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狐狸不成仙——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3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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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心中,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苏景白。但是却不怎么有勇气常去看他。苏景白看不到本仙。他以为本仙已经长眠不醒了,紫曜也没有告诉他。

往正殿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原来就在郭禄喜的屋子里。

天色已经渐暗,他却没有点灯。郭禄喜躺在床上,他就坐在床边,握着床上人毫无知觉的手。

本仙立在他对面看他,忽然便觉得心中酸楚。渐暗的天色里,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越来越不像从前那只无忧无虑的狐狸,反倒是一天比一天像景白这个身体的本尊。

抓着郭禄喜的手握得很紧,像是要把那只手捏碎,融进骨血里。

时漏一点一点过去。不知多久,他才起身,深深地看了床上的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走到院子里,他的脚步又缓了一缓,眼神看向紫曜所居的屋子,眼中挣扎。许久,还是没有往那里迈开步子,而是径直离开了。

本仙心中担忧,不知不觉便跟着他一路走去。苏景白却没有回寝宫,而是往另一条路走去,渐渐地一座高阁立在眼前,是本仙从前扫了三个月地的藏书阁。

藏书阁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扫一新,正中放上了书案与座椅,案头堆了许多七零八落的书籍。苏景白走过去坐下,早有内侍上来燃起灯,他便将最上面一本书拿下来,翻到折页的地方,开始往下看。

从前他刚变成景白的时候,本仙恐他露馅,教他识了一些字,不过毕竟教得不多。这时候他看起书,也分外地慢,眉毛都紧皱在一起。本仙看了看那本书,却是一本讲如何治昏厥之症的医书。

他认得的那几个字,知道的那几样人间的东西,如何能看得懂这么高深的书?

苏景白却似毫无所觉,眉头越皱越紧,却始终不曾放下手中的书,间或翻一翻旁边的说文解字,眉头仍旧是皱着的。

宫中最资深的太医与紫曜都说过,郭禄喜已经醒不过来了,他却仍不愿放弃。

许久,苏景白终于疲惫地合上眼,把那本书合起放到一边,揉着额角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是没歇多久,他又睁开眼,从左手边的书堆最上面拿出了一本书翻开。

本仙再看了看,这却是一本史书,讲的是前朝的昏君是如何亡国的。

忍不住伸出手去,可仍旧如同以前许多次一样,只是徒劳地穿过了苏景白的手,而他连一点都感觉不到。

离开须臾幻镜太久,本仙愈来愈疲累,终于支撑不住,只得回去。飘出去许久,回头看时,藏书阁的灯光还在黑夜里亮着。

紫曜对于本仙回来时这副疲态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明日我们去莫州。”

本仙往镜子里冲的脚步就停了一下,回过头看紫曜:“我要留在这里的。”

他看过来,没有说话。

本仙已经十分累了,但没有得到紫曜的回答,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回镜子里去,只得强撑着回望他。

最后,许是本仙面上的疲色太过明显,紫曜终于不忍心地垂下眼,让了步。

“我留半面须臾幻镜在这里。”

第二日起身,紫曜将须臾幻镜拿出来,指尖轻点,那镜子就从中间分成了两面,每面一个半圆。

本仙跟着紫曜,往苏景白的寝宫走去。刚出了院门,却看见苏景白已经站在门外。

他穿着黑色绣着金龙的常服,头发用金龙簪束得齐整,双手负在身后。一群内侍宫女低着头侍立在身后。猛一见,几乎就是之前那个活脱脱的景白。

“先生请留步。”

有外人在,他没有点破紫曜的身份,只是恭敬而又疏离地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众内侍宫女们都很识趣地没有跟上来。走到院子角落,苏景白站定,看向紫曜:“仙君上次曾说过,他是为我背负罪孽才耗尽阳寿的。”

紫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那么,如果我将该做的恶行都做完,他是不是,就能再醒过来?”

