十分好,真的像活的一样!”就算是狐狸,也有美丑好坏之分,有的狐狸肥头短脚,有的狐狸精瘦猥琐,这只狐狸却十分漂亮,身材和腿脚都极其匀称,又纤细又矫健,“若是狐狸里也评美人,这只肯定要得天下第一美人的。”

阿竹轻笑出声。我有些诧异,印象里他即使是笑也从来不会笑出声的。然他现在就在这般笑着,眼见是真的心情很好。

“你觉得好看就好。”他说着,眼里满满都是温暖的笑意,“不过,它还会更好看的。”

阿竹将那盆黏土端到狐狸旁边,拈了一小块在手里,慢慢地揉搓着,然后拿起狐狸,轻轻将黏土敷在狐狸身上。

就像是用竹篾做了一个骨骼,然后用黏土为血肉,再将骨骼填满一般。

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阿竹不紧不慢,修长的手指一小块一小块地拈起泥土,小心翼翼地填补在狐狸身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上沾上了泥土。他动作那样仔细,就像之前用竹篾编织这只狐狸时一样,就像是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只竹编的狐狸,而是一件天地间最重要、最重要的物事一样。

阿竹每天都在给那只狐狸敷上黏土,敷完之后,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又毫不心疼地全部刮去。他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雕琢,一点也不在意花费的时间。

中间我去帮他取过两次黏土,后来有一次在旁看着他实在无聊,他便将那只狐狸推到我面前:“你要不要来做做看?”

那只狐狸那时候已经有一大半敷上了黏土。做好的那一半用惟妙惟肖来形容也不为过,狐狸的表情,身体肌肉的走向,乃至脚掌上的肉垫都做得栩栩如真。我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手拙,怕把你做的东西弄坏。”

阿竹笑起来,又把狐狸拿回去,将指尖上一点土抹到还不完善的地方:“既是这样,也就算了。其实我做的东西未见得有多金贵,再怎样,拿给你玩一玩都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这只狐狸不同……”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温言轻笑:“将来你就明白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明明是在微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悲伤的样子来。

第四十二节

我见不得阿竹这样,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为何觉得不合适。只能讪讪地捧过一旁还挺满的白玉盆:“我再去给你装一些黏土。”

回到竹屋的时候,屋子里却多了一个人。

我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趴在窗上向里看。那个人侧对着我站着,眼生得很,只看得见他一身黑袍,身材很是……很是稳重,留着一把黑黢黢的大胡子。

大胡子正在对阿竹说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实在不妥。就算对他,也未见得就是好事,何况你所失远远大于他所得,这又何必呢!”

阿竹也侧对着我。他脸上表情淡淡的:“得也好,失也罢,但凭我心。于我而言,这就是最值得的交易。”

大胡子急了:“你……唉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我也是为你好!万一,万一此事……”

阿竹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决定了。”

大胡子急道:“你……唉!”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阿竹却始终那副表情,一点也不打算改口。大胡子看他半天,气得狠狠甩了一下袖子,然后突然便转头往我这边看来。

我唬了一跳,嗖地缩到了窗棂下面。听见里面阿竹叹了一口气:“进来吧,早就知道你在外面了。”

我摸了摸脸皮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大胡子看着我,方才怒气冲冲的样子渐渐平息了不少,眉间带了点好像是怜悯一样的神色。又转过头看看阿竹,叹了口气:“虽说他这样,也难怪你要……但毕竟事关重大,你还是再三思为好啊!”

阿竹淡淡道:“你既不肯让他再入人道,又何必来劝我。”

大胡子瞪圆了眼睛,毫无礼法地伸手指着我:“他这个样子,能再入人道吗?三魂都不全,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让他入了人道,天君要拿我是问的!”

阿竹道:“不是让他入畜生道了么,你不必这么气急败坏。”

“气……什么叫‘气急败坏’?!!”大胡子丝毫不觉得他现在这模样就是活生生的“气急败坏”,用一点都不符合他稳重身形的样子跳着脚,“入是入了畜生道了,你那个又是什么?啊?!”他伸手指着桌上那只做好了一大半的黏土狐狸。

阿竹也看了一眼,淡定地回道:“狐狸。”

这下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根本是在敷衍那个大胡子,一点都没有打算改他原先的主意。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和阿竹每天雕琢的那只狐狸,又有什么关系?