第三十三节

最终,紫曜也没有回答他。

只是留给他一句:“自有天命,勿多此一举。”并将那半面须臾幻镜给了他。

须臾幻镜两镜相通。在镜中的本仙能感觉到,苏景白将那半面镜子握在手中,握得死紧。

与紫曜一起往莫州去的途中,本仙忍不住问:“你就不能……告诉他?”

紫曜仙君——或者现在应该叫紫曜帝君——头也不曾回:“这样对那只狐狸是好事。”

——或许是好事。逼着他从一只不谙世事的狐狸,硬生生地成长起来。可这成长的过程也未免太过残忍——何况,本仙亦希望他能永远是那只撑着荷叶的狐狸,不需面对这些人间的残酷与黑暗。

“若是从前,你尚有能力保他。如今你自顾不暇,他再不成长,谁能保得了他一辈子?”

紫曜帝君像是看透了本仙心中那些不曾说出口的心思。本仙皱着眉头,却无从辩驳。心中某处知道紫曜是对的——他替本仙做了一直犹豫不决狠不下心的决定。

能够保护苏景白的能力,终究是本仙亲手放弃的,怨不得旁人。而彼时彼刻,谁又能想到本仙与苏景白,会有现在如此的这一天?

不多时,紫曜帝君便降落在一片荒野之中。他轻轻在镜子上弹了弹,本仙知他意思,便自动自觉地飘了出来。四处瞧瞧,这地方颇为眼熟。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红得似血的阳光斜斜穿过远方刀劈一般的石砾山脉,落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大大小小的石块遍布着戈壁,零落而强韧的荒草从石块间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在夕阳下,像是被无数人的鲜血染红。

本仙跟着紫曜往前飘,飘不到两步,眼角便瞥到一旁石砾中的东西,折断了已经生锈成暗黑色的刀戟,从森白的马骨中穿出来。不几步,又是一个只存小半的锈黑头盔,旁边掉落着已经看不清颜色与形状的配饰,依稀是个同心结的模样。

在夕阳中慢慢往前走的紫曜,开口问道:“清微,你觉得这里如何?”

本仙苦笑了一下:“想忘记都难。”

这是本仙与狐狸掉落到人间的所在地——莫州城外的那一片战场。

自从铁弗部降后,当地的兵士与苦役陆陆续续将战场清理,双方阵亡的将士各自烧化,能用的刀剑也被清理回去。然战争的痕迹却烙在这片戈壁上,或许将千百年不消。

紫曜没有接本仙的话,却有些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天庭是没有如此的地方。”

本仙心中微动,似有什么念头极快地掠了过去,却捕捉不到。紫曜也不再开口,只是在如血的夕阳中,慢慢与本仙一起走过这一片旷野戈壁。

赶在莫州城门关闭之前,紫曜化作一个行脚商人,带着本仙进了城。

莫州是座兵城。自前次大战以来,城中本来不多的百姓就更所剩无几,整个城里只有一家客栈兼酒家。紫曜在大堂里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吩咐小二:“拣几个特色的菜上。”

小二干净利索地应了一声。很快便上了一壶酒并两三个菜。紫曜给自己斟了一大碗酒,就着菜,慢慢地品。他吃得极慢,一口一口,像是在仔细分辨菜肴的味道。

从前他从不这样,还常常指责爱好美酒佳肴的本仙耽于口腹之欲。

莫州城里,行脚商人多是生面孔。不多时便有一个兵士模样的人坐到旁边桌上,瞧见紫曜,笑着对他端起酒碗致意。紫曜也端起酒碗回敬。

兵士笑道:“大哥从哪里来?”

紫曜道:“从南面来。”

兵士道:“许久不曾去过南面了,可有什么新鲜事?”

紫曜摇了摇头:“每日都是那样。”喝了一大口酒,又道:“非说的话,就是前几日听说,王面前最得用的那个郭禄喜突然不省人事了。”

兵士奇道:“那个奸臣?为何?”

紫曜摇了摇头:“无缘无故。听说王震怒,正在排查前些日子与郭禄喜有接触的人,非要找出害他的凶手来。已经放了话要夷九族了。”

那兵士的眼神闪了闪,不再问这事,转而与紫曜聊些其他事情来。紫曜今日也颇为好脾气,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了许久,这期间将面前的菜都一口一口吃完了。

晚上紫曜进了客房,将房间周围下了结界,这才将半面须臾幻镜从腰间解下来挂在床头。那镜子被他修长手指轻轻一抹,又是原本的大小。本仙正飘在窗前,看方才与紫曜搭话的那个兵士从楼下客栈大堂出来,急急走了。

叹了口气回身望紫曜:“莫州是谁在此处?”

“之前要杀你那两人。”

“你要逼反他们?”

“他们注定须反。”

紫曜从不做无缘无故之事。他既来莫州,莫州就必定有他要出手纠正命数的地方在。

那日本仙被景白扔到狩猎林间,中途遇上欲射杀本仙的两人,原来便是莫州守将。

紫曜故意说郭禄喜之事,刚才那兵士又必定是那两人手下,则他们很快便会知道,景白欲将之前与郭禄喜有接触、涉嫌谋害他的人夷九族之事了。——当时景白被刺客所杀之时,本仙可是当着他们的面,吼了一嗓子“王,那两人就是欲杀奴婢之人”呢。

这一句之后,本仙却再想不出什么别的话题可以与紫曜说了。

从前本仙不是没有和紫曜单独相处过,那时几乎都是本仙滔滔不绝,紫曜偶尔接上一两句。如今本仙对着紫曜,已经再无起话题的心思。摸摸鼻子斜眼看紫曜,他只是如以前一般不言不语微垂着眼,睫毛在烛火下投出长长阴影,看起来竟似有些伤感的模样。

本仙心中七上八下,借口乏了,又缩回床头的镜子里去。

不曾坐稳,镜子里忽而一黑,再然后,紫曜便也到了镜子里。

本仙有些傻地看着他,摸了摸鼻子,颇觉尴尬。他却恍若不觉,径自过来,微抬手,面前便多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上面一壶酒,三四个菜,竟是刚才他刚刚吃过的一模一样的。再看四周,果然已经全变成了方才客栈里的模样。

本仙又想起,须臾幻镜里,确是想见何种情景,便能见何种情景的。之前紫曜喝醉的时候,也曾在镜中变出碧水桃花那千年佳酿,邀本仙共饮的。

紫曜已经在桌边坐下,又从容地招呼本仙也坐。

“我刚刚仔细尝了又记住,这些的味道与方才应该没有太大差别。都是本地的特色菜,你且尝尝看。”

当时他那么认真地一口一口品尝那些菜,难道是为了此时让本仙也尝一尝这些菜吗?

本仙有些狐疑,却也不好拒绝他的好意,遂在桌边坐下。紫曜亲自为本仙斟了一碗酒,本仙谢过,端起喝了一口,是极烈的烧刀子。

三个菜,一碟卤马肉,一碗大葱烧羊肉,一碗炖羊杂,再配两张油饼。俱是极粗糙的作法,入口辛辣厚重,带着戈壁滩风沙的味道。

紫曜只是看着本仙,并不动筷:“如何?”

本仙又喝了一口烧刀子,放下酒碗:“与你的碧水桃花自然不能相比。——但甚好。”

他定定看着本仙,微微笑了起来,刚才的伤感再寻不见踪影:“——如此便甚好。”

第三十四节

紫曜在莫州盘桓了五日。他包了客栈的房间,白日并不出门,只在清晨和傍晚的时候,重新幻化成行脚商人的模样,挑着货担,慢慢行过大街小巷,市井集市。

本仙自从又变成一缕孤魂,虽然有紫曜与须臾幻镜护着,却仍因失了身体,有些畏惧正午的阳光。清晨与傍晚天光未明的时候却是无碍。紫曜在莫州的街道上行走时,本仙也从镜子里出来,一同看市井风情。莫州的街道皆是用戈壁上稍平整的石块拼砌而成,风起时,满街黄沙,不知是从石块街道的间隙里扬起,还是从城外万年戈壁上吹来。