大胡子简直连胡子都要炸毛,瞪着眼睛看了阿竹半晌之后,意外地倒是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只道:“你与我打太极不要紧。你夫人那边,可要怎么交代?”

阿竹平静道:“我既护得了他此时,便能护得了他一世。还是你当我会将同样的错犯两次?”

大胡子道:“我知道你必然安排妥当。只是……就不怕你夫人伤心?”

阿竹的声音很冷。平时他就很冷清,但此刻的声音,出口却犹如刺骨的冰霜一般,让人浑身生生涌起寒意。

“——那最好。就怕她不伤心。”

大胡子到最后无话可说,从袖子里甩出一卷东西,气哼哼地走了。

阿竹小心地将那卷东西捡起来。我好奇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过来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出了门,往山洞的方向走去。到了我的寒玉床前,他一手在空中随意地一挥。那张纯白无暇的寒玉床,就在我惊讶的眼神里一下变成了水晶一般透明的颜色。

在那晶莹剔透的水晶深处,封印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

阿竹手一动,那面镜子就从寒玉床里飞了出来,飞到他手上。他将镜子和刚才那卷东西都拿在手里,偏过头来问我:“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我是什么?我诚实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他笑了笑:“你是一面镜子。”

我有些傻了。他是说,我与他手里拿着的那面东西是一样的吗?

“不是一样,而是这就是你——或者说,这就是你现在魂魄寄附的本体。”阿竹说道,却没有再往下解释,而是让我看大胡子留下来的那卷东西。那是一封文书一般的东西,用奇怪的符文封住了开口。

阿竹说:“这是你的转世文书,不过可不是一般的转世文书。”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带了一丝像是得意的笑意。

没等我问明白转世文书是做什么用的,他又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手轻轻一挥,那卷转世文书就和镜子一起,又飞回了变得洁白无瑕的寒玉床里,再次封印起来。

“……很快,就能用得上了。”他低低地说着,眉眼间重新恢复了那样若有似无的悲伤。

阿竹的黏土狐狸很快就做好了,那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狐狸。

可是他还觉得不够,那天我去找他,看见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进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满是洁白的芦花。

山谷下面是有一个湖,这时节,满湖都飘着鹅毛一样的芦絮。

阿竹拈起一点柔柔的芦絮,小心地将它黏在狐狸的身上。那些白色柔软的细毛,粘在狐狸身上,看上去就像是最美丽的皮毛一般。

狐狸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完美。浑身覆盖上了芦花做成的洁白的皮毛,尾巴尤其地蓬松柔软。阿竹又用漂亮的黑曜石给狐狸镶上了明亮的眼睛,用坚硬的黑铁给它磨成了锋利的脚爪。

终于有一天,那只狐狸做完了。

那天阿竹一反常态,没有像往常一样赶着我回去寒玉床上休息,而是拉着我道:“今晚陪我睡一晚可好?”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只是我体寒,怕冻到你。”

阿竹笑了起来,有如云开月明:“我不怕寒,你再怎样体寒,也冻不到我。”

明明之前碰到我的手的时候,连手里的竹篾都掉了。不过我也不揭穿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如同往日每一次一样,躺到床上不久,我就沉沉睡去,根本没有因为换了一张床,或是旁边多了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只是这一次,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阿竹躺在我身边,轻声地跟我说话,他的手指在我脸上慢慢描摹着,语气里满是让人心头紧揪的悲伤。

他说:“清微,加上之前的日子,我与天君约定的六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以后,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

“我从立志修仙以来,就从不曾被旁的事物扰乱过心神,即使成仙之后也是一样。……一直到你捧着一捧海棠果,傻乎乎地来我府上叩门的那一天。”

“我总在想,若是能将你推得远一点,或许我们都不会犯错,都会照着最圆满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才是我犯过的最大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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