第五日,紫曜又在客栈里设了结界,将之前本仙见过一次的司命卷轴取了出来。那上面泛着光亮的文字一行一行泛出,比本仙上次所见之时似乎又增加了几行。

紫曜轻轻抚过最后那几行,眉间几乎不可察地松开了几分。他轻轻合手,将手中卷轴隐去,转而对本仙道:“我们明日去顺州。”

晚间,紫曜盘腿打坐,本仙总觉得心神不宁。进了须臾幻镜,又忍不住往外望去。从前,须臾幻镜乃是整个一块。自从被紫曜一分为二之后,镜内望镜外便成了两个半圆。本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另外那个半圆飘去。

另外半块镜子,被紫曜留给了苏景白。

本仙出了镜子,先是眼前一片昏黄,片刻之后才适应过来——原是夜间的灯光。

苏景白仍旧在藏书阁里,伏案夜读。手边的书堆得如山一般,已经换过了一批。

本仙心头微微地揪痛,不知不觉间已经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间。然伸出的手只是如流风一般消失在他额际,无法触到他分毫。

本仙愣了愣,将手收回来。

灯花偶尔噼啪响一两下。带着寒意的夜晚气息从窗楹流转进来。本仙立在苏景白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案头那本发黄的古籍。立在他身边,心头出乎意料地安定下来,一片宁静。

那是与紫曜并肩走过壮阔的戈壁风景时,就着辛辣厚重的菜馔把酒痛饮时,也都不曾有过的宁静。

第二日,紫曜带着本仙,往顺州而行。

顺州与莫州隔着轩辕山脉,洵水河从轩辕山上流下,蜿蜒而过,境内半边沙壁,半边草甸。晚间投店,本仙转了几圈,没忍住,问紫曜:“顺州你要呆多久?”

他微抬眼看来:“怎么?”

本仙摸了摸鼻子:“……味儿不大好,满城都是牛羊膻味。”

紫曜轻笑起来:“你当了鬼,鼻子倒是还跟从前一样灵。”他居然开起了本仙的玩笑来。

本仙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紫曜却不计较本仙有些无礼的打量,自顾自将那半面须臾幻镜从腰间解下,细细擦拭镜面:“顺州是牧城,本就盛产牛羊。不若我请你吃一道本地的全牛羊席?”

……或许他被砸到脑袋了也未可知。

本仙瞧着他:“如何请?跟上次一样,在须臾幻镜里么?”

紫曜轻笑,略挥手,桌上倏忽摆满了碗碟,烩牛羊肉的浓香一刹那充满了房间。

“不在须臾幻镜里也可,只是这些,你身为魂魄,未必能享用。”

本仙面色估摸是更加古怪了,紫曜垂了眼,声音也有些轻下去:“怎么,你从前不是最爱这些珍馐美味的么?”

——从他带着本仙走过莫州那一片戈壁的时候,本仙就有些怀疑。如今这疑虑越发地明显了。

“你……若是为了我的话,实在不必做这些。”

本仙心头微微苦涩。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不分心在山川景致上,亦从不关心口舌之欲,连笑也不像现在这样多——就他今日一天笑的次数,抵得上从前三年。

喜爱人间各处景致的人是本仙,喜爱人间美食佳酿的人亦是本仙。那时本仙心中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与他一起,行遍人间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珍馐美味。

本仙从不曾想过,这梦想真的有实现的一天。更从不曾想过,这一天真正实现的时候,本仙并不欣喜,却只在心中满满当当惦念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比起走过天下,如今本仙更愿意在那人身边守着藏书阁的三尺烛光,寸步不离。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落。

最后,紫曜轻叹了一声。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多说也无益。只这两年时间,你就当陪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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